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一万多字+)
    三日的风雪兼程,神墙巍峨绵延的轮廓终于显现了出来,林守溪遥看高墙,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路上大雪未歇,少女们皆披上了厚氅,唯有侧坐在鳞兽上的时以娆依旧是一袭典雅单衣。鳞兽拉着木车疾驰过雪面,车上载的人里已没有它的主人。
    这是平静的三日,不再有魔道妖人横空出世,也不再有邪灵凶兽拦截去路,世界像是死掉了一样。
    林守溪在妖煞塔未能好好睡过觉,到了这颠簸的车厢里,在诸位绝美少女的香风缭绕间,他倒是得了安宁,寐了好久,看着林守溪安详的睡容,小禾也有些愧疚,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娇蛮了,一阵反思后,她得到了结论:不是。
    虽然这样想,但林守溪睡着的时候,小禾还是会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因为在场的人多,她也无法做更多旳动作了。
    楚映婵坐在林守溪的对面,与她娘亲挨在一起,无论马车多么颠簸,这位仙子始终坐得端庄,仿佛尘外之人。小禾看着她修长的腿和素净玉带系着的腰肢,亦觉美好与羡慕,也不知未来哪家少年有福分,可以将这等世外仙子抱入洞房。
    至于慕师靖……
    不知为何,慕姐姐近日沉静了许多,黑色棉裙的她怀抱死证,总出神地望雪,不知在想什么,唯一开过的玩笑也只是说,师尊上次给她的信里,说不准在雪天赶路,这次回去让她知晓了,恐怕是要挨罚的,你们可要帮我瞒一瞒啊。
    小禾与楚映婵听了,都表示要主动揭发。
    不过慕师靖换上黑裙之后,小禾确实常有熟稔之感,她知道这种熟稔之感来自哪里:神血要吞噬她时带来过一段记忆,记忆里有位黑裙少女于冰海上投掷长矛,少女黑裙,面容模糊,她娇小的身躯渺若尘沙,可比之浩大亿万倍的天地却仿佛只是她随手搭建的舞台。
    如今那根无人能搬动的黑色长矛还插在妖煞塔中,证明着那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久远的历史沉淀在土壤里,将大地堆积出厚重感,小禾每每将思想的尺度放宽广,身体里都会涌出深深的无力感。随着邪龙的死去,体内的神血也臣服似地安静了下来,她寻找雪山若木的念头随之变淡,倒不是她意志消沉,而是她更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她现在的境界,根本不足以跋涉过这么久远的路途,过去念头之所以强烈,一是姑姑的遗愿,二是神血作祟,它想吞噬自己,获得自由。
    回忆起与邪龙的战斗,小禾隐隐觉得,除了神血之外,她体内还潜藏着隐患,但她说不上来是什么。
    那就修行吧……
    小禾看着身边少年的睡颜,渐渐放空了念头,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将其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以小手覆着,露出了浅浅的笑。
    如果这是个干净的世界就好了,那现在就是一家人郊游返城,无忧无虑……
    小禾这样想着,鳞兽的蹄步亦跟着渐渐慢了下来,神墙近在眼前,大家陆续下车。
    林守溪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的手下意识摸索了一会儿,如触绸缎的丝滑感让他意识到不对劲,转过头去,他看到了小禾傲娇的脸与微红的耳尖。
    不待小禾出言责备,他趁着楚映婵背身下车之际,亲了亲少女的面颊。
    进入了城门,充斥空气的污秽感消失不见,眼前是繁茂的市集,有拿扇的戏子,有挑担的老农,有来往的商户,有穿行的兵卒,无论富贵贫贱,他们脸上大都有笑,这是神墙的庇荫。
    “随我前去神殿。”
    下了车,时以娆向林守溪与慕师靖瞥了一眼,说。
    小禾与楚映婵想要同去,却被时以娆阻止了。
    “圣壤殿并非市集,哪怕是我亦不可无由带人出入。”时以娆说。
