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山石》韩愈
    ……
    王鉷之死,震动朝野。
    太子李亨知道又一轮风雨将袭来,闭门谢客,连儿子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都不见。
    今夜大雨如注,李亨独自一人,登上假山顶部的凉亭。风雨从四面打来,阵阵寒意。假山下方的鱼池,荷叶被暴雨倾泄的七零八落。“鱼跳水,要下雨”,锦鲤们乌泱泱地露出“浮头”,拼命挣扎,想要喘上一口气。对,挣扎地喘气。李亨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感觉。哪一天喘不上气了,也就真正解脱了。
    上天看人间,恐怕就像我们看这池塘里的鱼儿。生死几何,皆为刍狗。
    王鉷一死,杨国忠在圣上的支持下,必将直接挑战相权。李林甫不会坐以待毙,他最大的反击就是拥立新君。只要新君继位,杨家必然走向末路。
    李林甫和自己斗了十几年,将自己的羽翼全部剪除,再无联手可能。他一定会从皇子中再选一人,并且加快立储步伐。
    杨贵妃无子,要想继续执掌后宫,最稳妥之举就是从现有皇子中过继一人。以今日父皇对贵妃的宠溺,过继之人定为王储。
    自己被废,只是早晚之事。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一步步滑向深渊,明知毁灭在即,却无力挣脱。
    罢罢罢,过河卒子,只能向前。
    李亨真想冲进雨里,放肆嘶吼一番。
    可是,他不能。甚至,不能有一声叹息。
    这四周,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牢牢地锁定着他。哪怕几声咳嗽,也会在瞬间传入宫内,被人做各种解读。
    想到这里,李亨警醒,独自在凉亭的时间太长了,再不回屋,难免又惹是非。他对着庭院最深处,优雅一笑……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
    ……
    风雨入屋,将案几上的字画吹落一地。
    李俅赶忙走到窗旁,本能向庭院扫视一眼,顺势掩上窗户。
    庆王李琮依靠在榻上,狭长的双目半闭半张。
    李俅跪坐在一旁道,颇有些兴奋:“一个是老牌首辅,一个是新贵外戚,不知未来鹿死谁手?”
    “那你猜猜谁会胜出?”庆王李琮笑着问。
    “杨国忠”
    “为何?”
    李俅道:“李相虽为百官之首,三省六部官员大部分为其门生。但墙头草是人之天性。一旦李林甫露出失势迹象,百官就会抛弃他,投奔杨国忠。杨家有贵妃撑腰,枕边风一吹,李林甫哪是对手。杨国忠赢定了。”
    “天下最要命的就是持有‘赢定了’这种心态。李林甫为相二十年,可谓政坛常青树,岂会易与。我且问你,那李相可会反击?”庆王李琮道。
    “定回反击!”
    “如何反击?”
    “这……”李俅不知如何回答,废掉杨贵妃吗?显然不可能。
    “让仇家不敢对付你的办法,只有两个:第一,打不过;第二,不划算。”庆王李琮提示道。
    李俅琢磨父王这几话,试着说出自己的方案:“李相要么猜到圣上心目中内定的储君,立下拥立之功。要么,让杨国忠知道,若敢出手,就有把贵妃搭进去的风险。”
    庆王李琮赞许:“从政,就是耍人。这是皇族子弟入仕第一课。”
    李俅再次问道:“父王,李杨争斗,各有手段,谁会是最后赢家?”
    庆王李琮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最近多去看看高翁吧。”
    ……
    王鉷一死,玄宗就把原属王鉷的数十个职务,如御史大夫、京畿采访使、关中采访使等等,通通赏给了杨国忠。永王李璘得知后,大喜过望。
    他命人取来一瓶高昌葡萄酒,倒入夜光杯。此杯乃是和田玉雕琢而成,薄如蝉翼的杯胎在灯光下发出淡淡的荧光。玫瑰红的液体与乳白色的杯壁交辉相应,瑰丽迷人。
    永王李璘轻摇夜光杯,让橡木和浆果的味道与空气充分融合,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永王李璘对杨亦蝉道:“李林甫虽贵为百官之首,但把持朝政多年,父皇对他也厌烦了。这两年李林甫身体每况愈下,在首辅的位置上干不了几年了。反观王鉷,在除掉杨慎矜之后,日渐做大,年纪比李林甫轻,资历比杨国忠老,理财本领不再当年的韦坚、宇文融之下。本来是父皇留作接班李林甫的人选。没想到最后竟然栽在胞弟手里。”
    杨亦蝉兴奋道:“那杨大人岂不是很快就要入相了?”
    永王李璘笑道:“岂止是入相,恐怕他接替李相成为首辅,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永王李璘对亦蝉道:“每次你来我这里,我都跟你唠叨朝中政务,很少聊些儿女情长之事,杨妹怕是厌烦了吧?”
    杨亦蝉笑道:“不会啊,我最爱听你讲述朝堂之事。没想到,朝堂上的刀光剑影竟比行走江湖还要凶险万分,也更精彩刺激。”
    永王李璘笑道:“同为女人,当年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权力的斗争你死我活,没有认输服软之说。政敌相斗,只有一方人头落地、家破人亡方才停手。”
    杨亦蝉依偎在李璘怀中,道:“说话说,慈不掌兵。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是如此。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圣上似乎能够摆脱这一切,撒手放权,将政事交予李相。”
    李璘道:“政事琐碎,毫无乐趣可言。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年谷丰稔,父皇自然不用操心。父王艺术造诣精深,正是挥洒爱好之时。”
    杨亦蝉道:“我听徐太傅说过一句话,士大夫浪漫是风雅之事,可是帝王要是浪漫,就是天下的灾难了。”
    李璘一愣,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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