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听到母亲的怨词没得辩说,又受不得家里的怨艾气氛,每日学堂里散了学都要在茹小棠的亭子间磨到起了街灯才回家。
    那茹晓棠单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姆妈过活,茹家姆妈是被正室与姨娘夹击,受不得气,早年搬出来的,原是跟男人使气,结果后来竟没能再搬回去,把心一日过的比一日清冷,生无可恋,日日在那珠帘隔开的内室吃斋念佛,从不出来照应来客,好在这个家实在没多少客,来来去去不过就映月一个,也不见得失礼,倒给两个正值花季的豆蔻小女腾出了空间,整日价说不尽的闺蜜私语,喁喁而语间就把一腔轻愁淡化了。
    这种单调的闺言蜜语是她们全部的消遣,或许也是那个年代众多女子的唯一消遣。在我的想象当中,民国的少年女子,她们是无端端就有些可怜见的,腕白肌细,弱骨纤腰,没有一处是有力的,吃饭只猫儿似的一点点,走道儿也像轻梭梭的雀子,她们不懂泼辣是什么样子,她们到老也还是小的、弱的,她们是无声的,飘渺的,影子似的……
    林映月就是这样一道影子。十六岁的她,日日用一条长长的粉绸缠着自己发育过甚的酥胸,缠过的胸平下去了,也就卸去了千斤负重,当她走在旧上海的弄堂里时,便是一个身子单薄的少女的影子……
    是的,她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少女,影子一样的朦胧少女,她十六岁的心还小着,还不能过早预料人间的变数,她安详地怀着一颗处子之心,在略带古香色的闺阁背景里,影子一样行云流水地活着。
    戎叁少爷闹婚的事不能压倒她,暗中明白澹台于她情钟,终身之事仿佛不必犯愁。
    茹晓棠也常常打趣她,“澹台少爷是伯父的爱徒不错,不过,一日叁登门,频频去府上造访,却也可疑。怕不是冲着恩师去的呢!”
    映月知她话里有话,却懒得回敬,偶尔驳几句,也不过是作势,总辨不过晓棠的样子。
    晓棠挖苦:“咦?嘴笨了呢!”
    她笑着咬牙,恨恨骂一句,也就完了。
    说起来,她绝非口齿不伶俐的女子,打小就话多,喋喋不休,趴在父亲膝上,眼睛光光的,天上的星,水中的鱼,草里跳着的蛤蟆蚱蜢,都要问问清楚。大了,跟父母话少了,知心话全留给同学闺蜜,却也是闺蜜里头话多的人儿。不过这些时真有些默然了,难免是为退婚的事,茹晓棠心下有数,便有意开导。
    这日薄暮,茹晓棠又讲澹台:“澹台斯玉这个人,祖籍苏州,客居南京。据说祖产颇丰呢!”
    “可不是,祖上给他留下的遗产有半座城呢。”映月先是不理,后来故意配合她,看她怎样向下说。
    晓棠哈哈笑,把手一拍,道:“你看重的是他的家室,还是他的人?”说着已从床上跳开去。映月捏着粉拳追打,“跟他什么相干,什么看重!”
    茹晓棠打趣归打趣,但她明白映月对澹台的感情很模糊,如果她猜得不错,那么映月对澹台仅仅只是普遍女子的那种婚嫁意愿,只想终身有靠,并没有多少实心实意的情爱在里面,虽然映月从出生就有了婚约,但她不是一个情窦早熟的人,或者说她被婚约束缚了心性,知道终将是戎家的人,趁早掐灭了少女该有的思春之心。
    倒是澹台的心思在外人看来极为昭彰,且不说他随林家父母入了洋教,单是那双眼睛就说不尽的深意,即使看着映月地上的影子,也满眼仁风习习。
    在茹晓棠看来,映月对于戎家退婚的事,难堪是难堪,却也想得开,澹台的家世不输戎家,秉性根基又了解,所以退婚一事,焉知非福。
    若说把家世与秉性联在一起考虑不是一个十六七女子该有的心机,那也就不对着,映月是十足的海派小姐:不会活着委屈自己,完全懂得替自己打算。
    茹晓棠深知映月心思,难免兜兜转转总把话题拉到澹台斯玉身上,“留过洋的男人真真不同,叁番请师妹看电影,双双坐在黑影儿里,不害臊!”
    “映星生日里凑个趣,岂是单请我!”
    “这样最缺德,恋爱着人家,把人家弟弟骗来当幌子!”
    又!映月恨不过,银牙碎咬地笑骂她将来不得找着好姑爷,准给阔少爷做姨太太。
    这是坊间最流行的诅咒,若是生分些的女孩子之间,这便是大忌,在所有女学生的阶级观念里:姨太太就是下贱的代名词,不比戏子姘头交际花强到哪里。女儿家一旦沦落姨太太的行列,一辈子的下贱身份也就定了格,也就完了。
    林映月再没想到这句话能应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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