    小禾央求了一番,可向来对她很好的时以娆态度强硬,并未允许,她只好询问些别的。
    “时姐姐究竟是哪里信不过,要测他什么?”小禾问。
    “并非信不过,只是那一剑太过惊世骇俗,不可等闲待之。”
    时以娆话语清冷,说:“人饮神浊,会生百目,添三头六臂,化而为妖。妖开脉凝丸,苦修数年,亦可显化人形,神魔同样如此,过去就有过残神借助人形混入神山,杀戮修真者的惨剧,这样的事虽少,但不得不防。”
    “我是人。”林守溪说。
    “人也分朋友与敌人。”时以娆说。
    “我帮过你。”林守溪又说。
    “我的安危代表不了人族的安危。”时以娆玉首轻摇。
    “可我也是道门弟子,姐姐要将我带入圣壤殿,是否也要与师尊知会一声?”慕师靖问。
    “她若有不满,让她带剑来找我。”时以娆冷冷道。
    慕师靖听得出来,她对于师尊已无半点畏惧,甚至说,对于当年那场战败,这位神女还隐有不甘,想要一雪前耻。
    “神山不是早就订立规矩,不准内斗么?”慕师靖轻声问。
    “规矩只在神墙之内。”时以娆理所当然道。
    小禾不关心时以娆与仙楼楼主的恩怨,她只关心夫君与慕姐姐的安危,紧张地问:“如果你们验出的结论是敌人,会怎么样?”
    “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我会保证他们活着。”时以娆对小禾做出承诺。
    ……
    “皇帝心仁,神山惜才,小禾莫要太过忧虑了,不会有事的。”
    楚妙安慰了小禾几句,随后问起未来的安排,小禾正犹豫着,楚映婵便牵起了她的手,邀她去云空山的楚门暂住,小禾答应了下来。
    距离云空山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一路舟车劳顿,楚妙便安排了客房让她们暂时歇下,她则没有与她们住在一起,而是前去神守山,着手调查小语一事,希望尽快能有结果。
    “若寻到了小语,娘亲记得告诉我。”楚映婵说。
    “女儿也这般关心么?”楚妙笑着问。
    “当然,那可是女儿徒孙,若林守溪教学不力,女儿也可以代为管教一番。”楚映婵认真地说。
    楚妙听到这里,更希望自己猜测的是错的,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样,这辈分关系该是要乱到何等地步了啊……楚妙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理清。
    楚映婵与小禾在客栈住了下来,客栈宽敞干净,小禾与楚映婵分别洗过了澡后,便在一张矮榻上促膝闲聊起来。
    过去同游的半年里,她们就时常这样。
    “小禾没了夫君,怎么和丢了魂似的?”楚映婵问。
    “哪有,小禾明明很精神啊……”小禾揉了揉面颊,说。
    楚映婵看着娇小玲珑的雪发少女,微笑道:“我过去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昏庸的帝王,每每手下臣子娶娇妻美妾,都必须先将妻子送往皇宫,一个月后再送回来,臣子们敢怒不敢言……小禾现在的样子,倒有点像那些受了欺负不敢吭声的大臣。”
    “林守溪虽是我的娇妻美妾,但时姐姐可不是昏君。”
    小禾双臂环胸,看向楚映婵,嘀咕道:“楚楚,我怎么感觉你总想挑拨离间呀。”
    “哪有?”
    “有的,楚楚境界高了,说话也硬气了呢。”
    楚映婵听着小禾略带讥讽的话语,只是笑,笑得温柔,小禾看着仙子纯白的笑,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以小禾之心度仙子之腹,冤枉了她。
    “对了,那个昏君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呀。”小禾对这故事倒是有些兴致。
    “后来呀……后来有人投其所好,寻了位漂亮的女刺客,假意是要纳的新妾,昏君将其带入宫中,当夜就被刺死在了榻上,其后新军趁势攻城,势如破竹,一夜之间改朝换代了。”楚映婵说。
    “真是恶有恶报呀。”小禾对故事的结局很满意。
    楚映婵却像是得了灵感,提议道:“要不我宗门也立个规矩,漂亮的徒儿要带回去住一个月?”
