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吕释之略带迟疑的道出此言,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上神情,不由双双一滞。
    约莫三息之后,又不由齐齐一声轻笑。
    ——萧何亲自去国库调粮,究竟是不是刘盈‘过苛’?
    如果撇开刘盈敲打萧何、对外宣示‘修渠事绝不可误’的意图这两点不论,单就‘丞相萧何亲往国库’这件事,那刘盈确实稍有些‘过苛’的嫌疑。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怎么对萧何,关吕释之什么事?
    人萧何自己都没抱怨,吕释之,这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释之稍带心虚的又一拱手。
    “家上。”
    “丞相酂侯萧何,今乃朝堂之首,曾为陛下赞之曰:汉开国第一侯!”
    “且今,酂侯亦已老迈,发虚白而年花甲······”
    “家上虽身以为太子储君,然于此等功勋卓著、于国有功之老臣,当稍宽仁些?”
    说着,吕释之又似是怕刘盈误会般,赶忙补充道:“若不如此,朝堂公卿百官,恐当因此,而于家上稍存芥蒂于心?”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只一声僵笑,便似无其事的低下头。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点头,方温笑着抬起头,温和的望向吕释之。
    “兄长此言,莫不矫枉过正了些?”
    温言道出一语,吕雉也不由稍摇头一笑。
    “酂侯同阳少府往来密切,而致国事隐弊一事,乃早已有之。”
    “前几岁,陛下亦曾因此而心生疑虑,后酂侯于关中大行自污事,此事,才方不了了之。”
    说着,吕雉不由回过头,对刘盈慈爱一笑。
    “今吾儿奉陛下之令,而得太子之身,以行监国事,不过数月,便亦感此弊。”
    “太子身以为社稷之储、国朝之后,纵因此事,而稍行敲打于酂侯,亦乃肖父、效父之举,更乃明查朝政之弊。”
    “言此‘过苛’,恐有些不宜?”
    见吕释之又欲开口,吕雉又稍一抬手,仍是面色温和的一笑。
    “再者,较之于往,陛下迫酂侯自污于关中,后又不了了之之往事,吾儿今日之处置,无疑更妥当些,亦于酂侯更仁善、更护酂侯丞相之体面。”
    “况秋九月,陛下临出征之时,可曾名言:太子监国,主肩修渠事;酂侯执掌朝堂大局,从助太子身侧。”
    “然自秋冬之际,吾儿始修郑国渠,酂侯于修渠一事,可谓不闻不问;至岁首十月,更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险误修渠事。”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又是侧过头,对刘盈一笑。
    “此番,吾儿使酂侯亲往国库而调粮,当亦有以此警醒外朝:修渠之事,纵酂侯亦不可误之意?”
    听闻老娘替自己道出这一番解释,刘盈只一声呵笑,便面带亲切的望向吕释之。
    “母后所言,当能解舅父之惑?”
    温声一句,便见刘盈也笑着一摇头。
    只这片刻之内的神情、举动,竟同片刻之前的吕雉,可谓是一般无二。
    “岁首十月,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以致少府哭诉于甥当面;甥不得已,只得自手中所得郦侯去岁之租税,调粮米三万石。”
    “彼时,舅父亦为此粮之监官,当是知晓此事?”
    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就见刘盈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虽面似无伤大雅,然实则,亦已稍误修渠之期。”
    “——若无此事,甥手中有粮,今也不至愁苦于二月开春,复兴修渠之时,酬赐与民之粮米。”
    说到这里,刘盈话头稍一滞,自顾自笑着一摇头。
    “若只如此,倒也无伤大雅。”
    “然舅父试想:若此间事,为外朝百官闻之,当作何念?”
    “闻萧相拒拨粮米,甥便忍气吞声,出吕氏私粮而充之,待日后,外朝岂不人人效仿酂侯今日之举?”
    “时日一久,待日后,凡甥欲有所为,则外朝必言:府库空虚,恳太子依汉十一年冬修渠事,出吕氏私粮而为之!”
    “长此以往,甥纵身以为太子储君,安得人君的威仪分毫?。”
    “甥母族吕氏,日后亦纵身以为国戚,焉能为外朝所敬畏,而为甥之外援?”
    语调极尽温和的道出这番话,刘盈才面带诚挚的望向舅父吕释之。
    “甥如此细述,舅父,可能明白?”
    “往昔,甥只以仁善之面示人,恐已为外朝所暗轻。”
    “此番,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险误修渠事;若甥视若无睹,以萧相功高而畏首畏尾,恐当为外朝论之曰:无人主之相!”
