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马车闯出蜿蜒的山路,驶入神山地界,神山以壮阔的姿态撞入视线,楚门就藏在白云掩映之间。
    赞佩神女亲自护送至此,只说别无所赠,将那两块蒙目的黑色绢丝送给了他们,慕师靖微有不悦,林守溪却欣然笑纳。
    “多谢神女一路相送,再见。”
    下了马车,林守溪与慕师靖与她挥手作别。
    她没有作答,只是目送着这对少年与少女走远,直至他们消失在密林深处。
    风将遮蔽的云吹开,光自由地洒落下来。
    赞佩神女沐浴在光里,瓷白的手指抚摸过孔雀的羽毛,她只微微一笑,湿润的唇就被光映得绚丽,漆黑的长袍也为笑容所染,比孔雀之羽更斑斓多彩。
    “不会再见了。”她像是预知了什么,说。
    风将她深红的长发吹起,如一团岁月悠久的火焰。
    林守溪走上云空山的石阶,回首望向来处时,孔雀已拉车驶远,不见踪影。
    “看来圣壤殿的神女都是不错旳人。”林守溪说。
    “嗯,都是长得不错的人。”慕师靖淡淡地说。
    “你不相信她们?”林守溪问。
    慕师靖点点头,相处两三日不足以让她相信什么,唯一能确定的也只有容貌而已。
    “与虚伪之人待久了,总是容易对人产生不信任的。”慕师靖瞥了他一眼,说。
    “虚伪之人?我?”林守溪皱眉,觉得她又在颠倒黑白了。
    “当然咯。”
    慕师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比如你现在明明归心似箭,却故意走得这么慢,装成很冷静的样子,还有你现在应该很想将我支走,去与你家未婚妻独处,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
    林守溪看向她,也笑道:“你觉得你很懂我?”
    “你猜?”
    慕师靖笑而不答。
    林守溪没有继续说话,生怕中什么言语圈套,慕师靖却绕到他身后,双掌抵住他的后背,轻轻一推,说:“我劝你还是走快一些。”
    “为什么?”
    “小禾与楚映婵独处这么久,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知道,她说的是近墨者黑的道理,不由问:“你是怕楚映婵被小禾带坏?”
    慕师靖听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敲了敲他的脑袋,不满道:“真不知道你是故意偏袒,还是真不清楚谁是好姑娘谁是坏姑娘。”
    “师父很好的。”林守溪辩解说。
    “笨蛋。”
    慕师靖驳了一句,对他的执迷不悟感到不满,这些天她可是认真复盘了一下妖煞塔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楚映婵的微笑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像是一柄剑,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剑。
    见林守溪这般偏袒她,慕师靖更觉得小禾讨的这个夫君甚是没用,看来还是得靠姐姐把楚妖女的面纱揭开,狠狠报复一下这个表里不一的小仙子。
    “你们姐妹之间不能和睦一些么,总这样争又能争出个什么?”林守溪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苦笑着说。
    “你懂什么?”
    慕师靖投来轻蔑的眼神,她平静地说:“如今的神山里,论入门时间,我可是一等一的师姐,师尊还未归山,我自要拿她们立威。”
    林守溪不太敢接她的话了,两人加快脚步,向着山上走去。
    风水流般从峰顶倾泻下来,吹开眉前的发,撩动腰下的裙,少女感受着山风的吹拂,随手摘了片翠叶,对折放在唇边,和着风吹奏成曲。
    林守溪侧目看她。
    黑裙少女吹着悠扬的曲调,拾阶而上,玲珑有致的身躯似风削塑而就的,美得浑然天成,她有着不同于任何神女仙子的独特之美,林守溪也很难描述这种感觉,他只觉得这副冷艳曼妙的皮囊下藏着‘妖’,等那‘妖’有朝一日苏醒,她将真正倾倒万代芳华。
    临近楚门,慕师靖停下吹奏,侧目望来,“总偷偷看我做什么?是不是对本小姐图谋不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慕师靖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手中摘下的叶片甩手飞来,林守溪侧头一躲,叶便飞刀似地钉在了树木上,两人相视一笑,似在演练武功。
    但很快,小妖女这副潇洒又荡然无存了。
    “你在做什么?”