    小禾瞪着她,心想你门下不就一个徒儿么。
    楚映婵看着小禾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心都化了些,她忍着揉捏的欲望,问:“小禾不同意吗?”
    “楚楚果然变坏了。”小禾笃定道:“今日我就要斩了你这昏君,为民除害。”
    说着,小禾解下红氅,将其翻卷于手,陡地罩向楚映婵,随后身如鹰隼,朝着这位仙子扑去,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在楚映婵眼中无异于自投罗网了,不一会儿,小禾就被擒着双手压在了榻上,楚映婵低着头,发丝垂落如云,她伸出尖翘的玉指与逗弄小禾的唇,却被小禾一口咬住。
    “今日我要再教小禾一个道理。”楚映婵认真地说。
    “什么呀?”小禾惴惴不安,不愿松口。
    “就是……”楚映婵呵气如兰,轻柔道:“只有你夫君才会纵容你的娇蛮,姐姐不会。”
    ……
    一天之后,在时以娆以神术牵引之下,林守溪与慕师靖抵达了圣壤殿。
    这是三座神山的更南方,没有碧树芳草,没有湖泊水流,甚至连降雪都显得稀薄,沿路而去,道上尽是残宫败殿与荒凉坟冢,即使时以娆说了声‘到了’以后,林守溪放眼望去,也只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苍黄平原,未见到任何恢宏雄伟的建筑。
    他起初以为圣壤殿用海市蜃楼般的神术遮掩了,寻常修士无法瞧见,很快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随着他的前行,一个广阔的弧形边界缓缓地撑开在了视野里。
    宛若神明的府邸在脚下洞开,无穷无尽的空洞感在刹那间撞入心海,激起滔天巨浪。
    林守溪站在边界之缘,如立在悬崖峭壁上,他的目光顺着延展的平滑曲面向下,透过这片残缺似的大地,看到了那座传说中雄城的冰山一角。
    世人常说,圣壤殿是第四神山,这個说法并非错的,圣壤殿所依存的巨坑,规模竟比神山更大,它就像是大地母神被挖去了眼睛,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眼眶,皇帝居住的宫殿就在这眼眶深处,这座地底之城的真容大部分被神秘的灰雾遮蔽,无法看清。
    林守溪也明白了圣壤一词的由来:这里的土壤与外界的不同,它深灰色的表面之下泛着迷人的星光,像是无数捣碎的萤火虫尸体混在了里面。
    寻常的修道者初见这样的宏大巨渊,很容易心神失衡,直接失足坠入。
    “将这个带上。”
    时以娆挑出两道黑色布条,将他们的眼睛蒙住。
    蒙上布条之后,不只是视线,哪怕是神识都一并陷入了黑暗,无法感知到四周,林守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封闭的囚车里,被推着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封目的布条终于被解开,笼罩的黑暗褪去。
    林守溪与慕师靖站在一起,时以娆则不知所踪。
    他们的前方并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大殿,而是一片阴气森森的黑暗,慕师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是‘哐当’一声,好像撞上了什么铁制之物,两人回头望去,俱是一惊,拦在他们身后的不是别物,正是数百根比人还粗的铁柱,铁柱的表面锈蚀猩红如血。
    这是一座大牢,他们被关入了牢中!
    “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林守溪回过身去,喝问身后的黑暗。
    没有人给他回答。
    他又大喊了几声‘时以娆’的名字,这位引他们前来的神女却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不祥的预感的涌上心头,林守溪顿时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难道说他想错时以娆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不在乎他们死活的厉鬼,当初洛初娥将他与楚映婵关入巨牢,现在她的后辈又将他与慕师靖骗入了牢房。
    只是她们这条血脉也实在一代不如一代了,洛初娥关押他的水车巨牢干净整洁,吃穿齐全,有床有帘,而现在他们所处之处却是稻草乱堆,肮脏腐臭,处处弥漫着腥膻的气味,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待。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被时以娆骗了么?”慕师靖用手抓住牢柱,用力晃了晃,无法撼动。
    她也没想到,寒若冰雪,耀若烈阳的首席神女会做出这样的事,亏自己还送她萝卜吃。
    林守溪很清楚,以时以娆的境界,又在圣壤殿这样的地方,若她真想玩弄他们,恐怕和身处不死国的洛初娥没什么两样,他们能怎么办呢?等师尊发现然后前来闯殿营救?
