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天阔,千里烟波,雾霭沉沉。
    玲珑堂和玉虚山千余人跪在河畔,春露打湿了衣衫,猎风阵阵,让人瑟瑟发抖。寒意倒是驱散了两日多来奔波所致的疲倦,但赶不走萦绕心头的恐惧。
    上千人出动,寻遍洛州,便是只钻地蝼蚁也该找出来了,可魏如萱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叶无量不能带魏如萱,按时赴约,后果谁也不敢想象。
    众人自知无能,大气都不敢喘,安静地看着洛水河畔上,已经站了数个时辰的公冶元明和魏湛。
    “三天了,看来如萱是铁了心不顾自身名节,也要羞辱我和玲珑堂了。”
    公冶元明脸色狰狞,额头青筋横跳,心情便如风中衣袂,江上雾霭,暴躁不定,好似有上百的野兽在唤醒他心底深处的杀意,吞噬着最后一丝耐心。
    找不到魏如萱的下落,魏湛比谁都急。公冶元明的态度不善,魏湛却只能嘴角抽上一抽,不好多说什么。他还在等两个人的消息。
    吕归带人前往云州,虽然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但他倒不担心,魏湛在等百里弘光。
    说曹操曹操到。一道流光自西方飞来,风尘仆仆的百里弘光,落到魏湛面前。
    魏湛急忙问:“弘光师弟,可找到萱儿下落?”
    百里弘光瞥了一眼公冶元明,随后摇摇头说:“中州的地界也打听了,没有萱儿行踪。”
    “难道萱儿真的跟天道宗的小王八蛋跑去云州了?”
    魏湛皱眉,捻着胡须,吕师兄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她们能跑到哪儿去呢?
    “魏盟主,此事摆明是那姓叶的无耻狗贼将如萱带回天道宗了。之前我就说带人去灭了天道宗,可你偏要拦着。哼,我看你就是故意给如萱他们拖延时间的吧。”
    公冶元明摊摊手,态度很是恶劣,没了往日的敬重。
    魏如萱逃婚,玉虚山自知理亏,对公冶元明一再忍让。可这小子蹬鼻子上脸,竟连魏湛都不放在眼里,百里弘光如何能忍得,豹眼环瞪,数落道:“元明,你这是什么态度。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想的。你自己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了来,尊主待你如何。如果不是拿你当自家女婿,尊主会把道盟事务交给你打理,会把萱儿嫁给你?”
    “弘光师弟,别说了。事是萱儿那丫头惹出来的,元明贤侄心中有气也能理解。”
    洛州不能乱,魏湛压住心中的火气,对公冶元明说:“元明贤侄,玉虚山会给你一个交代。今天是约定的日子,不妨再等等。”
    “魏盟主,你怎么还相信姓叶那小子混淆视听的鬼话。你们要等便等吧,我等不了了。”
    公冶元明语气森寒,摇动千机玉玲珑,“玲珑堂弟子听着,随我去云州灭了天道宗。”
    “嚯!灭天道宗,灭天道宗!”
    玲珑堂颜面受损,弟子们本就憋闷得紧,正愁找不到发泄的口,一听要去天道宗讨要个公道,各个精神抖擞,响应之声直冲云霄。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1]
    悠悠江水,一叶扁舟,声传数里。本是怀才不遇的自嘲诗,在少年郎口中念出,却别有一番滋味。少了阴郁沉重之气,多了几许潇洒豪迈之意。
    小船停在江心,少年郎打了一个酒嗝,向着对岸抱拳道:“天道宗叶无量,拜见魏尊主。”
    叶无量!玲珑堂和玉虚山弟子闻声一怔,旋即祭出法器,严阵以待。
    公冶元明扫了扫小船,没有见到魏如萱,登时暴怒,质问道:“叶无量,你这个无耻狗贼,交出魏如萱,我给你一个痛快。”
    “你就是玲珑堂少堂主公冶元明?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公冶兄果真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少跟我套近乎。叶无量,你挟魏如萱逃婚,折辱玲珑堂。现在若将人交出来,一切还好商量,否则就休怪玲珑堂灭了天道宗,平了无量山!”
