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雄飞长长的叹了一声,然后把他紧紧拥入了怀中。面颊狠狠的蹭上他的短头发,顾雄飞闭上眼睛,低声说道:“对不起。”
    叶雪山无动于衷的用左手摩挲了右腕的纱布,忽明忽暗的想起了前因后果。阿南是没有钱送自己进医院的,看来是顾雄飞救了自己。忽然苦笑了一下,他想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提前下刀子。身前的胸膛依旧宽厚坚实,衬衫领口带着淡淡的汗味,一切都是他曾经爱过的,“曾经”的事,不提也罢。
    顾雄飞抱着抱着,隐隐也觉出了叶雪山的冷淡。将人向下放回床上,他俯身望着叶雪山的眼睛,叶雪山被他看的笑了一下:“大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雄飞本来就黑,听了这话,脸上越发更黑了一层:“ 三天前下的火车。”
    然后他向后坐上了沙发椅,下意识的又抓住了叶雪山的左手:“我通过小文,找到了金鹤亭。金鹤亭说他在不久之前见过你。”
    话到这里就不再说了。金鹤亭对叶雪山的描述,是他宁愿永远忘记的。
    叶雪山不记得自己见过金鹤亭,可是也无心多问。左手暖烘烘的像是包了一团火,他闭上眼睛,空气里处处都是顾雄飞的味道。前尘旧事铺天盖地的全想起来了,扭头又看了床边的顾雄飞一眼,他心里对自己说:“下辈子吧。”
    这一辈子没活好,除了一无所有之外,还染上了毒瘾,头脑也不清楚了,几乎就是个半疯子。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可救药,所以索性放弃,等下辈子重新再来吧。
    “大哥。”他虚弱的开了口:“我知道你去林家找过我。你是不是上楼开过烟土箱子?我当时也在其中一口箱子里,他们给我用了迷药。林子森后来告诉了我,说是你在门口,我在房内。”
    顾雄飞心中一绞:“林子森为什么要绑架你?”
    叶雪山抬眼望着天花板,却是一笑:“说起来,我很冤枉啊。”
    叶雪山没有顾忌,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全说了,说得断断续续,只是不提阿南。顾雄飞把手肘撑在床上,弯腰将额头抵上交握着的双手,是个祈祷的姿势。叶雪山慢慢的讲,他静静的听;叶雪山讲完了,他一动不动,许久过后才抬起了头。一言不发的起身走去关了电灯,他回到床边坐下,把叶雪山连人带被一起抱了起来。
    嘴唇蹭过叶雪山的凌乱短发,他的声音异常嘶哑:“明天……明天就回北平。”
    叶雪山听他呼吸滞涩沉重,竟仿佛是要哭出来。而顾雄飞吸了吸鼻子,抬手用力一拍他的后背:“大哥在这里,以后没事了。”
    叶雪山抬起左手,在黑暗中摸上了顾雄飞的面孔。手掌擦去了对方的眼泪,他并不感动,只是满心苍凉。
    春天到了,万物生发,很好的时节,很好的风光,然而已经和他没有关系。凭着他的状况,即便戒掉吗啡,也已成了废人。一个半疯子是不会再有前途人生的,难道,让顾雄飞养他一辈子吗?
    收回左手,他悄悄的一舔掌心眼泪。日子被他过得千差万错,走不回来了。
    阿南买了饭菜回来,进门之后迎面一片漆黑,便找到开关打开电灯。在骤然而至的光明中,他看到了木雕泥塑般的顾雄飞和叶雪山。
    顾雄飞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把叶雪山放回床上,他起身低着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又清了清喉咙,显然不想正面见人。而阿南把饭菜放到床头桌上,低头去看叶雪山:“醒啦?”
    叶雪山对他一翘嘴角:“醒了。”
    阿南把手伸进被窝里,狠狠掐了他一下:“你真够不是人的,说死就死啊?”
    叶雪山笑道:“我死了,你就轻省了。”
    阿南一瞪眼睛:“那你死去吧!”
    不等叶雪山回答,他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哎,看来你大哥是真有钱,对你也挺上心。他说没说过要照顾你?家里的房子可是快要到期啦。”
    叶雪山答道:“他说要带我去北平——”
    话刚说到这里,阿南亟不可待的又开了口:“去!当然去!先把吃住解决了再说!”