    正想着,慕师靖忽然不动了,林守溪疑惑地看向她。
    “你听到了吗,有声音……”她说。
    林守溪凝神细听,摇头道:“没有。”
    “你仔细听。”慕师靖寒声道。
    过了一会儿,随着声音的变大,林守溪也听到了,那是流水轰鸣的声音,像是瀑布,也像是身体被开了个口子,鲜血活物般从口子里奔涌出去。
    流水的轰鸣声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大地的颤动。
    整座牢房都开始震动起来,深红色的锈雪一样剥落,落叶般堆积在脚边,慕师靖靠着铁柱回头望去,只觉得心脏也跟着这声音不规则地膨胀收缩了起来。
    有东西来了!
    他们无需交流,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随着震动声的接近,他们凝望黑暗,确确实实看到有东西来了,白骨刺穿黑暗,如舟破浪,来者不是什么陌生生物,正是一头龙尸,一头狰狞的赤瞳龙尸!
    龙尸顶天立地,骨头在白垩墙面上磨出沟壑,它一步步走来,收拢着双翼,垂下修长的脖颈,赤红的眼睛将林守溪与慕师靖照亮。
    他们虽已见过了比这大数十倍的苍碧之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藐视一头赤瞳龙尸,当初的孽池里,林守溪曾被赤瞳龙尸追得狼狈逃亡,现在再见到这种生物,他依旧是可以被轻易碾碎的蝼蚁。
    “这是什么意思?她要把我们喂龙尸吗?”慕师靖惊道。
    “难道说时以娆想借龙尸试探我们?”林守溪竭力冷静道。
    “她都要把你当虾米喂鱼了,你还帮那女人说话?你是不是被美色迷了心窍啊。”慕师靖愤怒地说。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得对,无论时以娆是怎么想的,我们都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白骨巨龙正在靠近,雾气流淌过它的身躯,那双明亮的瞳孔灯笼般垂直上方,却没有一丁点温度,微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
    “我不会要和你死在一起吧,以后尸骨让人看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殉情呢。”慕师靖满不情愿地说。
    林守溪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她怎么还在想着这个,难道她真的对自己抱走小禾怀恨在心?
    “没事,小禾说过,我至少可以活到她十八岁的时候,要死也是两年之后的事了。”林守溪安慰了一句。
    “你能活到十八岁,那我呢?”慕师靖丝毫没有被安慰道。
    “……”林守溪被问住了,沉默了下去。
    “小禾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是哄你的吧?”慕师靖又狐疑道。
    “小禾有预见灵根,你不知道吗?”
