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钟檐相信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心宽得很。
    只是临行的前一晚,申屠衍去准备上路的马匹和行李,一只迟迟未归,钟檐很早就睡下,总觉得睡不安稳,总觉得门随风开合,似有人窥视。
    他踟蹰着,终究去开门,扫视一周,不过是风过亭廊,空无一人。
    “出来吧。”
    女子的素裙一角露出在外头,想必是没有注意到。
    姑娘在梁后躲了许久,最后终于不情不愿的出来,面有羞色,低低的唤了一声,“钟师傅。”
    “怎么还不去睡?”钟檐面露尴尬。
    她眼眶通红,“小兔子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的时候就恹了……能帮我看看吗?”
    钟檐想起她那一堆小动物,脑门又疼了,心里想着烧成红烧兔肉就不病了,可是嘴上还是不想伤了小姑娘的心,“在院子了吗?走吧。”
    枯草到了这个季节都上了霜,矮屋里偷漏的光亮照亮了蹲在草丛中的两个身影,oo。
    “不是病了,只是吃多了。”钟檐放下肥得几乎要托不动的兔子,眉头一皱,“话说你给它吃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把早上……剩下来的那碗粥……给他吃了。”她觉得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早上的粥,那分量便是申屠衍,也够他两顿了。钟檐觉得好气又好笑,“好好,你以后少给它吃些便好。”
    秦了了的头更加低了,面上也染上了酡红,她其实真正想要问他不是这个事,而是一句话,可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在勾栏时,她的那些秋娘姐姐时常告诉她,都入了风尘,还要什么脸面,男人便是欢喜这样没脸没皮的,她想了许久,终究只能低低的说一句,“钟郎,我提在伞上的那一句诗句,我是很喜欢的。”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风声不止,呼呼地吹着屋檐,他推开木门,便听到了女声温温柔柔的念着这样一句诗。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钟檐一楞,脸色有些变,恍惚中回首,才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小妍,从来都不是。
    他二十岁之前,和大多青年一样,听信母亲的话,总觉得金榜题名,白首齐眉,便是人生之幸,那时他们的门第已经败落了,他又遭赵家小姐拒婚,她的母亲安慰他,“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后来他娶了蒋氏,可是那人不是甘心的人,后来的定的那几房亲也通通不是,到了此刻,白发齐眉这几个字,才重新涌上心头。那个姑娘软软糯x说,我想要一个家,柴米油盐的家。
    这样的白首齐眉,似是他一直想要的,又好像不是。
    申屠衍放在把手上的手突兀垂下,什么也没说,突自进了屋。
    风沿着屋檐又吹了一夜,申屠衍又梦见那口巨大的棺材。
    这一次,他却没有躺在里面,风穿过他的胸膛,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抹幽魂,他在这一片荒原上挖着一个又一个的深穴,等到挖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任何东西都能贯穿他的身体,他根本就搬不起任何一具尸首,也无法埋葬任何一个士兵。
    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末了,连一处坟穴也无法给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里满是迷惘,在天地之间走了许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
    “为什么?”