    然而叶雪山却是摇了摇头,放轻了声音说道:“去是容易,可住久了,惹人厌烦,被人冷言冷语的撵出来,就不容易了。”
    他握住了阿南的手:“你别急……我去向他要点钱,你我对付着再过一阵子。”
    急促的喘了一口气,他显然是气息不足了:“阿南,你不要傻,你我迟早是要分开的。我想死,你救了我也没意思。”
    阿南听了这话,心中一酸,满肚子的热饭热菜立时冷了。他不是糊涂孩子,叶雪山所说的道理,他全明白。他又何尝不知道两个人迟早是要分开的?可是相处一刻算一刻,他就是愿意和叶雪山在一起。
    这时房门开了,顾雄飞水淋淋的回了来,是刚刚出去洗了把脸。叶雪山立刻不说话了,阿南也转身面对了顾雄飞,怯怯的说道:“长官,病房里面不是连着卫生间和洗澡间吗?你不用去外面找水龙头洗脸。”
    顾雄飞自从上了小学就没哭过,现在哭了,便很不好意思。低头含糊的答应了一声,他走进洗澡间关了门。
    他一走,阿南立刻又自在了,一边用个小碗盛饭盛菜,一边小声说道:“这病房真高级,恐怕单是住,一夜也得二十块钱。”
    洗澡间的房门一开,顾雄飞手拿毛巾擦着脸,高高大大的走了出来。阿南像被人掐了脖子似的,瞬间闭了嘴。使尽力气扶起叶雪山,他开始不声不响的给叶雪山喂饭。
    顾雄飞独自站在窗前向外望,视野有些模糊。从来不哭,一哭就刹不住闸,自己都觉得挺丢人。他认为叶雪山并不像金鹤亭所描述的那样不堪。就算真不堪了,他也一样的要。
    105、爱心
    高级病房是里外共分两间,里间宽敞,住着病人;外间逼仄,摆了沙发茶几,算是休息之所。因为顾雄飞坐在床边不肯离开,所以阿南就抱着一条毯子躺上沙发,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现在他吃得饱,盖得暖,只盼着叶雪山夜里万万别发疯,明天平平安安的上火车去北平。阿南想的很清楚——只要进了顾雄飞的门,他和叶雪山就算是有了依靠。现在顾雄飞孤身在此,又不是亲大哥,满可以说走就走;可是如果把地点换到顾宅里去,顾雄飞就算后悔,也不能轻易的把自己和叶雪山全踢出去。自己呢,也不要什么脸面了,先过去吃上几顿,住一天算一天;等到实在是不招人待见了,再想法子和顾雄飞要几个钱。横竖自己是个孩子,不要脸也没什么的。
    然后他的心思忽然一转,又想:“要不然,我把疯子交给他大哥,从此就不管了吧!”
    理智上讲,这当然是条最好的道路。可阿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还是舍不得离开叶雪山。混一天算一天吧,反正他的年华也不值钱。
    阿南睡了,叶雪山也睡了,只有顾雄飞是醒着的。
    顾雄飞心里没想什么,单是握着叶雪山的左手。这一年里他做了不少大事,救过沈将军两次性命,除去了所能除去的所有政敌,对得起身边一切朋友和同僚。在舰队里,他是手握实权的皇亲国戚。
    枝枝节节的各方面,他全照顾到了。他终于在沈将军亲亲热热的训斥声中回了天津,然后看到叶雪山孤零零的蜷缩在石阶上,手腕被刀子割成了孩子嘴,鲜血积成了半凝固的血泊。
    这就是他心上的人,他就是这样对待着心上人。
    顾雄飞的目光很敏锐,在黑暗中依旧看得清病床上的叶雪山。叶雪山的脑袋陷入柔软的羽绒枕头里,面孔瘦得轮廓分明。睫毛浓重的合下来,他睡得太静了,简直就是似睡非睡。
    把叶雪山的左手贴上自己的面颊,顾雄飞忽然无声的笑了一下。这就是他的心上人,怎么他先前就一直没有意识到?
    顾雄飞熬到凌晨时分,趴在床上睡了一觉。等到天光大亮了,他不肯再睡,阿南也起了来,开始张罗着伺候叶雪山洗漱。
    叶雪山自从睁开眼睛之后,就一直不看人,也不说话。顾雄飞很想插手做点什么,可是阿南像只小风车一样,忙而不乱转得飞快。转着转着,他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张嘴开始伶牙俐齿的不饶人。扶着叶雪山下了床,他一边把人往卫生间里搀,一边说道:“祖宗,把腿迈开啊,我可抱不动你!”
    叶雪山神情木然的洗脸刷牙,阿南在帮忙的同时,嘴里越发热闹:“嗨!谁让你喝漱口水了?吐,吐,快吐啊!哎呀,你别动,右手腕子上还带着伤呢,你也敢往水里伸?弯腰!”他啪啪的拍着叶雪山的后背,极力想要快点把叶雪山收拾干净:“右手不许动哦!”
    顾雄飞满屋里转了几圈,没想到阿南如此训练有素。而阿南看出叶雪山如今又发起呆了,所以分外要强,生怕顾雄飞嫌弃了叶雪山的痴傻模样。
    一番忙碌过后,他大功告成。安排叶雪山坐在床边了,他惴惴不安的想:“疯子长得多好看啊,总不会立刻就惹人厌烦吧?”
    病房内总算肃静下来,顾雄飞停在叶雪山面前,低头去看他的眼睛:“子凌?”
    阿南马上说道:“长官……大爷,少爷有时候是爱发呆,不过过一会儿就好了,他不闹的。”
    顾雄飞不信对方会呆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所以抬手轻轻摇撼了叶雪山:“子凌,看我。”
    叶雪山无动于衷的垂下眼帘,如同木雕泥塑。
    顾雄飞又张开五指,在叶雪山的眼前晃了几晃。叶雪山依旧是不为所动,双眼目光散乱,完全没有焦点。
    顾雄飞慢慢放下了手,心里隐隐透出凉意——原来金鹤亭并非信口胡言。
    在医院内耽搁到了中午时分,顾雄飞办清出院手续,赶乘下午一点钟的火车前往北平。阿南再次坐上了汽车,心里还是很快乐,同时暗暗祈祷,希望叶雪山乖乖的呆下去,千万不要在上车之前生出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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