    林守溪反问,他看见慕师靖一脸吃惊的模样,危急还不忘嘲笑:“亏你还自认为是小禾的好姐妹,她却连自己的灵根都没告诉你,看来小禾对你还防了一手呢。”
    “小禾,小禾灵根难道不是……”
    慕师靖话说到一半,巨龙已张开了残缺的大口,它似乎无法容忍这对少年少女在自己眼皮底下闲聊,滚烫的龙息转眼就从口中喷出,当头浇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足下发力,身子一左一右散发,而他们先前所处的位置,粗重的铁柱转眼已被烧得通红。
    龙尸开始发动进攻。
    这铁牢看似宽敞,但现在被龙尸占据了大半,已狭小不堪言,他们若一味逃窜,根本躲不了多久。
    氤氲而起的吐息之焰里,林守溪与慕师靖隔着火光对视,飞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再来一次吧……
    龙尸本该是不死的,但先前由他们完成最后一击的邪龙却被真正斩去了生机,心脏再未复苏,从死城的雨夜至今,两人隐约发现,他们双剑合璧之时似乎可以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龙尸众所周知的‘不死’定律也可以被摧毁。
    落地之后,少年少女足尖点地,用力一拧,激起的烟尘里,两人凌空跃起,动作几乎同步。
    死证与湛宫的冷光自鞘中生出,亮若新月初绽,它们徐徐地自地牢中划开,对空相接,化作一道黑白缠绞的长虹,向着巨大的龙尸砸去。
    林守溪心头紧张,他知道,这一剑必须精准地击中龙的心脏才有用,妖煞塔里,有陆余神为他们打开中门,任他们肆意下刀,但现在,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第一道长虹顺利地穿透了骨头的缝隙,却因龙尸身躯的扭动而落了空,从心脏边擦过,龙尸发出愤怒的嘶吼,持续不断地开始喷吐炽热的龙息。
    很快,钢铁的牢笼与地面都被炙热的龙息覆盖,透着烧红铁板似的红色,高温充斥了整座牢笼,再这样下去,他们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这头巨龙像是刚刚醒来,行动还比较迟钝,他们必须在它彻底恢复之前寻找破局之法,越拖下去,他们逃生的希望也就越发渺茫。
    越是困境,林守溪也就越冷静,他重新审视这头巨龙,很快发现了它身上致命的缺陷。
    “跟我来!”林守溪喝了一声。
    这种关头,慕师靖不会与他斗嘴,选择无条件相信了他。
    接着巨龙喷吐龙息的间隙,两人身形骤动,蜻蜓点水般掠过地面,在白森森的骨骼间穿梭,迎面朝它撞去,巨龙抬爪想将它们扫下,可地牢太过狭小,本该有的风并未在它爪间生出,而眨眼之间,少年少女宛若两条白线,从它的肋骨与腋下穿过,踩住它肩头的白骨,行云流水地跃至了它的后方。
    龙翼!他们躲到了两束龙翼上面!
    慕师靖立刻明白,因为牢笼的空间不足,巨龙无法将双翼展开,只得收拢身后,于是,这对骨翼因为行动的笨拙反而成为了死角,他们一旦躲在翼后,龙尸就很难进行有效的攻击,相反,这对收拢起的巨大翅膀反而可以成为他们抵挡龙息的盾牌!
    慕师靖抓住了龙尸坚硬的翼骨,如攀岩悬崖,她向下俯瞰,那颗充血的肿瘤般的心脏就在骸骨的空腔内跳动,它表面覆盖的残碎鳞片随着心跳而不断开合,撞击出整齐的声响。
    “杀!”
    慕师靖叱道,如口吐道门法令。
    两人心领神会,一手持剑,另一手伸出,十指紧握,洛书与河图的心法在体内轰鸣,两柄剑尖低垂的剑似获得了无上的感应,宛若合璧,刺眼的剑光从龙的双翼间生出,直落心脏。
    剑光在触及心脏后炸开,气流宛若刀片的风暴,刮鳞削肉,剧痛令龙尸爆发出惨啸,它的头颅撞击铁牢,牢笼因被龙息灼烧而变软,经此一撞,更是扭曲变形。
    “没杀掉么……”
    林守溪看向剑光落处,声音发寒。
    他们合璧之剑威力巨大,将这颗巨大的心脏斩得鲜血淋漓,但伤并不致命,它的形状依旧是完好的!
    不知为何,在妖煞塔里斩龙必死的能力像是失效了,他们全力施为,却根本没法将这龙尸杀掉,他们即将面对的,将是这头龙尸暴怒的反攻。
    “小心后面!”
    慕师靖忽地拉住了他的手腕,向侧边闪烁。
    林守溪先前的注意力都在心脏上,此刻幡然惊觉之时,如刀的罡风已接近后背。
    那是龙尸的骨尾!
    它的手臂虽无法触及翼后,但尾巴可以,这铁鞭般的长尾被他们忽视了,如今却成了夺命的闸刀。
    慕师靖下意识护住了林守溪,这种保护没有意义,若被这尾巴砸中,他们两的身体会被一起贯穿,但慕师靖还是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护他做什么啊,难道不该把他抓到身前当挡箭牌吗……
    鞭风将他们压在了白骨上,额前的发被风斩开。
    林守溪从后面抱住了黑裙少女,想借着白瞳黑凰剑经的‘风’之力带她脱身,但这点鞭风太过短促,连他们的身体都托不起来!