    去江南做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要去哪里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们终于上了路,原本胡家那婆娘和幺子也哭哭啼啼要跟着过来,终于甩了他们,一回头,却从马车的后面钻出一个脑袋了。
    秦了了捏着衣角期期艾艾,可是出了云宣城已经几个时辰了,再让姑娘会去显然不合适,只好带着她。
    秦了了原本低着头忽然绽开了笑颜,“嗯,我一定不会叨扰到大家的。”
    马车粼粼,不日就进了兖州城。钟檐跟着胡家主事一安顿下来就打点了一番,他原本做不来这些,可是乱世求生,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便自然懂得这些了。
    等疏通了关系,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被允许探了监,穿过悠长的走道,便听到那骰子在碗中打转的声音和吆喝声。
    走进了,才发现牢门大敞着,几个狱卒撂着袖,脚踩在长凳上,对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大喊,钟檐环顾了一下周围,摸了摸鼻子,眼里含了笑,“胡老板真是好生逍遥,看来我们来倒是多余了。”
    胡老板抬头,撂了骰子,立马变了脸,倒是真二八经的含冤莫白的模样,“哟,钟老弟呀,你可算来了,老哥我好冤枉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胡老板握着钟檐的手,痛哭流涕,咬着唇呜呜咽咽的讲述了他如何被冤枉的,看得旁边的立着的申屠衍直想剁了那只手。
    “……太守大人说要那货物的工匠来解释一番,我也这是没法呀,你说好好的伞怎么会飞进那铁疙瘩呢,私运军械,我祖宗八辈都是本分人呀……”
    钟檐听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也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敛眉问,“行了,你就收收你那张嘴巴……兖州境内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倒也什么大事,边陲之地,流寇甚多,本来就不太平。”主事想了想,“要说最轰动的事,莫过于一个月前,金渡川一役。”
    原本站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屠衍,猛地睁开了眼。
    ☆、第三支伞骨?转(下)
    “不过这也没什么干系。”主事继续说。
    钟檐一愣,开口,“那你说个什么劲啊,这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头小民能议论的?”他被这对胡家主仆当真气得紧,只想着赶紧跟当地官员疏通,处理这场乱赶紧回去,因此嘴上也没有了半分好气。
    “好了好了,胡老板,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发财逍遥了。”钟檐说着,便随着众人走出了牢门。
    北境的天空黑得早,出来时城镇阡陌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瞑色,钟檐和申屠衍走在前面,秦了了低着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在想什么?”钟檐转头看对方凝眉的脸,“你是在觉得这一切……太顺利。”
    “私运军械不是轻罪。按照大晁律例,叛国之徒,其心必诛,不牵连宗氏族人已是轻罚了。”申屠衍道。
    “你怎么知道?”钟檐眯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谁也不能证明那东西谁放进来的……万物皆识其主,你是说……”
    “让那刀箭自己讲述来路。”
    男子在风中站定,一回身,才发现他与申屠衍已经把秦了了和胡管事甩到了好多路,便停下步来。
    秦了了跟上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些时刻,两个男人并排站着,月色溶溶,落了一衣襟清辉,她停下步来,低声笑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引得她发笑。
    是月,是景,还是人?
    “你笑什么?”他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却扬起头,眼眸里仍是流光月色,“哪有什么理由,我哥哥常说,世间喜乐已经由不得自己,难道哭笑还由不得自己,世人都说伤者流泪,可我偏不,我偏是要笑……”
    “姑娘倒是好性情。”申屠衍道,脑中似是浮现了些什么,却不甚分明,便没有细想,继续问,“姑娘回到了故乡,怎么没有半点情分。”倒是对旁边摊子的泥塑面具兴致甚浓。
    “我本没有故乡,一个没有亲人的地名又怎么称得上故乡,倒是这些泥塑小人颇为有趣……”钟檐听了,就回头要给她买,他总是习惯性的对着这个姑娘宠溺。
    秦了了和申屠衍并排走了一段,秦了了与他挨着,却总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姑娘像是怕着他,又好像不是,索性街道还算得上亮堂堂,也不至于跟丢。秦了了在想着一些事,碰巧申屠衍想着秦了了的话,有些恍惚,忽的想起许久之前他还是钟檐侍读的时候,听得他念的这样一句诗,他对中原文化不甚了解,甚至也不知那算不算诗,却难为他记了一辈子。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此时,曾经的少年郎正两手拿着泥塑,冲着他们微笑。秦了了接过一只孙悟空的泥塑,把玩着,心里欢喜煞了,申屠衍盯着他手上的泥人,忽道,“钟师傅,你看,你们都有了,甚至连胡主事都有了,怎么就我没有?”