    石阶上,一个威严冷淡的声音传来,慕师靖心头一惊,抬首望去,赫然见到一个身披褒博白裘的女仙,翠叶白雪之间,女仙逆光而立,身材傲挺双腿修长,仅是背手一立,尽显宗师风采,不是师尊又是谁?
    “师……师尊……你怎么回来了?”
    慕师靖吃了一惊,眼前的师尊真气内敛,看不清境界,霸气却是侧漏的。
    “师尊是昨日回来的。”
    楚映婵立在她的身边解释了一句,仙子低眉顺眼,话语轻柔。
    慕师靖不疑有他,立刻行礼,道:“弟子慕师靖见过师尊。”
    林守溪总觉得有哪里古怪,却也说不上来,跟着行了一礼。
    “跟我来。”
    师尊转身,话语淡漠,将慕师靖与林守溪引入楚门之中,才一坐定,师尊便兴师问罪起来。
    “方才你可是在欺负楚楚的徒弟?”
    “没有,弟子与他玩笑罢了。”
    慕师靖没有说谎,可如今被撞了个正着,她自己也觉得这解释有些苍白。
    “听说你还在风雪天行路了?”师尊又问。
    慕师靖没想到,那封信的效力能维持这么久,很显然,师尊这也属于‘欲加之罪’了,但她哪敢驳斥,只是说:“是时以娆神女要走的……”
    “时以娆?她是你师父还是我是你师父?”师尊冷冷地问。
    慕师靖乖乖闭嘴。
    师尊又指了几个几乎是莫须有的罪名,慕师靖心中虽然委屈,可也没敢反抗,只得应下,“徒儿知错,还请师尊责罚。”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绝色少女又娇羞地横在了师尊膝腿上,准备受戒,只是没罚两下,一旁的楚映婵便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慕师靖还帮着师尊斥责,让她严肃些,谁知‘师尊’也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黑裙少女疑惑间,但见彩光一闪,原本的‘师尊’转眼间竟变成了小禾的模样。
    “慕姐姐真乖啊。”小禾又轻轻拍打了两下,说。
    慕师靖心知上当,怒从心头起,鲤鱼打挺般起身,将小禾连人带着椅子扑倒在地,“好呀你个小丫头,哪里学了邪术,竟都敢戏弄姐姐了?”
    小禾也没怎么反抗,哀哀地求慕姐姐饶过,说:“这都是楚姐姐的主意,不关小禾的事。”
    “你们就知道合伙欺负我。”慕师靖更加委屈。
    “人善被人欺,这说明慕姐姐善良嘛……”小禾弱弱道。
    “你果然学坏了!”慕师靖愤愤道。
    小禾虽没怎么反抗,但毕竟境界高,慕师靖未能讨到多少便宜,她想将火力转向楚映婵,却见楚映婵抚正了椅子,正端庄地坐着,气质极静,她无辜地笑了笑,略带歉意地对慕师靖施了一礼。
    慕师靖明知道她是坏仙子,可这极静的气质却像是另一种防御,她与楚映婵本就不算太熟悉,自不可能像小禾一样,互相搂抱着在地上滚打,她有些不好意思动手,只是哼了一声,表示并不原谅她。
    “慕姐姐别生气了。”小禾掸了掸裙子,从后面搂住她,说。
    “你下次要再敢这样,我就……”
    慕师靖紧咬红唇,不知如何威胁,片刻后才伸出一截纤长玉指,轻轻弯曲:“你再敢这样,我就将你夫君勾走。”
    小禾听了,却是抿唇忍笑,也不点破他们亲生姐弟的关系,只说:“慕姐姐自便咯。”
    “你……”
    慕师靖又羞又恼,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回仙楼冷静去了。
    小禾也没去追,而是走到林守溪身边,双臂抱胸,夸奖道:“林公子演得蛮像的嘛。”
    林守溪微笑点头,背心却是一阵冷汗。
    若非小禾今日施展,林守溪险些要忘记彩幻羽一事了。过去,他能识破小禾的彩幻羽,靠的是黑鳞的力量,而黑鳞早在神域一战中碎裂了……他今日并非演技卓越,而是真真切切被小禾唬住了。
    “当然,要配合着小禾嘛。”林守溪微笑着抱住少女。
    少女象征性挣了一下,也乖顺地靠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环胸的手臂松开,转而轻轻抱住了他的腰背,随后细声细气地问起了圣壤殿一行之事。
