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盈略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坐上辇车,不片刻的功夫,吕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外。
    收到皇后亲自前来的消息,刘邦也是郑重其事的换了身常服,旋即来到长信正殿,等候起吕雉那极有可能跑跳如雷的身影。
    但出乎刘邦预料的是:踏入长信殿时的吕雉,似乎并不见多少恼怒之色······
    “唔······”
    略带诧异的一声轻喃,待吕雉不出意外的径直来到御阶下落座,刘邦稍一思虑,便稍发出一声僵笑。
    “朕本以为,皇后此来,当携去岁秋,扬言朕若易储,则必使关东大乱之势······”
    笑着摇了摇头,刘邦不由一挑眉,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悄然流露出些许差异。
    “倒未曾想,皇后今日,似是心绪尚佳?”
    听闻刘邦寓意不明的发出这声调侃,吕雉只皮笑肉不笑的昂起头,旋即似无其事的叹息着别过头去,轻轻拍打起衣摆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唉~”
    “托陛下洪福~”
    “积郁心中多年之忧一朝得解,纵陛下抱恙卧榻,妾亦不忍心中稍喜。”
    说着,吕雉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冷意。
    “只不待妾欣喜片刻,陛下三言两语,竟使太子吾儿,心生代父出征之念?”
    见吕雉丝毫不避讳的直入主题,刘邦方讪讪一笑,旋即伸出手,端起御案上的药碗稍抿一口。
    “呼~”
    “朕就说,闻知此事,皇后怎会如此淡然······”
    似是自语般道出一语,刘邦便将药碗重新放回案上,旋即似是疑惑不已的抬起头,直盯向吕雉那顷刻之间,便彻底冷下去的面庞。
    “怎么?”
    “皇后以为,太子代朕出征,以平淮南,有何不妥?”
    见刘邦这幅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吕雉只轻蔑一笑,更是暗自摇了摇牙根。
    “不妥······”
    “哼哼······”
    “妾不过得陛下恩幸,以为后宫之主;外朝国政之事,妾自无染指之权。”
    “陛下即有意令太子出征平叛,妾‘区区’皇后之身,亦无相阻之能。”
    “只妾不知,陛下此举,可欲使汉社稷再生事端,以致陛下垂垂老朽之年,仍忙社稷之事,而无暇他顾?”
    语调清冷的说着,吕雉望向刘邦的目光,便愈发锐利起来。
    “敢请问陛下:若太子于淮南有何差错,储君之选,可是赵王?”
    “又若太子侥幸得以平叛,陛下又可能如今日这般,于朝公百官当面直言不讳,明言社稷之后,当由太子继之?!”
    “亦或者,陛下已筹谋布局,太子此行,断无以取胜;待太子兵败而归,陛下便可以此为由,废储易立?!!!”
    说到这里,吕雉终是再也不掩饰面上冷意,只微微眯起眼。
    “莫非陛下抱恙,亦不过称病于外;所欲为者,乃使太子出征平叛,而与陛下废储之由······”
    听闻吕雉先前的话语,刘邦还面带笑意的摇头不止,待听到最后这句‘你不会是装病吧?’,终是神情一滞。
    意味深长的盯着吕雉看了好一会儿,才见刘盈突兀一笑,旋即悠然抬起头,环指向偌大的殿内。
    “朕这长信殿,可有皇后所不知之事?”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宫女、宦官齐齐一愣,旋即惊慌失措的跪地叩首,神情慌张的发起抖来!
    刘邦却是丝毫看不见这些,只又笑着低下头,端起药碗猛灌一口,才抬头望向吕雉。
    “凡长乐宫太医,每三者必有其二,乃皇后布朕左右之耳目。”
    “朕疾之虚实,皇后所知之,恐较朕亦多些······”
    听着刘邦直言不讳的道出这等秘幸,吕雉面色只陡然一僵!