    “公冶兄,不必这么大的火气。叶某今日前来,便是要给你和魏尊主一个交代。”
    叶无量踉踉跄跄下船,许是酒吃得有些多了,下船时一脚踩空,差点栽进水中。幸亏反应快,及时稳住了身形,但弄翻了酒坛。
    “不好意思,大意了。”
    叶无量挠头一笑,将酒坛吸入掌中,仰头将所剩不多的酒水饮尽,酒坛入水,激起一阵水花。
    对岸众人见状,纷纷露出轻蔑的表情,“竟是一个酒鬼!”
    “原以为这畜生还有几分本事,没想到尽是这般不堪,天道宗也不过如此。”
    “这小子只身前来,还敢大言不惭给尊主和少堂主一个交待,真是不知所谓。”
    “区区一个插标卖首之徒,也敢前来送死。”
    “……”
    叶无量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众人的眼神有些玩味,他们很好奇叶无量接下来会如何向魏湛和公冶元明交代。可转脸瞧见叶无量在江水之上如履平地,身上无半点真气运行的痕迹,吃惊之余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修士之所以有别于凡人,因为能炼气御气。在江水上行走,对于元婴期以上的修士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不借真气,扶风而行,除非是臻至化境的强者,还有谁能做到这个地步?
    叶无量走的缓慢,脚步踉跄,江面似乎静止了一般,看不见半点涟漪。
    “早听闻天道宗出了个厉害的小辈,带领整个北部与云州道盟分庭抗礼,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年轻,我还是小瞧了天道宗啊。”
    魏湛暗自感叹,能像叶无量这般行走洛水者,便是在云州,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
    叶无量上得岸来,先向魏湛请罪,“三日前,小子擅自做主带我家嫂嫂下山了结一段尘缘,未能向魏尊主请安,还望尊主饶恕小子冒失无礼之罪。”
    “能如约前来,算你小子还有几分胆识。二十年前的尘缘往事已了,温良曾发誓与小女斩断情丝,从此不再踏足玉虚山。你趁小女与公冶元明大婚之际,做下此等违背道义之事,你让本尊如何能饶恕你?”
    魏湛冷眼瞪着叶无量,沉声道:“叶无量,天道宗既知理亏,焉何不让温良自己来交代。他违背誓约在前,折辱玉虚山和玲珑堂在后,而今却让你前来交代,是何道理啊?”
    公冶元明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前揪住叶无量的衣襟,骂道:“王八蛋,快说,你把如萱藏至何处,不然我现在便要了你的狗命。”
    叶无量低头看了一眼公冶元明攥着衣襟的手,好声好气地说:“公冶兄,大家都是年轻人,何必这么大火气。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就不会食言。你先放手,别失了体面,否则岂不是教天下人以为你玲珑堂仗势欺人么。”
    “交代!你拿什么交代?姓叶的,你明知魏如萱是我三书六聘未过门的妻子,你还破坏我们的婚礼,公然折辱于我。我现在未动手杀你,已经给你留足了颜面,你若再不交出温良和魏如萱,休怪我灭了天道宗。”
    叶无量眉头一皱,身体迸发出一股雄浑的真气,将公冶元明震退数步。“公冶兄,天道宗有愧于你,我才对你诸般忍让。你要是蹬鼻子上脸,要你性命便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不信你可以问魏尊主。”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与我作对!”
    公冶元明怒极,想要对叶无量出手。
    魏湛出手制止,沉声说:“叶无量,有我在,还容不得你放肆。公冶元明是我认定的女婿,小女要嫁人也只能嫁给他。温良,哼,像他这样的鼠辈,没有资格做玉虚山的女婿。至于你,维护自己的同门,我也不与你为难,将小女交出,我便让你离去。”
    “还是魏尊主讲道理。不像某些人,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叶无量还挑眉瞥了一眼公冶元明,转脸又对魏湛道:“魏尊主,想必天道宗的情况您老也掌握了不少,其实玉虚山与天道宗结成亲家,也未必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您觉得呢?”