    鞭影在慕师靖的瞳孔中放大,她的瞳仁也随之凝缩,死亡的压迫里,慕师靖只觉得心脏都要停了。
    “停——”
    似是契合她的心声,一声冷静的清喝声响起。
    停的不说它的心脏,而是龙尸的势大力沉的一击尾鞭。
    时以娆不知何时出现,立在他们面前,单手将那骨鞭拿住,龙尸的身躯不停挣扎着,唯那截骨鞭被时以娆单手擒拿,纹丝不动。
    时以娆立在摇晃的龙背上,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结出柔妙手印,随着真言自唇间吐出,日轮复现,剑光直落。
    这是质朴凝练的一剑,可先前双剑合璧也不曾斩开的龙之心被轻而易举地切开,搅烂,巨龙的嘶啸依旧尖锐,可气势已绝,任其悲鸣不休也无法阻止心脏的溃烂。
    时以娆握住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手,借神术骤动,转眼间已在牢狱之外。
    “封。”
    时以娆再吐一言。
    很快,几位身披黑袍的侍女不知从何处出现,她们听从时以娆的指令,拉动机关,很快,数百条铁链从墙壁间伸出,将龙尸束缚,与此同时,几面琉璃墙体从四面八方被推了出来,严丝合缝地困住了龙尸,神浊从头顶浇下,飞快没过心脏,将白骨封存。
    先前还强横无比的龙尸,一下子心碎瞳灭,成了巨大鱼缸中的标本。
    如林守溪猜的那样,时以娆将他们关在这里只是试探。
    “你们也无法复现那一剑么?”时以娆问。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他们的合璧之剑与妖煞塔时并未差异,但产生的效果却是天差地别。
    时以娆未再勉强,领着他们离开了这座规模浩大的巨牢。
    走出巨牢时,林守溪与慕师靖的目光被两侧关押的层出不穷的怪物给吸引了,它们中有的也是浸泡在神浊中的龙尸,更多的则是被铁链捆绑的异兽。
    它们残暴怪异,不乏三头六臂,千手百眼的物种,林守溪见到了生有人类嘴唇的花朵,花朵张口之后,其中更有大大小小数十张嘴巴,每一张皆有断舌黄牙,它们齐齐用人话喊着‘救命’,他还见到了一坨坨粉色的烂肉,黑色的瘤子菌类般生长在上面,密密麻麻如同霉变,他见到了如佛祖般端坐的人,只是它皮肉被剖去,暴露的血肉上满是蠕动的肉芽……
    还有一些怪物身上罩着黑色的布,据时以娆说,罩布是为了保护狱卒,因为它们是邪灵,生得比其他东西更恶心千百倍,若无黑布遮掩,狱卒看一眼就会发癫。
    慕师靖看了几眼,只觉得头皮发麻,有干呕的欲望。
    林守溪亦神经紧绷,一圈下来,他看到门口牢狱中关押的五芒星头颅,数百根触手绑为身体,浑身黏腻的怪物之后,只觉得眉清目秀,若是监狱举办选美比赛,它定能夺得花魁。
    临近出口台阶时,林守溪忽地发现,有一间牢笼里关押着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根黑色的刺,像石制也像铁制,它被重重铁链捆着,依旧黑烟缭绕。
    “这也是活物吗?”林守溪忍不住问。
    “不是。”
    时以娆解释说:“圣壤殿天刑宫的仙人在研制弑神的兵刃,如今已做出三件,可惜皆是残次品,这是其中之一,名为鬼狱刺。”
    哪怕是残次品,威力依旧非同小可,必须以铁索禁锢。
    一旁的侍女还说,因为弑神兵刃的研究耗资重大,三次开炉皆未出成果,已经被叫停了,天刑宫的宫主正在四处筹资,承诺下次一定能成功。
    从侍女口中,林守溪还得知,这座牢中关押的怪物也有等级之分,这只是第一层,越往下关押的东西也就越强大。
    “最底层关着什么东西?”林守溪好奇地问。
    侍女如触禁忌,拉起帽檐遮住面容,再未多吐露一个字。
    好不容易出了监狱,两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时以娆让他们休息片刻,还嘱咐侍女端来了一桌佳肴,但两人谁也吃不下,只是喝了点水,舒缓心神。
    林守溪揉了揉眉,想起了刚才没有结束的对话,便问:“对了,你之前说小禾的灵根怎么了?”