    待吕雉不自然的将目光挪开,刘邦终又是摇头一笑,轻轻抬起手一挥,殿内众人便如蒙大赦般,争相从各个殿门退去。
    等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两道身影,又见吕雉神情阴郁的低着头,刘邦也是从御榻之上缓缓起身,负手望向殿门外,悠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出征平叛,确乃朕意。”
    “且此事,纵朕无恙,亦当为之!”
    语调满是坚决的道出一语,刘邦面容也是稍一肃,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皇后可知,此因何故?”
    见吕雉仍不愿开口,刘邦只自顾自摇头一笑,旋即悠然上前两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感怀。
    “往昔······”
    “唉······”
    刚一开口,刘邦便不由话头一滞,满是愧欠的撇了吕雉一眼,又摇着头发出一声长叹。
    “朕活往一甲子,其首四十七载,皆于丰沛得过且过,未成一事。”
    “后二世立而天下乱,朕得天时而夺人和,兴兵伐秦,方立得些许功业。”
    “后又项羽遍封诸侯,朕先还定三秦,后东出函谷,与项羽决战垓下,终立汉国祚······”
    满是感怀的道出此番回忆之语,刘邦的面容之上,却丝毫不见自豪之色。
    “后汉立,又关东异姓诸侯遍立;朕每平其一者,又闻另一者反······”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然自有汉至今,朝堂之力,皆耗于朕亲征平叛,以剿异姓诸侯之事······”
    “幸今,异姓诸侯已为朕剪除大半,只余淮南王英布一人。”
    “待英布授首,关东,便当可得五十年安和······”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缓缓低下头,终似是下定决心般,再度抬头望向吕雉。
    “朕今生,功业可谓尽全,纵死,亦无憾!”
    “得立刘汉社稷,朕纵于九泉之下,也当可直背而面吾刘氏列祖列宗!”
    “然今,朕老朽而将崩之际,却仍有一事高悬于心,纵寿数将至,亦不敢早崩哪怕一日!”
    说着,刘邦终是将满带着祈求和期盼的目光,撒向吕雉那仍写着‘生人勿进’的冰冷面孔之上。
    “皇后可知,朕忧之者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吕雉的心中,也悄然涌现出些许动容。
    但只片刻之后,那抹动容便在吕雉面容之上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绝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强势!
    见此,刘邦面容之上,不由涌上一抹极尽复杂,又自相矛盾的神情。
    ——由欣慰、安心,以及苦涩、忧愁,甚至些许忌惮所组成的复杂神情。
    “唉······”
    “也不知,今日护太子周全之皇后,来日,又可能不为吾汉家之大患······”
    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刘邦也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将拳头在大腿上沉沉一砸!
    “社稷!”
    “朕之所忧,乃朕百年之后,吾刘汉之社稷,当否不蹈嬴秦覆辙,以至二世而亡之境地!”
    刘邦此言一出,就见吕雉眉头嗡然一皱,神情之上,也顿时带上了些许恼怒。
    不待吕雉开口,便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旋即将拳头一下下轻砸在大腿上。
    “自盈儿诞,朕便奔走于天下,先以沛公之身入关中,后又汉王之身,自三秦南下汉中。”
    “后还定三秦,朕又东出函谷,合关东诸侯之力,以同项羽决雌雄!”
    “待社稷鼎立,朕亦不得暇,岁岁往走以平关东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抬头望向吕雉,略带感激的一点头。
    “往十数载,太子得皇后亲身教诲,自不比二世之暴虐。”
    “又元勋功侯之不恭者,多已为朕去之;吾汉庭,亦无赵高、李斯之流。”
    “然皇后,终不过女儿身······”
    “太子受教于皇后身侧,可谓尽得明君、雄主之姿;然太子唯有一缺,使朕辗转反侧,纵老朽而抱病,亦不敢亡崩······”
    神情满是哀愁的说着,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便愈发恳切了起来。
    “皇后当知,吾汉祚,乃得兵甲之锐、行伍之烈,方得立!”
    “尚武之风,更吾汉家安身立命,享天下供养之根基!”
