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峰刮起了暴雪,百十年来的头一遭,漫山遍野,银装素裹。
    宏大的云岚别院像是一棵青松,伫立在山腰,任凭风吹雪打,不动如山。
    “冻云宵遍岭,素雪晓凝华。入牖千重碎,迎风一半斜。不妆空散粉,无树独飘花。萦空惭夕照,破彩谢晨霞。”
    果老背手捻须,站在庭院中,凝望着漫山纷飞的雪景,“许久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了。”
    “是啊,像这般重的雪,贫道此生也只是见过一次。”
    一眉道人端着壶温酒踏雪而来,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像他这般人情练达,活了上百年岁月的老道,竟是学起了那山下的墨客骚人,道冠上别着一枝寒梅。
    小影抱着件大氅,刚出了屋子,见他这番打扮,笑道:“鬓边插得梅花满,更捻南梅满把皈。道长真是好兴致,甘愿做那折花人。”
    “死爱花枝不忍吹,醉来恣意折芳菲。影丫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等卧榻空叹惋。”
    一眉道人捻须大笑,饮了壶中酒,拂尘卷雪,与那抛在空中的酒壶嬉戏。身法飘逸灵动,拂尘似刚似柔,举手投足间一气呵成,暗合阴阳之道。
    沈言不知何时出现在果老身旁,伸手捻过一片厚重的雪花,“这雪倒是奸猾得很。当初姜家人鱼跃龙门时,下的雪也不似这般厚重。”
    一眉道人落到近前,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但愿这场雪能够下得久些。”
    “原以为那小子只是李慕白的传人,却不料竟是天机子的弟子,倒是教你我看走了眼。”
    沈言拂袖一挥,院中出现一个遮雪小亭。一边忙碌着煮茶,一边说:“当年天道祖师是何等人物,没想到自他羽化登天后,天道宗却是衰败不止。兴许这就是天命吧,竟是等来了那小子。”
    一眉道人说:“风水轮流转,这云州是该换个当家做主的人呢。只不过叶无量狂狷孤僻,若不多加磨练,再好的璞玉那也不过是顽石一块。”
    “道长,你也太看得起他了。仗着点天资和仙缘,处处臭显摆。我看他啊,做个迎宾送客的小厮尚且费劲,就别说做那一宗之主,统领云州道门了。”
    小影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端着新煮的茶仔细品了起来。
    沈言笑着说:“叶无量长得一表人才,放眼九州那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怎的到了你眼里,就是这般的不堪。影丫头,你老实告诉沈某,那小子是不是轻薄了你。”
    “没错。影丫头,那小子若真轻薄了你,贫道定与你讨个公道。”
    一眉道人忽然犯难,看着小影说:“不过那小子面犯桃花,若是让你下嫁给他,倒是有些委屈了你。不如贫道现在就去无量山一趟,逼他与那些暧昧女子斩断情丝,从此一心于你。只不过依那小子的性格,恐怕宁死不屈啊。”
    “他敢!”
    小影脱口而出,下一刻便觉得话语不对。这柳眉一凝,正要解释,却听亭内一片笑声,那沈言和一眉道人噙笑,若有深意,小影见状脸颊泛红,娇嗔道:“我是说,才不会看上他,他敢欺负我——”
    小影娇羞得紧,事情越描越黑,心中一横,也不再解释了,“哎呀,沈先生,道长,你们也太为老不尊了,欺负小影一人。果老,你看看他们——”
    沈言笑意盛浓,眼中闪烁着狡黠,“急了,影丫头你急了。哈哈,如果你不想让我们误会的话,你只有拿出行动证明,你对叶无量没有一点好感。”
    小影:“怎么证明?”
    沈言问:“你敢去无量山住上两年吗?”
    “有何不敢!”
    沈言不动声色地看了果老和一眉道人一眼,随后笑着说:“不如沈某跟你打个赌,如果你在无量山住上两年,没有对叶无量生出情愫,沈某便将貂儿送与你。”
    “貂儿?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小影惦记沈言养得那只貂儿许久,一听沈言要将貂儿送与她,顿时来了兴趣。只是她也不是任人套路的小白,貂儿是沈言的心爱之物,平日里爱护得紧,赌约只是意气之争,将貂儿作为赌约筹码,定然是用心不纯。
    “沈先生,我看赌约是假,你是想套路小影前往无量山做你们的眼睛是真吧。”
    “你说是就是,貂儿是我的心头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贫道早就说了,影丫头机灵得很,哪是那么好骗的。”
    果老笑了笑,抿了口茶,说道:“要不了几个月,天道宗就要开门收徒了。有教无类,那小子惯是喜欢反其道而行,让人捉摸不透。”
    “区区一年,天道宗便能造就一位力抗太虚子的后起之秀,影丫头,你难道就不好奇吗?还有那个什么五险一金,你可知此物何物?”
