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响起,于星朗打开大门,段怀真正大包小包的提着好些东西等候,额头微红,看样子敲门用的应该不是手,“进来吧。”于星朗伸手接过段怀真手里的东西,自顾自的向院子里走去“于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打算留下。”段怀真站在门口,向着于星朗作揖,迟迟没有跟随着于星朗进到于府。
    “无论愿不愿意跟着我们离开,进来坐坐,陪我说说话,尽尽晚辈的职责总归没有问题吧!这是礼数。”于星朗难得的施展了神仙术法,变化出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意思再明显不过,“世上能够被我亲自邀请一起喝茶的人可不多,不来坐会?”于星朗将那些东西放回屋里,端出两盘精细糕点,看样子城中专供富人糕点细食的粟良记的点心也远远比不上这两盘糕点精美。
    于星朗已经自顾自坐下,取出茶罐,开始冲泡起来,热水入壶,瞬间奇香四溢,鼻子极尖的段怀真闻到那股异香之后就再也忍不住了,一路垫着脚尖跑到于星朗对面坐下,做贼心虚的回头看了看门口,于星朗见状哑然失笑,轻轻挥手,于府大门随之关上,“隔着这么远你也能闻到?”“当然了,我从小鼻子就好使,我连你这泡的是什么茶都闻出来了。”
    段怀真眼巴巴的看着茶壶,想象着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将茶水一点点的染成清亮的绿色,论馋起来走不动道,嗜茶之人不逊于嗜酒之人,“跟你爷爷学的?”于星朗轻轻晃荡着茶壶,让壶中那茶叶能够更好的将味道挥发出来,是这种茶叶独有的冲泡方式,“嗯,我爷爷除了抽旱烟就喜欢喝茶喝酒下棋了,这辈子也没什么其他爱好 。”
    “那你说说这是什么茶。”这茶的冲泡急不得,最起码需要半刻时间才能够让茶香和茶味一起达到赏味的巅峰,于星朗索性考教起段怀真,“不就是‘玉龙鳞’嘛,当年我爷爷弄了一些细碎的玉龙鳞末,可是宝爱的很,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喝,只有嘴馋的时候才会捏出来一点泡上一壶,一喝就能喝一天。”段怀真对于玉龙鳞可谓极其熟悉,毕竟老爷子在的时候经常向老友们炫耀,老来有两宝:腰上烟锅,壶里龙鳞。
    于星朗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壶中茶叶已经彻底舒展,下面就等着玉龙鳞茶的那个小奇观“壶口吐龙”出现了,不多时壶口丝丝缕缕的热气开始越来越多,不断波动,很快就变成了一只清晰可见张牙舞爪的白龙形状,“这是特等‘玉龙鳞’!”看着那条活灵活现的白龙,段怀真已经垂涎欲滴。
    趁着白龙尚未消散,于星朗将白龙连同茶水直接倒入杯中,一壶精华,不过两杯,壶中所余之茶滋味较之其他茶水仍然高处半筹,但是在喝完这两杯“白龙”之后,再去喝剩余的玉龙鳞也会寡淡无味。于星朗向着段怀真摊了摊手,凭君自取,段怀真虽然眼馋那杯“龙头”,但是还是老老实实的把手伸向那杯稍微寡淡一点的“龙尾”。       就在段怀真已经端起“龙尾”之后,于星朗却忽然笑到:“作为晚辈,你不应该敬一杯茶给我嘛?”听到这话,段怀真顿时头皮发麻, 咫尺城的习俗,敬茶的话换茶会被视为不尊重,可是手里的却是那杯“龙尾”,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于星朗已经接下了他停在半空,捏在手里的那杯“龙尾”,接过茶,于星朗轻轻的将那杯“龙头”推向段怀真,随手捻起一块糕点,就着糕点美滋滋的喝了起来。
    白龙入喉,沁人心脾,虽茶尚温热,却有一股清凉意。“可惜了,这玉龙鳞母树已是八百岁高龄,年年采撷也让母树的产量越来越少,其他几棵玉龙鳞子树的滋味又差了太多,可能几年之后特等玉龙鳞就只能在故事里出现了。”糕点虽然精美,但是段怀真却没有动,好茶只有单独喝时才能品尝到最细微的滋味,糕点无论粗细,终究会抢了茶的戏份,一口“龙头”下肚,飘飘然如仙人哉。
    “你可知玉龙鳞最特殊的地方在哪?”于星朗虽然也喜欢喝茶,但是明显没有段怀真那么痴迷,只是将那杯被誉为次一等仙茶的“龙尾”当做送点心的水,大有牛嚼牡丹的气势,“其他的茶叶无论是何品种,都是选嫩芽炒制,唯有玉龙鳞一枝独秀。”段怀真毫不犹豫的炫耀起爷爷给自己讲的种种见闻,殊不知爷爷的见闻又是从何人处听来?