    说着,刘邦不由又是面色一苦,旋即满是哀愁的摇头一叹。
    “然今之太子,终过短于雄武······”
    随着刘邦情真意切的话语,以跌宕起伏的语调传于耳中,吕雉面上坚决,终是出现了些许松动的痕迹。
    因为从刘邦的话语中,吕雉能明显感受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见吕雉面上决然,终于转变为了些许迟疑和犹豫,刘邦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稍歇片刻,刘邦便再度开口,将自己的良苦用心,向发妻吕雉娓娓道来。
    “朕身以为吾汉开国之君,论武功,自非后世之君可比。”
    “太子之武功暂不及朕,亦本属应当。”
    “然朕得娶皇后之时,足岁四十又二······”
    “今朕年过花甲,行将就木,然太子年不过十四、五,尚得五岁之功,方至弱冠之年······”
    满是愁苦的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遗憾。
    “若朕年稍壮,纵太子短于战阵,而于军中无有威信,朕亦可徐徐图某,缓立太子之威仪。”
    “若太子稍年壮,朕亦可不必忧于朕百年之后,太子即立之时,使社稷生主少国疑之虞。”
    “然朕今,已感寿数无多······”
    语调沉重的道出这句‘我感觉我活不久了’,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终于是尽带上了恳求。
    “朕寿数将至,实无力徐图太子立威之事。”
    “若欲使太子速立威仪,于朕百年之后,以未冠之年继位,而使社稷无疑,唯有使太子得立武功!”
    “又今,关东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待英布授首,再与北蛮匈奴虚与委蛇,吾汉家,当二十年再无战事。”
    说到这里,刘邦便满是恳切的拍了拍大腿。
    “英布!”
    “唯有英布!”
    “可供太子速立威仪,以得汉家之将帅崇敬、朝臣之敬畏之机,唯独英布项上人头!!!”
    “如此良机,朕又怎能不与太子,反抱病亲往,以使太子沾染‘父抱病出征,而不与分忧’之不孝骂名?!”
    “朕之良苦用心,又如何言说,方可为皇后知晓?!!!”
    看着刘邦满是恳切的拍着大腿,将焦急地目光,洒向自己仍挂着寒霜的面容,吕雉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迟疑了起来。
    刘邦想要表达的意思,吕雉自然是明白。
    吕雉更是十分清楚,对于汉室的天子而言,武功,究竟是多么不可或缺的一项成就。
    而事实也确实如刘邦所言:关东异姓诸侯,只剩下英布一人,北蛮匈奴,汉室短期内也没法收拾。
    要想让刘盈在短期内,凭借‘武功’得到足以比拟成年帝王的威望,英布,确实是最后的经验宝宝。
    但即便对此了然于胸,吕雉对于刘邦,仍旧带有最后一丝本能的戒备······
    低头沉思良久,感受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愈发恳切起来,吕雉终还是暗自一摇头。
    又权衡利弊许久,吕雉才抬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带着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试探。
    “陛下如此肺腑之语,太子出征一事,妾自无他言。”
    “只不知,于赵王、戚姬,陛下欲作何处置?!”
    嘴上说着,吕雉的目光,只一刻不移的锁定在刘邦的目光之上,语调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阴狠。
    “前时,太子于长陵遇刺,后酂侯查得,赵王同长陵田氏牵连甚深。”
    “后太子不忍致法于王,赵王及其母,皆为妾禁足宫中,以待陛下亲自惩处。”
    “今,太子念社稷之重,而代陛下出征在即;不知陛下于赵王母子······”
    听出吕雉话中深意,刘邦只面色一僵。
    待缓过神来,刘邦终是面带唏嘘的叹口气,旋即对吕雉苦涩一笑。
    “赵王······”
    “皇后若因赵王而心怀忧虑,实大可不必······”
    说着,刘邦终是再次从榻上起身,朝吕雉苦笑的一点头。
    “朕意,太子出征之时,赵王就国邯郸。”
    “及赵王母戚姬,待朕百年,自当为赵王太后,而迁至邯郸,为赵王所奉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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