    慕师靖同样忆起此事,她倒没有急于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守溪,原本复杂的眼神渐渐地带上了一丝怜悯之色,很不幸,这抹怜悯落到林守溪的眼中,被误解成了自怨自艾,林守溪想着一路并肩作战的经历,也不拿话刺她了,而是温和地安慰说:
    “小禾这丫头古灵精怪,她未将灵根告知于你也许只是忘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免得伤了姐妹和气。”
    慕师靖听了,默默地捧着茶杯,啜了一口,余光则打量着林守溪,在确定他并不是在与自己打趣后,慕师靖反倒觉得更有趣了,她佯作哀伤道:“可她告诉你了呀。”
    林守溪听了,嘴角噙起的笑里透着一丝得意,“毕竟她是我妻子,夫妻总比姐妹更亲一些,对吧?”
    “是是是,你们最亲了,本姑娘自愧不如。”
    一想到林守溪这等登徒浪子要为这虚无缥缈的预言洁身自好两年,慕师靖就忍不住想笑,她以连连的附和压下了笑,也不去揭穿了,只想看看小禾胡编乱造的预言能撑到什么时候。
    林守溪瞥了她一眼,以为慕师靖还会为此黯然神伤一番,谁知她胃口大开,竟开始动筷子,吃起了桌面上的饭。
    这是想用饮食来排解郁结么,林守溪不免怜惜,却也跟着动筷,陪她一同吃了一会儿。
    接着,他又不免回想起了家宴的热闹,此时小禾应该与楚映婵住在一起吧……希望温柔乖顺的师父别被小禾欺负太惨了。
    小憩之后,林守溪与慕师靖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一位步履无声的少女来到了他们面前,少女外罩着密不透风的黑袍,如时以娆的侍女们一样。
    “你是来接我们的?”慕师靖问。
    “嗯。”
    侍女点头,她仪态柔弱地福了下身子,道:“神女殿下有请。”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不知时以娆还有什么考验,但他心情已静,并无惧意。
    “我们何时才能离开这里?”林守溪也问。
    “殿下会领你们离去。”侍女又答。
    侍女引着他们前行。
    圣壤殿是一大片完整的建筑群,其广阔复杂不亚于一座城池,林守溪走在水青色的平滑砖面上,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匠人鬼斧神工的穹顶,穹顶梦幻迷离,宛若裁剪下的星空,若非提前知晓这是地下之城,很容易生出行走天国的错觉。
    “你们方才所去之处是恶泉大牢,大牢由这座星殿所镇压,星殿落成至今已七百年,七百年里,此处星光非但未黯淡半分,反而愈发明亮。”
    侍女赞誉着这座大殿,话语中透着说不出的崇敬。
    一根根高耸的石柱在殿外掠过,上面盘踞着许多巨型蝾螈般的生灵,它们并非雕塑,而是活物,石柱们簇拥着一处涌泉,涌泉白浪千尺,很是醒目,可走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泉水,而是雷电。
    沿着星殿前行,穿过绘满了精美壁画的绚丽长廊,前方是一座浮空的冰桥,走上冰桥,寒风上涌,周围瞬间黯了下来,隐隐约约间,他们觉得桥下藏着什么生物,正张开巨口,吞风吐雪。
    “这座桥是清斋神女的杰作。”侍女介绍了一句,不知从何处提出一个纸灯笼,借着微光前行。
    行至冰桥中央,林守溪向左边望去,目光被一个高大的物体慑住了,冰桥外弥漫的灰雾里,赫然矗立着一尊巨石王座,王座犹如黑暗中的灯楼,古老威严的帝王侧坐其上,头承荆棘之冠,身披太古法袍,权杖之顶镶嵌星辰。
    皇帝神像。
    与外界庙宇中不同的是,他的手中摊着一本书。
    “这是真正的显生之卷,隐藏着世界终极的秘密,它足有千页,哪怕是神女也无法翻阅百章,这是真正的神卷。”侍女仰慕地说着,对皇帝之相遥遥行礼。