    唯有楚映婵看出了一些端倪,事后她还悄悄告诉林守溪,说小禾本想变成我来试探你的,我恐怕出现意外,便骗她去欺负慕师靖,如此一来,你还有识破的能力最好,若是没有,也好心里有数,多点提防。
    林守溪心中感动,后怕之余不由夸奖师父真是阴险狡诈,之后楚映婵就没理他了。
    再之后……
    林守溪已不知多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这是他幼年修道时才有的平静与美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几乎不再奢望了。
    这两个月里,他与小禾一同住在楚门中,每日煮茶论道,赏花看雪,或是闭关,当然,闭关也是一起闭的,楚映婵笑问起来,小禾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夫妻关’。
    夫妻关里,他们虽没做夫妻该做的事,但哪怕只是住在一起,一同修各自的道,也觉得无比的安心,尤其是一睁开就能看到对方的时候。
    太久的离别让他们都不舍得失去,哪怕休息之时,小禾也要将这少年抱住,听着他的呼吸与心跳入眠。
    当然,再恩爱的夫妻也不会永远平静和睦,他们总会有吵架拌嘴的时刻。
    这個时候,小禾便赌气不愿与他闭关,转而将楚映婵拉去一同修炼,林守溪问起,小禾就言之凿凿地说,这是‘姐妹关’,林守溪便问,自己能不能和楚映婵闭个‘师徒关’,话音才落,他就被她们压在雪地里,警示性地罚了一顿。
    林守溪见她们姐妹牵着手入阁闭关时,不由幻想自己霸道地推门闯入,先将她们束缚着施顿家法,然后在她们的求饶声中齐齐正法,最后精疲力尽的少女与仙子便软绵绵地躺在左右两边,发出娇弱软糯的轻哼。
    当然,幻想只是幻想,林守溪虽手握无心咒与神侍令,却不敢真正施为,他知道,依赖法咒虽能换来征服,失去的却是真心,哪怕真有那么一天,靠的也一定是他真诚的勤劳与汗水。
    除了与小禾一同修行,作为楚映婵的徒弟,他也日常地要去师父门下上课。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上课会是彼此间的打情骂俏,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楚映婵在上课的时候是不苟言笑的,她认真地给林守溪讲授山门的心法、剑术,帮他调整招式姿势的微小错误,只为在真正的战斗中能快上一瞬。
    林守溪明白,她是真的想帮自己变得更强,他心中感动,自也认真起来,听讲与讨论之时都是严肃的。
    上课时,小禾也常在一边旁听,她对这教学也颇为满意,还让楚映婵不要怜惜自家夫君,该打就打,于是,林守溪偶有冥顽不灵之时,也会被师父抓起来打手心。
    她会成为下一任仙楼之主……林守溪时常这样想。
    尤其是楚映婵立在光里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她就像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山,亦或是冰山之巅最清寒的一抹雪。
    当然,这种感觉只会在白天有,晚上的楚仙子更像是冰雪中生出的莲花,看似清纯淡雅,实则散发着罂粟般的香,尤其是她只穿一袭薄如蝉翼的单衣在庭间赏月,被林守溪‘偶然’撞见时。
    小禾在的时候,林守溪是陪着小禾的,这个雪发少女有着惹人怜爱的任性与娇软,仿佛一块怎么把玩也无法尽兴的美玉,唯有小禾不在的时候,楚映婵才会来找他,楚仙子更像是自投罗网,每每被欺负之后还要淡淡地说一句‘你不过是仰仗神侍令罢了’,虽这样说,小禾离去后,她还总是会来。
    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林守溪觉得哪日后院失火将他焚个干净,他也死而无憾了。
    山门热闹,所以白祝也常来楚门找大家一起玩。
    白祝是道门真正的宠儿,逗白祝几乎是所有人共同的爱好了,白祝不怕被逗弄,只怕没人与她玩,所以哪怕她每天都会委屈巴巴离开,第二天又都会笑盈盈地再来,像极了她的小师姐。