    “你要来做什么?”申屠衍斜眼,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里的一只泥人递过去,“喏,这只最配你了。”
    申屠衍低头看着手中猪八戒模样的泥人,摸摸额头,想着,猪八戒,嗯,也不错。
    于是申屠将军便顶着猪八戒的名头,走了一路,偶尔钟檐和秦了了低声笑声传来,他也不恼的,嗯,你送的东西,我总是稀罕的。
    ――就想许多年前的那套红嫁衣。
    钟檐十五岁那年的岁末,钟母看着身边与钟檐年纪相仿的子弟都结了亲,就算没有娶亲,侍妾通房总是有的,这厢禁军统领的儿子的小妾都麻将凑两桌了,那厢户部侍郎的儿子的都已经满地爬了,她就估摸着要给自己的儿子说一门亲事。
    钟母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两天了,前前后后想了想,也和本家的侄女杜素妍说了说,只要门第相当,性子乖顺便好,可是这样数着,竟却挑不出什么适合的姑娘家,钟家现在的门第终究是尴尬,谁家的女儿愿意嫁入带罪之家呢?
    钟檐虽然入了翰林,却是人微言轻,翰林学子才俊如云,又有谁看见钟檐。更何况,京城里的闺秀姑娘,眼界一个比一个高,不是盯着那些青年官员,就是盯着缙王这样的王孙。
    钟母叹气,对着小妍又是一顿唏嘘。
    那一日也算是机缘凑巧,她们正说着,正好遇到了前来拜访杜太傅的赵世桓,那时赵世桓尚在京中做官,钟弈之再三贬黜,顶替上去便是赵世桓。
    赵世桓和杜荀正谈完了正事,从里屋出来,见院中一枝寒梅独幽,感叹时令流逝,也不知怎么说起了他家中的那位赵家小姐,年方双十,却没有出嫁。
    “我那幺女说来也是我宠坏的……从3年前便说非王孙不嫁,你说,成何体统。”桃李年华的女子,年岁已经算是不小,早过了进宫的年岁,若还没有定下亲事,怕是嫁杏无期了。
    杜荀正听了,忽然道,“杜某有一个侄儿,比令嫒略小了几岁,性格秉直,不知……”
    赵世桓抚掌,大笑“如此甚好。”站在旁边的钟母也笑,她知道依着杜荀正这个耿介的性子,哪里会平白无故做什么媒,按照朝廷的局势,和这位赵大人结为姻亲,的确能够帮助弈之,便满口答应了。
    唯有杜素妍却皱了眉,这位赵家小姐她是见过的,小家碧玉的模样,一张嘴儿却生得刻薄,做了她嫂子,与表哥那张嘴儿倒是针尖对麦芒,到一块儿去了。
    可这门亲事便是板上定钉,就这么定下来了。
    钟檐听了这门亲时,钟母已跟他说了半宿的道理,钟檐终究不是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什么姑娘,却也知道夫妻之道,不过是白发齐眉这几个字,娶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沉默着答应了。
    可是虽然答应着,也知道自己要娶这样一个姑娘时,却终究不真实。
    少年放下了笔,忽然对低头磨墨的侍读说,“喂,大块头,你喜欢过什么人没?”