    “须知父皇意欲易储,险废甥之储位、母后之后位,距今不过数月······”
    “纵今,外朝公卿百官,亦多有驻足观望,不敢拥护于甥啊?”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面上满带着的诚恳,以及言辞间,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吕释之下意识一拱手。
    稍一思虑,也终是缓缓点了点头,面上神情稍趋于缓。
    “臣愚钝,未明家上此间用意,此臣之罪······”
    说着,吕释之就做出一副自愧告罪的架势,作势要对刘盈一拜。
    见此,刘盈自是轻笑着一虚扶,对吕释之又一点头。
    “舅父忠善率直,不过一时情急,方偶有心蔽······”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终于重新带上了那抹标志性的淡然,刘盈也不由稍侧过头,同母亲吕雉相视一笑。
    虽然刘盈没说,才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清楚:还有一句话,刘盈没有明说。
    为人君者,纵至善,亦有雷霆之怒······
    随着刘盈音落,偌大的宣室殿,也再次归于一阵宁静。
    见吕释之抱腹低头,做出一副思虑状,吕雉也终是抹去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严谨,满是轻松地笑着望向刘盈。
    “既如此,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便算是暂得其解。”
    “今腊月未至,距二月开春仍有数月。”
    “此数月,盈儿作何打算?”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不由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待看见吕释之那仍有些忧虑的面容,刘盈也赶忙回过味儿来:老娘这是在缓解气氛。
    温尔一笑,便见刘盈稍一挪屁股,朝老娘又坐近了些。
    “正要禀告母后。”
    “自秋七月,太上皇驾崩,父皇迁奉常叔孙通,以为儿之太傅,距今,已近半岁。”
    “然七月,父皇显易储之意,直至八月方稍艾;父皇出征之时,托儿以整修关中水利之责。”
    “秋七月、八月,儿忙于固储位,又秋九月始至今,儿皆奔走于郑国渠之修整事······”
    说着,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愧意。
    “母后。”
    “自七月为父皇任之以太子太傅之职,叔孙太傅得见儿当面,不过五指之数啊······”
    听闻刘盈这一番稍带些迟疑,甚至略有些许恳请之意的话语,吕雉片刻之前才轻松下来的面容,不由嗡时又一紧。
    “盈儿之意,乃今岁冬,皆受教于叔孙太傅?”
    听出老娘语调中的那一丝忧虑,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苦笑。
    “儿身以为太子储君,虽为父皇托之以监国之责,然亦不便插手朝堂之事。”
    “又腊月凛冬,修渠事暂休,儿身于长安而别无要事,若再不往而受教于太傅,恐有非议······”
    “且父皇班师,若闻儿手中无事,纵静卧宫中亦不愿受教,亦恐雷霆震怒,以此非儿?”
    听闻刘盈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吕氏面上忧虑却是不减丝毫。
    沉思良久,吕雉终还是稍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吾且一问:于儒家言,盈儿做何感?”
    “于黄老无为之术、商韩刑名之学,亦或长短纵横、墨之兼爱非攻等诸说,吾儿又做何念?”
    见老娘满是郑重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也是不由自主的稍坐直了身。
    沉吟措辞片刻,终是面色严肃的望向吕雉。
    “——黄老无为,乃今国祚方立,府库空虚,天下百废待兴,民无余力,方暂行之举。”
    “施黄老无为之政,与民休养以生息,当为往后十数年,甚数十年,吾汉祚所当立行之国策!”
    “——商韩刑名之学,便乃秦时之法家言;虽于社稷有利,然残民、劳民过甚,不可轻用。”
    “纵用,亦当暂待数十年,待天下安和,百废俱兴,再谨而慎用之!”
    “——及长短纵横、墨家非攻等诸学······”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尴尬的低下头:“此诸学,儿知之无多。”
    听闻刘盈这一番回答,吕雉面上忧虑稍艾,却也没忘赶紧追问道:“儒家如何?”
    见老娘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刘盈也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过去那个‘刘盈’······”
    “嗨······”
    稍腹诽一声,便见刘盈似是心虚的看了看左右,终还是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将声线也稍稍压低。
    “孔孟之学,稍具教化之能,可用之于启民智。”
    “然此学之言,皆为豪强奔走,而于农户黔首轻,此悖吾汉‘强本弱末’之国本。”
    “故儿以为,父皇于儒家之薄待,当恰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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