    “吧嗒——”
    茶盏脱手掉在桌上,小影一脸不可置信,却又默不作声。
    一年时间!那坏小子竟然只用了一年时间,便强悍到如此地步,天道宗到底给他喂了什么灵丹妙药?难怪姓叶的张狂无忌,倒是有几分本事。
    叶无量在缥缈峰的一言一行,小影看在眼里,若说没有半分好奇之心,那也是假的。在云州道盟的统治下,各道门修士逆来顺受惯了,偏偏他叶无量嚷嚷着要公平,要人人有尊严的活着,为此甚至不惜以命相博。
    可若说叶无量心怀浩然正气,行事却又精于算计,对看不顺眼的人出手狠辣至极,张口就是灭人满门。若说色令智昏,可他看向柳玉儿时的眼神,却又是无比澄澈。
    这般亦正亦邪之人实在让人难以揣测。
    人一旦对某件事物,某个人捉摸不透时,心里的那股子好奇劲儿便如同泛滥的黄河之水,一发不可收。
    小影越是压制,越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弄清叶无量身上那些让她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最终敌不过好奇。
    失守了,便就有了决定。小影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偏头避开众人的目光,故作不服道:“去便去,看那家伙能作何把戏。沈先生,你可不能誓言,貂儿你先替小影好生养着,如果貂儿瘦了,小影可不依。”
    沈言抚须哈哈大笑:“影丫头,那小子可是偷心的贼,你可得留点神,莫教那小骗子给偷了去。”
    “沈先生,你又欺负小影——”
    亭内笑声四起,三老一少饮着香茗,赏着冰肌白雪,端的是惬意无比。而远在北部的叶无量,却是不料自己又被算了一道。
    北部的天阴沉厚重,猛烈的寒风抽在人的身上,火辣辣的疼,就像是冷刀子割在人身上。天上的冰雹子哗哗往下坠,若不是头铁之辈,谁敢冒着被冰雹子砸烂了脑袋的风险出门。
    可夜狼山上头铁之人数不胜数,那烈烈寒风在山间呼啸营造出的鬼哭狼嚎,也没将这群人吓退。血水浸染了地面,结成了殷红的冰晶。数个月前大摆宴席的广场,站着一群妩媚娆人的女子,寒风将遮脸的薄纱撩起,露出了诱人的面容,唯一美中不足——她们手中的长剑裹上红霜了,平添了几分肃杀刺冷。
    煞风景的是,这群让人垂涎欲滴的女子对面,跪着足足有上百人,他们啼哭着,辱骂着,求饶着,怨毒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对面女子人群中的那位年轻男子——叶无量神色冷峻,青衫染血凝如墨。
    “师弟,他们不过是生在啸月门,学艺在啸月门,你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天道宗在缥缈峰吐气扬眉,应无双早已心满意足。她想过一雪前耻,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攻打他派,也从未想过灭人满门,她知道弱肉强食是这个该死的世道法则,但她不忍看着叶无量变成一个冷血的人,无情的人。
    “师姐,他们来日攻打无量山,又当如何?”
    应无双闻言身子一颤,脸色顿然煞白,她知道叶无量的考虑是对的,当日沙邢率领五大派上无量山,若不是天机子及时赶到,她们师兄弟六人,未必有什么好下场。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叶无量抬起脚步,对面的啸月门人瞳孔猛然收缩,呼吸急促异常,身子直打颤。
    “别过来,你这个魔头,我等与你无冤无仇,你凭甚杀我们。”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报仇,应该找欧阳门主。”
    “少侠,爷爷,你饶了我吧,我发誓,日后绝不与你们为敌。”
    “你这个孬种,求他作甚。大家都别怕,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啸月门待我有恩,我们绝不能贪生怕死,辱没了师门。”
    “去你的,不就是一点传道的恩惠,大不了老子还给欧阳康便是。”
    贪生怕死的啸月门弟子自毁了道基,喷出一口鲜血,随即谄笑着爬到叶无量面前:“前辈,我还不想死,你饶我一命吧。”
    统一北部需要雷霆手段,但叶无量看着眼前这些可怜而又可恨之人,忽然提不上了半点恨意。
    寒光一闪,人头咕噜咕噜滚了数尺远,叶无量淡淡地说:“给你们两条路,一是站着有尊严的死,二是跪着像条狗一样活着,你们自己选。”
    啸月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选哪一条路。忽然有人站了起来,愤怒地盯着叶无量,昂首挺胸,誓要与啸月门共存亡。
    一个,两个,三个……不怕死者接连站起,足有三分之一,跪着的人如是见着杀父仇人,对这些宁死不屈的人谩骂不休,指责他们不知好歹,愚蠢至极。
    “看来还是聪明的人多。”
    叶无量注视着挺胸而立的人,冷笑道:“甚好,你们这些人果然愚蠢至极——不过,叶某敬你们是条汉子。”
    话音落,剑气横生,转眼之间,数十人倒在血泊之中,张口瞪眼,死相极为难看。
    活着的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子,又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同门,猛然倒吸凉气,有的似是受不了方才那股子压迫感,好不容易从死亡的钢丝索上平安着陆,一阵恶心袭来,张口大吐。
    应无双皱在一起的眉头松弛开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倏地,一道黑影朝着叶无量冲去,应无双还未来得及出口提醒,便听:“叶无量,你这个魔头,我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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