    申屠衍脊背一僵,嗓子干涩,“没,没有。”
    “真没有?你看你跟伙房里的那个小翠走得很近嘛……”钟檐调笑,见原本面瘫的脸上竟是泛了一丝红晕,便笃定了真有其事,“要不少爷我把那丫头嫁给你做媳妇……”
    申屠衍忙摇头,可一回神,钟檐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自顾自的说,“喂,大块头,我要娶亲了。”
    申屠衍猛然抬头,直勾勾的望着少年,少年的眼里清亮,似是掬了一汪星芒,“是赵家的小姐呢。她……脾气大概算不得好,对下人恐怕也不会好,你以后处事小心些,要是真出了事,少爷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钟檐甚至是笑着的,可是在申屠衍看来,这样的欢乐却比不上他小时候得到了一只糖葫芦般的快乐,那是生活强加给他的婚姻,他却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放肆。
    他看着这个少年继续絮絮叨叨,他已经沉稳了许多,有时候仍旧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呀,大瓦块儿,你以前是喜欢过姑娘的吧,他是什么样的,你这样的蛮牛怎么还会脸红……你怎么这么怂,恐怕连告诉她也不敢吧……”
    申屠衍听着他这样说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告诉他他喜欢的人不是姑娘,他想要给这个消瘦的少年一个拥抱,可是他终究只是牵动嘴角吐出两个字。
    “不敢。”
    仿佛小时候遇到了跨不过去的槛,不敢做的事,突然发现这件事不是只有自己不敢做,其他的人也不敢,顿时觉得没有丢了脸,仿佛遇到了知音。钟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就知道你是个怂宝,得了,少爷我不笑话你,你是真喜欢她吧,得,明天我帮你去说。”钟檐想,依着这块大木头的平时的样子怎么会做出这副小儿女的样子,因为太喜欢才不舍得说出口吧。
    申屠衍忙摇头,他不知道他口中的“她”误以为是谁,可是一定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可是钟檐却不依不饶,非要给他做媒,他被逼的没法了,才咬牙道,“我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个姑娘。”
    “不是姑娘,难道是蝈蝈,还是什么东西……”钟檐晴天霹雳,惊得合不拢嘴,依他的脑容量,实在是不能理解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一句话,终于禁了音。
    那天少年誊写了许多经书,申屠衍不识字,文章里的洞天他是不懂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什么唉声叹气,只隐隐记得这样一句,像是说给他听的。
    “能娶喜欢的,还是娶喜欢的吧,毕竟一辈子这么短,枕边人都相看相厌,那这一辈子活着多膈应啊。”
    是年开春,钟母备好了彩礼,算是让钟檐正是向赵家提亲。
    钟母终归不放心,临行前嘱咐了钟檐许多,她说,钟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礼数,周到是万万不能少的,不能怠慢了人家千金。
    钟檐一一听着母亲的话,忽然一个物什落在了手心上,丝滑而柔软,他愕然,低头一看,竟是一套猩红的嫁衣。
    针脚细密,不知熬了一个作母亲的彻夜未眠。
    “娘――”钟檐唤了一声,钟夫人却笑了,“儿啊,赵家小姐嫁到了我们家,于钟家,于你,都算的上是一种福气,我们断不能亏待了人家,娘年纪大了,眼也花了,就算勉强给儿媳妇做个见面礼吧。”
    钟檐向着母亲行了个大礼,上了马,拉动了缰绳,缓缓悠悠的向着东阙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三支伞骨?合(上)
    大晁的婚嫁礼仪本就繁琐,官门子弟就更加讲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都马虎不得,而钟檐这一趟去赵家,就是纳征。
    钟檐骑着马沿着街道缓缓悠悠踱了许久,迎面而来的是不寒杨柳风,耳边是稚童的拍手想贺之声,顽童顽劣,见这样一行锣鼓队伍,纷纷探出头来来凑凑这这喜气。
    男子讲究先成家后立业,而娶了亲,就算是成了年了吧,该为家族做半寸檐瓦,挡一时风雨了吧。钟檐一路这样想着,不知觉已经到了赵府门口。
    时辰尚早,通报了以后,他便侯在府外等候。
    那管家进门通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但是大约是有些时辰的,铁门却依旧没有要开的模样。钟檐这样想着,也许赵大人并不在家,自己这样没有事先约定的上门也实在唐突,况且他这样一个后生晚辈,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钟檐又等了许久,到了下午,门依旧没有要开的趋势,连福伯都皱了眉,赵家这样轻慢,究竟是什么道理。
    “这位小哥,你看今天你家老爷是不是不在家,如果在家,你看,这一位是你们未来的姑爷,麻烦你再通报一声……”福伯哈腰道。
    “早就通报过了,好几次了,老爷只说,等着吧。”那小厮道。钟檐的心顿时冷了半截,身子仍是站定了,他似乎笃定了心思,非要一个结果不可。
    到了黄昏时分,一顶璎珞轿子停在了赵府门口,从上面走下一个高瘦的黄衣女子,中人之姿,眉目带了些疏朗――赵小姐钟檐远远见过几回,因此他也是认得的。
    钟檐行了个礼,“赵小姐。”那赵小姐深深看了一眼,眼里俱是睥睨之色,“你是那个钟檐?”