    魏湛闻言嘴角一抽,这小子好生阴险。
    玲珑堂弟子一听便怒,纷纷出言声讨叶无量。
    如果玉虚山舍弃玲珑堂,与天道宗结成姻亲,那玲珑堂还有何颜面在洛州立足。
    公冶元明怒不可遏,冲着魏湛冷声道:“魏尊主,如果你还念及两派的交情,要么与我一同斩杀了这厚颜无耻的含鸟猢狲,要么带着玉虚山弟子退至一旁袖手旁观。总之,今日我必取他狗命。”
    “公冶元明,你好歹是一读书人,竟说出这般粗鄙之语,真是教人失望。魏尊主,您老来评评理,自来这洛水,小子对公冶元明一再忍让,为的是哪般?不就是他当年出海寻药医救我家嫂嫂的情谊么,而他却在此狂悖无礼,一再辱骂、威胁于我,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
    魏湛无语至极,拂袖冷哼一声,心说公冶元明为何这般对你,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了,跟老子装什么糊涂。
    一旁的百里弘光嘴角微微一挑,向魏湛递去一个眼色。魏湛嗔道,“叶无量,别在此胡搅蛮缠,你不是要交代嘛,有话快说。”
    “这些年,魏尊主对玲珑堂关照有加,对公冶元明更是呵护提携,不惜将洛州道盟大权都交到了他的手里,按理说当年欠的人情早就还上了。至于我家嫂嫂与公冶元明的亲事,说到底不过是魏尊主想替我家嫂嫂找个好的归宿罢了。”
    “公冶元明出身名门,天纵奇才,又生得玉树临风,虽说与我师兄相比差了一大截,但与我家嫂嫂成亲,也算登对。可俗语有云,鞋合不适合适,只有脚才知道。我家嫂嫂与温师兄情投意合,便是二十年不见,依然相爱如旧。魏尊主,为何成全他们这一对璧人呢。”
    叶无量左一个“我家嫂嫂”,又一个“我家嫂嫂”的叫着,公冶元明听着脸直抽搐,指着叶无量冷嘲道:“情投意合?呵呵,叶无量你有什么资格来评说此事。当年魏如萱为了温良,差点丢了性命,是谁出海寻找灵药救她性命?是我!这二十年又是谁陪伴在魏如萱身边,不离不弃,呵护备至?是我!”
    “温良那厮又为魏如萱做了什么?他就是一个贪生怕死、薄情寡义的无耻小人。他若有心,今日为何不敢前来,反而让你一个外人来作交代。若比真心,他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即便天道宗这些年有了些起色,我也依然瞧他不起。”
    公冶元明委屈至极,若非这些年处世愈发稳重,情绪早就失控。他想不通,为何二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只是换来一顿屈辱。为什么魏如萱如此绝情,难道她的心是铁石所铸。
    “骂得好!公冶元明,你对我家嫂嫂的深情厚谊,谁也没有资格评判。但感情本就是你情我愿,没有对错之分。真心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得到,而是应该懂得放手,让她幸福。”
    “况且我温师兄并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我本受温师兄所托,前来玉虚山交还信物,但见嫂嫂对师兄深情,才擅自做主将嫂嫂带下山去。是我谎称嫂嫂为爱而死,大师兄才违背誓约赶到洛州。今日,他与嫂嫂本想亲自来给大家一个交代,也是我擅自做主,将他们打晕。”
    “生前不相见,死后更无期。来世莫再遇,愿卿有良栖。这是温师兄以为嫂嫂已死,而发出的肺腑之言。这是他得知嫂嫂身故,发自肺腑的凄语。他对嫂嫂的情谊不比你少。”
    公冶元明冷哼一声,问道:“若他如你所说是个深情的君子,那为何他要与魏盟主定下誓约,又为何要在我与魏如萱成婚之日,让你来退还信物?”
    “此事你当真不知?”叶无量稍息讶异,转脸看向魏湛,问道:“魏尊主,要不你与大家说说,当年与大师兄定下誓约究竟为何?”
    “魏盟主,还请告知。”
    魏湛望着众人,眉头皱成了两道沟壑。当年与温良定下誓约,手段确实不够光彩,而且牵涉颇深,不便公之于众。
    “魏尊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您还要再隐瞒?”
    魏湛犹豫不说,叶无量更加确信有不可告人的猫腻,他很好奇魏湛到底在顾忌什么。
    “想知道,自己去问温良吧。不过最好还是别问,否则你会后悔的。该说的废话也说完了吧,交出小女,我放你走。”
    “好吧,魏尊主不愿说,那我也不会交出我家嫂嫂。”
    “叶无量,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我要出手,即便你再妖孽。今日也休想活命。”
    魏湛双目一声,气势凌人,合体强者的威压让人无从抵抗。
    “玲珑堂弟子听令,结阵准备诛杀此贼。”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魏尊主、公冶元明,我们还是做笔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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