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病故,齐郝为他办哀悼仪式,即使还在新年,依然从各地赶来许多方家从前的学生。方茴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她也避免去想,只穿一身黑,同每一个来的人握手、回答他们的问题、问候他们两题、说两声“多谢”。直到晚上才在齐郝怀里哭到睡着。
    第二天醒来,又肿着眼睛,继续忙葬礼的事。晚上接着哭。
    方先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曾是一个好父亲。
    方茴用齐郝的睡袍带子抹眼泪,跟他讲以前的事。
    在母亲和弟弟逝去后,她常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院子里哭。有一天,她不记得为什么又发脾气了,人人都忙着葬礼事宜,没人理她,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扶了扶眼镜,问:”这是谁家的小美人,在这里哭?“
    小方茴摘一朵野花,冲他扔过去,边哭边吼:”坏人,走开!我可是方家的人。“
    他蹲下来,看着她:”我不是坏人,我也是方家的人。“
    他摸摸她的冲天小辫:”我是爸爸,茴茴。“
    从此,他再也没离开过她,教她读书、带她留学、为她操心婚事,对她比对儿子方英还好。
    他或许不是一个很成功的媒人,看人的水平不怎么样,让她后来陷入那样耻辱的困境,但他是真的满心以为给她找了一个下半生的好依靠;他也不是一个很成功的当家人,只会读书不会经营,把祖产都亏了七七八八,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她和方英收拾。但她不想这么快地就和他道永别。
    方茴抱着齐郝哭到打嗝:”他,嗝,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嗝……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
    她不想提方英。且不说他们不是一个妈生的。
    方英就是个混蛋。
    到上海没几天,她就知道,金枝爱上的人原来就是方英。
    她气得手都在抖,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她堕落了,什么面子都不要了,给男人去做姨太太,却也没想剩下的一家子人都去堕落——方家唯一的男人去做第叁者,方家还有什么剩的?叫爸爸怎么能走得安心?出头的办法一百种,为什么要选最没有骨气的方法?
    “方英,你为了让我嫁给齐郝,名正言顺地挂靠上齐家这颗大树,真是煞费苦心!”
    方英被打偏了头,舌头顶顶嘴角,冷笑一声:“为了你?你以为你还是人人捧着的大小姐?姐姐,你太看得起自己。你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当初回来找齐郝,不就是想让他帮你还债吗?当婊子还立牌坊。”
    最隐秘的伤疤被粗鲁地揭开,她一阵头晕,勉强扶住了墙面,正想劝他放过金枝,一抬头,就看见齐郝站在门边,神色淡漠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她脑中顿时嗡地一声,连日操劳葬礼已让她的身体吃不消,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干脆装晕,软了下去。
    齐郝赶来抱起她,叫方英离开。
    方英走了,把小妈接回方公馆,他自己去校舍住,同他一起去的还有金枝。其实公馆本来也要卖了,齐郝买了回来,交由方茴处理,先给姨太太一个体面的落身之所。
    齐郝带她回方公馆看:“别卖了。这扇窗,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贪玩,不肯回家,我都要在窗下一直跟你挥手到你满意了,我那会儿烦死你了……这么多回忆……”
    他晚间哄她入睡时说:“没事的茴茴,趁我还不缺钱,我愿意。”
    金枝与齐郝低调离婚了,没上报,毕竟结婚不到一年,也不是什么好事。虽然齐家给足金家面子,但金枝显见得受了许多压力,小脸都瘦了一圈。她还是会来找方茴玩,眼里倒还亮晶晶的,一副有情饮水饱的样子。
    “我太爷只是一时想不明白,没事的,他一向最宠我的,我娘说让我过两日再回家,省得挨骂。”
    方茴也同她说过,或许方英对她有别的目的。金枝却不信,还劝方茴:”你们姐弟俩,就是爱这样针锋相对。其实方英心里对你好着呢,我知道的,他是个好人。“
    方茴都快哭了:“你才是好人呢,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把我、把方英、把所有人都往好里想……”
    金枝只是说:“他真的好。”然后脸红红地同她分享新生活里的事。
    但金枝也越来越少了,她忙起来,要上班。
    方英经济拮据,她不能在家中做太太,也不好回娘家要钱,还是福六给她介绍了打字员的工,其实也就是在福六手下做事。金枝也安心,本来她就害怕出去工作,但福六总管是认识的人,是好人,那就无妨了。
    另一件事,是学校中有一个小女孩忽然不来了。方茴一打听,才知道她为了给哥哥娶亲,被卖到窑子里去了。才十二岁啊。她那亲爹娘倒理所当然:“来年十叁,都该嫁人,哪里小了?”