    慕师靖无处可去,也只好一边念着‘不屑与之为伍’,一边来楚门寻欢作乐。
    大家一同游玩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或是在院中堆雪,或是在廊中下棋,或是围坐猜谜,偶尔也会去山下市集游乐,购置衣裳裙子或是新奇物件,冬日天寒,众人也常常在红亭聚饮。
    觥筹交错,酒香缭绕,慕师靖与楚映婵自幼家教很好,饮酒甚少,在这酒桌上自是讨不到半分便宜,没几杯便晕晕乎乎了,剩下的美酒常由小禾一扫而空。
    今日雪急酒烈,楚映婵与慕师靖已面颊潮红,裹氅而眠。
    小禾亦有些醉了,她散着满头柔韧雪发,轻轻靠在林守溪的肩臂上,秀美的脸颊泛着酡红,热气从她薄唇间呵出,尽是酒香。
    她心中忽地涌起了一丝懊悔,既想将预言的真相说出,又有些羞涩,便语意缠绵道:“我好渴。”
    林守溪听了,低下头,对上她的目光,少女如雾的眼眸显得空虚,她薄唇翕动,却不作声,只似在索要着什么,林守溪会错了意,解下水囊递给她,“小禾,解解酒。”
    小禾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递还给他,神色幽怨。
    她清醒了一些,默默吞回自己的话,她不知道这种隐瞒有什么大的意义,不过也无妨,林守溪总是她的,谁也抢不走,现在……就当是修心了。
    小禾虽有些不甘,却还是快乐的,这群注定会手握风云的少女,如今就这样横七竖八地醉倒在红亭里,醉得娇憨。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林守溪睁着惺忪的眼,扫视过红亭间一张张俏丽的脸,心中这样想。
    两个月就这样安宁地过去,林守溪唯一的遗憾是,他始终没有收到小语的消息。
    三界村时,这位可爱的徒弟还活灵活现与他讲着故事,现在,一切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小语已不留痕迹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两个月后,楚映婵的生辰到了。
    大家一同为楚仙子过了生日,楚映婵嘴上说着对生辰并不看重,却还是第一时间去看了师尊给她准备的礼物,当她满怀期待地打开木箱后,却是大失所望。
    师尊给她的礼物箱子里,有罩面的薄纱、淡金色的镶玉镂花冠、红白相间的发绳、也有折叠整齐的素净衣裳、轻盈纱裙……
    它们都是当初楚映婵赌气给师尊的,如今被当作生辰礼物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一件没少,但也一件没多。
    果然,她就不该对师尊抱有什么幻想。
    小禾不忍心见她失望的样子,便说:“我也给楚楚准备了一样生辰礼物。”
    “小禾准备了什么?”楚映婵问。
    小禾将林守溪拉来,楚映婵心头一惊,心想难道她要把夫君送给自己,片刻后,只听小禾责令他给楚仙子解神侍令。
    原来小禾一直记得这件事,她今日才提,就是想把它当成一样‘礼物’,在她心里,楚楚可是仙子,怎么可以背负奴印一样的东西。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勉强地挤出了一丝微笑。
    神侍令顺利地解开了。
    它的离去是如此轻松,就像是吹走一粒肩上的尘土,平日里总说‘你不过是仰仗神侍令欺我’的楚仙子却无法感到高兴,她甚至有种虚无感,就像是风在某个平静无事的午后撞开窗户,袭上面庞。
    令解开的那刻,她听到了啪嗒一声,那是什么东西断裂后摔到地上发出的声响,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她也知道,林守溪同样听见了。
    他们默默地对坐了许久,直到小禾轻声说:“我想回巫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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