    “晚生正是。”
    “听说你要娶我?”,钟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赵家小姐倒真如传闻中一样,凶悍刁蛮,就是连他最肆意嚣张的年岁也要输她几分。
    忽的他想起想起母亲临行前嘱咐他的绣衣,低头寻了那匣子,郑重的开了锁,“这是家母的一点薄礼,特别嘱咐要亲手奉与小姐。”
    “薄礼,可真是薄得很!”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曾,猛地抬起头,轻描淡写地扫过钟檐的脸,“几块破布缝缝补补,就能叫做衣服了……你就拿这个,好意思过来!”
    那衣物被抛到了地上,宛如一只临冬要死去的蝶,离水扑通的鱼,怎么样也逃不了那个命运。钟檐静静的看着那衣物,低着头,不接话。
    那女子声音尖锐,一句说得比一句难听,连申屠衍都听不下了,只想一把拽了他的公子就走,钟檐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眼里只有那件衣裳。
    最后是赵府的门缓缓打开,赵世桓终于出现,面上堆着笑,“呀,贤侄呀,我当时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没想到你……哎,要不这样吧,小环也许配人家,不如……”小环正是立在赵家千金旁边的丫鬟。
    钟檐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一个罪臣之子,怎么配得上他家的千金小姐,能相配的也只有烧火丫鬟。他心中郁结,朝着赵大人拜别,“不必,是我唐突了,告辞了。”
    ――“呀,钟家这回可闹了大笑话了?”
    ――“罪臣之子还想去赵大人千金,也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相,真是丢到家门口了。”
    ――“这东阙城可真是日日有戏看,我们且看看明日钟家父子明日还有没有脸上朝?”
    少年捧着母亲给的黑匣子,沿着东阙城的街道走了许久,到了最后,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了。他母亲的心血,就这样被扔到了地上,被人任意踩踏,他拾起那件被踩了千万脚的衣服,小心仔细叠好,放进匣子里。
    ――仿佛他收起的并不是衣服,还有被践踏的尊严和被糟蹋的真心。
    申屠衍找到自家的少爷,钟檐正迎风站在弄堂口,紧紧抱着匣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说,“我今天才知道我视如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可能不屑一顾,低贱如尘。”他转过头来,恹恹的神色,“说来也是可笑,没有珍珠白玉,没有锦绣绸缎,又怎么能算的上宝物呢?”
    申屠衍慢慢走近他,忽的想要抓住他的手,想要开口却觉得喉中干涩。
    身后是一阵突来的夜风,灌满了巷口,却不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钟檐继续道,“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来我娘屋里的油灯为什么会彻夜亮着,为什么她的眼总是浮肿着的,她说她睡不好,我和父亲便信了,这些年来过得不如意,父亲不说,我也不会提,其实母亲心里都清楚,可是她却也从来不说,也不敢说。苦难这个东西,一旦说出口了,怕也就正视他的勇气。”
    申屠衍讷讷,只见钟檐将匣子合上,递到他的手里,说,“好好收着,不要被我娘发现了。”
    他捧着这个匣子,他忽然想要告诉他――宝之所以为宝,是因为有人想要把它放在心窝上,捂成了宝。
    “我稀罕。”
    “你说什么?”原本走在前面的钟檐惊讶的转身。
    “我稀罕。”他的声音又大了几分,赌气一般,“他们不稀罕的,我稀罕。”
    春寒料峭,冷雨如浇。
    不一会儿,已经形成了漫天雨势,隔着雨雾,一身红衣灼灼,已经披在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与他隔水而望。
    钟檐回过神时,申屠衍已经不见,脸上又惊又怒,雨水划过他的脸却烫的吓人,不知是怒的,还是恼的,抑或是羞的。
    “傻大块儿,你可别给少爷我丢人!快回来!”