    “玉龙鳞这种茶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嫩芽寡淡无味,无论如何炒制都无法保留它的异香,只有茶树老叶枯而不落,在枝上任由风吹雨打,耗费数年光阴,褪尽颜色时方才堪堪可以炒制,那是次等玉龙鳞,再有就是枯叶在枝上待满十年,自动落下,叶片已经莹然如玉,才是一等玉龙鳞,此时冲泡已经可以显现出模糊白龙,特等玉龙鳞则需要等待百年,枯叶由白返青,冲泡时白龙的鳞爪须鳍纤毫毕现,那时才是特等玉龙鳞。”
    听着段怀真侃侃而谈,于星朗又轻轻的将桌上没有收起的茶罐推向段怀真,“送你了。”“嗯?送我了?”段怀真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茶罐的盖子并未盖上,段怀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茶罐里刚刚下去一指深的茶叶,看着这么多的玉龙鳞,段怀真用力的咽了咽唾沫,缓解着心头的灼热,内心的理智还在斗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不会有免费的玉龙鳞。
    “怎么了?不想要嘛?不要我可就收起来了!”于星朗看着段怀真纠结的神色露出戏谑的笑容,作势就要把那罐玉龙鳞收起来,段怀真顿时破防,急忙把心头爱揽进怀里,“于先生,这罐玉龙鳞我想要,但是我还是不能跟着你一起离开。”段怀真在下意识的把玉龙鳞揽进怀里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后悔了,想了想,还是郑重其事的把它放回了桌子上,又推到了于星朗面前,神色坚定。
    “其实做人可以贪一些的。”于星朗笑着摇了摇头,又把玉龙鳞推给了段怀真,“修道之人如果不贪心是走不高的。”“可是我不是修道之人。”段怀真拿起茶罐在手里把玩,明显爱不释手,“那也只是现在不是。”于星朗饮尽杯中的“龙尾”,又去壶里倒了一杯剩下的玉龙鳞茶,再送入口中,细细咂摸一番,不由得遗憾的摇了摇头,味道确实差了太多。
    “我见过江姨。” 段怀真盯着神色落寞的于星朗轻声说道,“是嘛?她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呢?”于星朗缓缓放下手里的茶杯和糕点,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一身衣服还沾着后院的泥土,近乎狼狈,“明明她笑得很开心,但是我觉得她其实很苦,眼睛里连光都没有。”段怀真回忆着那时隔三差五被爷爷派来给那个独居于府的女子送些生活的必需品。
    那个女子很温柔,每次他来送东西,开门的时候那个女子眉梢眼角都带着温柔的笑意,但是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那个女子过的太苦了,因为她每次开门时眼光里都满是期待,当看到他时,就变成了对孩子的温柔,却少了生气,再到后来,女子眼中连那份期待也丢失了,连笑意里都带着哀伤,再到后来,于府的大门他便再也没有叩开过,爷爷只是告诉他,人总有一天会一睡不醒,那时就别再打扰他们了。
    “所以,你也害怕喜欢的人变成她的样子。”于星朗长叹一声,眼神不自觉的扫向那间落满尘埃的厢房,那个女子尚还长眠其中,当他听到段怀真说着那个女子很苦时,心中被愧疚的感觉堵的死死的,低下头无力的揉了揉太阳穴,再抬起头时,已然泪流满面。“不,我更害怕我,变成你的样子。”段怀真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于星朗,不复那日去酒楼时仙人风采,几日不见,已经消瘦了许多,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
    “对,你是应该害怕变成我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于星朗声音嘶哑,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于先生,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留下来,还是离开江姨去修行呢?”段星澜端起那半杯“龙头”,递给神色萎顿的于星朗,于星朗接过龙头,沉吟许久,盯着杯中倒映的自己怔怔出神,“就算我选了又能怎样?时间不会给我们再一次选择的机会,既定的结果就已经无法更改。”
    “那也只是现在无法改变。”段怀真朝着于星朗再次作了一揖,带着那罐玉龙鳞离开了于府。于星朗魔怔的再次推开厢房的门,掀起鸳鸯被,将女子纤瘦的遗骨抱在怀中,踉踉跄跄的沿着于新郎走过的路再次回到后院,“丫头,究竟我们彼此谁是谁的执念?我分不清啊!”那座小小坟墓再次刨开,于星朗扯出了那件红衣,红衣之下赫然是一具男人的骨殖。
    于星朗看着那具男人的骨头,颓然的坐在地上,缓了许久,这才将女子的遗骨放入墓穴,与男人的骨殖并排摆放好,“身死者不知身已死,念卿者不知己念卿,身在梦中不知是客,人在墓中不知已醒。”再次将墓穴掩盖,于星朗又找来一块石砖,然后用手指刻下十一个字:于新郎江素夫妻合葬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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