    有惊无险地穿过冰桥,他们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侍女推开了前方古殿的大门,说:
    “这是神女殿下精心为你们准备的考验。”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入古殿之中。
    大殿空敞,并无冗余的装饰,但里面摆放着诸多器物,林守溪粗略地看了一便,里面有沙堆、棋盘、沙漏、鱼池、古画、雕塑等数十件截然不同的东西。
    “破局之法就在其中,两位何时参悟,何时就可离去,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随时问我。”侍女说。
    林守溪望着这些寻常物件,皱起了眉,不知道它蕴含着怎样的谜题,慕师靖则不以为意,她自认悟性甚高,这考验应难她不住。
    “有劳了。”林守溪礼貌地回了一句。
    黑袍侍女小手轻抬,欲言又止。
    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问:“还有什么事么?”
    “小女子确实有个私人的请求。”侍女说。
    “什么?”慕师靖蹙眉问。
    只见侍女从衣袍间取出了一个圆盒,盒中赫然有七枚红色的星星。
    “这是七星宝盒,是许多年前陛下赐给我姐姐的宝物,它的作用是识人,识各种各样的人。这七颗星星本该是聚拢在一起的,可数百年前,姐姐不慎将它弄坏了,致使七星涣散,再难重聚,姐姐与它神魂相连,亦被反噬受伤。”
    侍女介绍了这方宝盒的故事,随后认真地说出了她的请求,“姐姐曾向大祭司询问补救的办法,善良的祭祀大人给出了答案,想要补救七星宝盒的办法就是让它识人,识一个完美的人,见到这样的人之后,七星自会重聚。”
    侍女说着,微微抬起头,露出了帽檐遮蔽下尖尖的下颌,她又福了一礼,道:
    “二位是我毕生所见最美之人,希望你们可以帮我试试,或许能救我姐姐。”
    “你没有请时以娆试过?”林守溪问。
    “奉剑之后,再美的神女也只是残缺之人,无法补救星辰。”侍女叹了口气,哀伤道。
    “好了,我来试试吧。”慕师靖说。
    她倒不是被她的姐妹情深感染,而是被那句‘毕生所见最美之人’的赞誉给打动了,被如此夸奖,岂有不帮之理?
    侍女道了声谢,将七星盒递给了她。
    她按照侍女的要求手握宝盒。
    很快,里面的红色小球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如遇磁力般朝着中心靠拢。
    一颗,两颗,三颗……
    侍女紧张地交握着手。
    慕师靖同样紧张。
    小球一颗颗聚拢,围绕着中心转动,转眼已是五颗,很快,第六颗也靠拢了上去,侍女抿紧了唇,娇小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但很不幸,小球在这第六颗的时候停止了。
    慕师靖盯着第七颗死气沉沉的红色石球,秀眉紧蹙,不解道:“怎么……怎么会?”
    她并不觉得是自己不够完美,那可能性只有一个了——她也是残缺之人?可自己肢体健全,七情六欲完好,并没有缺少什么啊……
    “能使六球归位,已是世所罕见,若不出意外,多年之后,神山又要迎来一位名动天下的仙子了。”侍女虽有些遗憾,却并未表露,还认真地感谢了慕师靖。
    接着,侍女抱着最后的希望望向了林守溪。
    “公子……”
    “我都不行,他怎么可能行。”慕师靖忿忿不平道。
    林守溪看着这个宝盒,隐隐有种熟悉感,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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