    那天淋了雨,钟檐起了低烧,整个人裹在棉被里,裹成团儿,脸头也埋在被窝里,也不伸出来透个气。
    这一躺就是好几天,可把钟母吓坏了,以为自家的儿子这是被那赵家小姐伤透了心,这才害了这场相思,每一日都守在儿子的床前,说些规劝的道理。
    可被窝底下,钟檐想得却是另外一副光景,一想起就觉得脑壳里都是雷声轰轰隆隆,雀儿吱吱喳喳,每一只雀儿还都叫嚣着,“我稀罕,我稀罕。”
    ――真是疯了。
    他大概永远会记得他的十六岁的早春,他母亲亲手绣给他未来媳妇的嫁衣,本来打算送给隔壁赵家小姐,结果那赵小姐却嫌弃,不肯收。有这样一个傻大块穿着一个被扔在地上踩踏过的女子嫁衣,冒着瓢泼大雨,来来回回走了京城好几遭,被别人说成傻子痴憨,还傻乎乎的笑。
    他想除了这个大瓦片儿,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傻瓜。
    钟檐偷偷看了一眼拿着猪八戒泥塑的男人,没有恼,甚至偷偷发笑,和当年的傻气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不禁开口,“喂,你手上的泥人,就这么让你乐呵?”
    第二日,钟檐起了个大早,打点了一番,去面见赵太守,把整件事情解释清楚。申屠衍常年驻扎在兖州境内,与兖州赵太守也打过几回照面,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他的形容,便扯了个谎,留在客栈等他。
    原本中午,钟檐就应该回来的,可是到了下午,甚至傍晚,都没有钟檐的消息。
    天色快要暗下去,钟檐依旧没有回来,却终于传来了消息。
    却是个荒唐且不合情理的消息。
    ――钟檐锒铛入狱了。
    ☆、第三支伞骨?合(下)
    “怎么回事?”
    主事道,“唉……一言难尽呀,原本那太守大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却瞬间翻了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也许……”他偷偷望了一眼身后一直低头沉默的秦了了。
    申屠衍见到这样一个情状,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官场上的人对于酒色财气这类东西,历来都是行事的敲门砖,他以前为将的时候,也少不了人送这些个东西,又一次,甚至把两名歌姬弄到了他的帐里,他好不尴尬,当场处决了那名副将。
    现在,钟檐带着秦了了前去,想必那赵世恒会错了意,他转头看向秦了了,横眉问,“那太守大人可是对你行为不检?”
    这样羞人的话一个女儿家怎么说出了口,秦了了眼圈有些红,咬着发白的嘴唇,“是害了钟师傅……”
    这一句,倒是在申屠衍心里坐了实。
    说来也是冤孽,从十岁开始,那个叫大瓦片的娃娃就立志要扫尽钟檐后院的桃花障水,可是他身边的桃花障水一波未平,一波就跟着来,从不消停,以前的杜素妍是,那个赵小姐也是,现在的秦了了也是。
    “你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一遍给我听?”