    这天下苦命的女子数不胜数,管不过来,但眼下,她既遇到了,不管不行。她挂了电话给齐郝,齐郝问清了地方,叫福六带她去。
    福六来的时候,不知怎么还带了旷工的金枝,阿珍因为亲自辅导那女孩,也对这事上心,于是最后一行四人前去的。
    四个人里,除了福六和阿珍,其他人都没去过妓院,心态也大不相同。
    金枝大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奶奶就是名妓出身的,她同我说过,当年她在临江上弹琴,为她放烟火助兴都要上万一次。她现在说不定还在学琴呢,我们去了,正好能将她带回家。”
    方茴从不来这样地方的,不懂,下意识地看向福六求证。
    福六只说:“不是说头晕?我才带你出来放风。现在这样精神,不如回去打字。”金枝赶紧捂住嘴巴。
    阿珍缩在后座的角落里,看着那地方越来越近,手心都已汗湿。不是的。这前方四等妓院,没有文人雅客赏琴品茗,只有娶不上媳妇、攒了一点钱来肆虐的男人。
    他们果然晚了一步。那女孩已“开苞”了,她被吊在房梁上,打服了,就接客了,那特制的鞭子根本不在身上留下伤痕,不影响生意。她表现得木讷,客人不满意,被“受家法”——即其他妓女来旁观,看她被打、被扎、被抽、被骂贱人。有的感同身受,哭了。她可怜,她们就不可怜?有的为了卖身葬父,有的被姐夫强奸怀了身子、被父亲卖到这里。这里是个四等妓院,女人来红、怀孕、流产期,都没有一天不在接客。
    她坐在简陋又俗气的床沿,低着头不肯回去。回去了能怎么样呢?被人指指点点,家中也没有她那一口饭,说不定转头又将她再卖了。而且她已被灌了用虫子熬制的毒汤,说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福六付了赎金,见金枝实在看不得也听不得这些事,带她站到门外守着,方茴和阿珍在屋内劝解。
    读什么书呢?那本来也不是她该奢想的事。这里的人说了,再熬上两年,攒够了钱,还完了贷,说不定就能离开。
    阿珍想到了自己,气苦地抹眼泪,都说不出话,颠叁倒四地只说:“不是的,妹妹你不能信他们。你还不懂么,进去了,就再难出来了,唯有读书,唯有读书……”
    那女孩终是被说动了,收拾了衣裳和她们出来。几人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那边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一个大汉把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女扔了出来,朝她唾一口:“你以为还有人来赎你?不把胎堕了,你以后就在这里接客!”
    春寒料峭,她被剥光了衣服来受冻,几个中年女人跟出来,抬手就给她泼了凉水,还拿幅石板,竟是要压肚子用,人再踩上去跳,生生地堕胎。那少女像最低贱的动物一样跪在地上哭求,哪能看出她同旁边的方茴等人一样,都是女人,都是人。
    院中发生着这样的惨事,其他屋里的那些荒淫声却一点没停。
    福六蒙上金枝的眼睛,阿珍怕得全身在抖,躲到方茴后面,方茴第一个站出来:”住手!“
    她也在抖,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许听说过吧,不记得了。她终日活在她的外国书、钢琴曲、下午茶、小情小爱里,哪里见过1920年代中国人最普遍的惨样?
    福六说:”太太,要管吗?“
    金枝先拍着他的手臂叫起来了:”要管呀,这是人命呀!“
    人命?国家都在飘摇,人命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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