    “事情是这样的……”
    申屠衍细细听着,今天早上他们三人进府时,赵太守的态度其实并不算缓和,一口咬定从他们的货中搜出了兵刃,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也交不了差,这时,钟檐便把这货的封装时伙计的笔录以及当时的细节描述给他听,“赵大人,这些人都可以证明当时这批货里全是伞,而且巧了,昨日我正好遇上当时这批货进入兖州仓库时的守库人,就请这位大哥为钟某作了证,也在这里,既然进仓库之前是没有这些利器的,自然不可能是我或者胡老板放进去的……我相信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钟师傅说完这一些,太守捻着胡子思忖了半刻,却转变了态度,连声说会秉公办理,钟檐便宽了心,他们又说了一些面上的话,那赵太守便来拉钟檐喝酒,他推辞不过,一一敬了酒,不过是几杯浊酒下肚,那赵太守就有些犯浑,上来牵一旁秦了了的手,便是又亲又摸。
    钟檐待秦了了如妹,自然上来阻止,推搡着赵世桓倒地,竟然恰好撞到案桌旁的烛台上,昏死过去。
    “这就是全部?赵太守期间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主事猛的想起,“想起来了,席间赵太守看了钟师傅许久,忽然问,‘你姓钟,可不会与云间杜氏有什么关系?’钟师傅那时一愣,马上笑着回答,‘我一个平头小民,怎么可能与这些大人物扯上关系?’太守笑笑,就没有再问下去,这大概是最奇怪的对话了吧?”
    申屠衍神色如常,答了一声知道了,便径自走了,剩身后秦了了的哭哭啼啼,和主事的叹息声,“什么表哥啊,终究不是亲的,遇上也不上心……”
    申屠衍沿着并不繁华的街道走了一路,想着这件事情的始末,当他听到云间杜氏时,只觉得两耳震得一嗡,心弦崩塌。
    他站在兖州境内的街道上,黑云低垂,凛风有摧城之势,他抬头望天,一滴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心中了然,这兖州城,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夜,申屠衍睡得并不踏实,开了窗,听见对面房里琴音传来,一整夜都是反反复复的《伊川歌》。
    清幽苦涩,呜咽反恻。
    申屠衍心头很不是滋味,他以为自己死里逃生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是因为钟檐他回来了。
    兖州位于边防,北临祁镧山脉,与金渡川也不过是数百里之远。
    他心念一动,向楼下酒肆买了好酒,借了马,径直向城门外策马而去。
    夜如穹庐,他沿着河岸逆向而行,已经入冬,河水接近干涸,依旧可以听到溪水潺潺漏过石缝的声音。
    经过长途的跋涉,马儿已经累得呼呼喘气,申屠索性下马,沿着干涸的河岸又走了一段,这一段河域他们曾经驻扎过一段时间,因此分外熟络。这里的河水常年浑浊不堪,没有一处是干净水源,那时,他常年听手下的将士口无遮拦的胡侃,金渡川,金渡川,浪花儿淘尽的不是英雄,是淤泥和草根。
    可是那时申屠衍就知道,他们是以污泥和草根自比,他们都不是英雄,如果不是参军入了伍,他们都不过是桥边镇尾做着小营生的普通人。
    他们不是能把握战事走向和生杀予夺的贵族统治,没有人喜欢打仗,他们之所以当兵,只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土地和家人。
    眼前忽然出现一堆乱石和土堆,横七竖八,离离草枯荣,越发显得萧瑟和荒凉,他的目光一沉,膝盖狠狠的落下。
    八千将士,尽葬于此。
    ――这是他欠他们的一跪,他现在来还了。
    如果不是有那一番际遇,他也埋在这里了。他将酒慢慢洒入土中,他们死的时候,很多已经面目全非,肢体不全,如今都一齐埋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挨一个唤过名去,就像旧时练兵点名一般,黄泉路上若能听见个,就应一声。
    “水三儿,王二狗,刘小幺,……还有,穆大哥。”
    他的声音越发洪亮,回旋在这夜色中,好像下一秒,土里就会有人蹦出来,响亮地答应着,“到!”
    在他念出最后一个名字时,他的嘴角浮现了笑意,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一个一个青葱般的苗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都说世间最蹉跎,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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