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流波的一条胡同里毫无征兆的起了一场大火。火光冲天,将整个黑夜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无二。
    沉浸在梦乡的人,还在呼呼酣睡,直到火势向着左邻右舍蔓延,这才或是被烟火呛醒,或者被邻居叩扉声给叫醒,于是骂骂咧咧两句,赶紧抱着床上的女人和孩子,裹着一张被子就出了宅子。
    有些个“好心肠”的,提着一桶水还跑那着火的地方转上一圈,瞧不出所以然来,这才悻悻回到人群里,三言两语攀谈起来。
    胡同的一头,有两道黑影正直直地看着冲天的火光。火星头忽明忽暗,寥寥的烟在远处的火光映照下,有些青蓝。有人开口问:“是那孩子做的?”
    屋顶上又飞下一个彪形大汉的身影,见他跪在那说话的人面前,点头回道:“那孩子是个狠人,灭了他叔伯两家满门十三口。”
    “人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做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叶无量抽了一口烟,颇有些感慨,“起来吧,虽说是剑奴,以后见到我不用下跪。”
    那个叫“狗杂种”的孩子,似乎活得如名字一样卑贱。要是放在前世,那也该是个生长在阳光下的红领巾少年,可就是这般花一样的年纪,却背负着非人般的痛苦,甚至不惜以瘦弱之躯,残害叔伯一家十三口。
    这中间的深仇大恨,恐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
    另一道黑影露出了满面的虬髯,正是拉着叶无量要去看些东西的秦刀。像狗杂种这样的孩子,他在永州见得多了,尤其是这流波,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来。脊梁断了,最终只能卑微地活着。
    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这天底下苦命的人多了去了,能帮一个固然不错,但凭一己之力又能帮得多少呢?叶无量对狗杂种很是关注,这也是秦刀远远没有想到的,他有些好奇地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他值得你帮嚒?”
    “命嘛,谁能说得清楚。你不抬着头,怎么知道这天上是晴蓝,还是灰朦。”叶无量笑了笑,一人一个命,他自己不也是被命运安排得明明白白嚒。
    天地不仁,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活着的方式。也许穷尽一生,未必能登临绝顶,实现心中的抱负,但生命真若走到了尽头,谁还在意是不是曾在山巅驻足过,那攀登高峰时沿途的风景已经是最好的回馈了。
    人总不能停留在原地自怨自艾,路就在脚下,若不向前走,又怎知那错综复杂的命运轨迹会有哪些交点,何时会遇上对的人,错误的事,以及酸甜苦辣的时刻。
    当然,叶无量也并非全然是对命运使然的感慨与共情,那狗杂种是天生学剑的好苗子,先天的纯阳之体,当可继承“纯阳剑”李慕白的衣钵。
    在逍遥阁,叶无量见狗杂种的第一眼,便看到一股炽烈的纯阳之气直冲天灵,但怪异的是狗杂种的身体好像是一副枷锁,使得纯阳之气不能外露。起初,叶无量还很不解,抬头凝望天道,这才发觉两人之间有着巧妙的机缘,只有他才能发现狗杂种的不同。
    不由慨叹一声,造化弄人!天道为狗杂种遮蔽了天机,隐匿了纯阳体质,但又恰恰遇上了叶无量,这难道还不算是最好的安排么?
    秦刀耸耸肩,不置可否。对一个卑微之人心怀慈悲不难,但能做到平视而非俯视,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要与天下为敌的叶无量。也许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掌握力量的人不该天下人束之高阁,而是真正的走到百姓中去。
    “那孩子现在在何处?”
    “在东城那边的贫民区里。主人,你是要去见他吗?”
    叶无量点点头,三人重新进入到了黑暗之中,在楚韦的带领下,前往东城。
    ※※※※
    漆黑的屋子里,亮起了一缕微弱的光,那一盏油灯被狗少年再次点亮了。
    昏黄的灯光下,屋子里摆着三口棺材,火盆里还残留着丝丝余温。
    东厢房里,摆放着一只熟桐漆刷成的木桶,正腾腾冒着白气,木桶里有一个肌肤雪白的女子,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呼吸。    女子身上那些淤青显得分外碍眼,生前显然遭受了非人道的凌辱,可是她那美丽的脸颊上依然挂着温婉的笑容,即便是至死的那一刻,没有愤恨,她带着与弟弟孩童时最美好的回忆走了。
    少年目光柔和的凝视着姐姐,抽咽了一声,抹了把眼泪,拿着手巾细细地擦拭着雪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沉声喃喃地说:“阿姐,我知你素爱干净,平日里也从不打扮。咱们家光景不好,你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让给了我。你知道嘛,我给你买了胭脂水粉,还有一身新衣,虽然是粗麻布衣,但我知道,穿在你身上,比那些身穿绫罗绸缎的大小姐都要漂亮。”
    手巾一上一下的轻搓着女子的肌肤,少年感觉一年又一年的记忆从脑海中再次重现,直至消散。他想起了和姐姐生平中唯一一次见到白雪纷纷,两个人在雪中奔跑的场景;他想起了第一次出门找活计,姐姐偷偷塞给他两枚白水鸡蛋时的疼爱;他想起第一次外出带着一身伤回家时,阿姐心疼的目光中泛起的那一层温暖的水雾……
    那些与姐姐在一起成长的温暖回忆渐渐消散,少年的脑海里出现了归海一策凌辱姐姐的场景,出现了那些该死的畜生摧残雪至的残忍画面,他记住了每一个人的面孔,记住了他们丑陋的嘴脸。
    泪水,他早已经流干了。
    将姐姐身子擦干后,他轻轻的抱上床,将新的衣裳替雪至换上。借着昏暗的油灯,他头一次拿起胭脂水粉,按照雪至在他心中最美的模样,一笔一勾,如春风扶绿水,描绘出一个小家碧玉温婉可人的美丽样子。
    “家姐,你真美!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小姐跟你比,都黯然失色。你这一身打扮走在街上,定能迷倒一群才子。”少年拿着一把红色的桃梳认真地帮姐姐梳着青丝,绾成一个漂亮的发髻,他透过铜镜打量着姐姐脸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少年将姐姐抱进棺材中,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随后合上了棺材盖。
    黄纸燃烧着,青烟在堂屋中弥散,忽然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呜呜之声犹如人在哭泣,瘆人得紧。风卷着火星纸灰在三具棺材前盘旋着,火光飘忽不定,映得少年那张稚嫩的脸何其的狰狞,却又教人心疼不已。
    “爹、娘,雪至,我多给你们烧点纸钱,若是鬼差老爷刁难,你们别舍不得花钱,他们要多少给多少便是,你们在黄泉路上慢些走,待我手刃了仇人,便寻你们去,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又能够团圆了。”
    少年枯坐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亲人亡魂在絮叨着,“我不明白,大家都是一脉相承的亲人,为什么大伯和三叔他们两家子人一直都瞧不起我们。在流波这种地方,家人不是用来依靠的嚒,他们为何要了钱财出卖阿姐,害得你们惨死。”
    “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们,也可以不拿我们当亲人,可是他们必须要为自己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付出血的代价!”说着说着,少年的脸愈发狰狞,语气也由平淡转为愤怒。
    他从阴暗的角落里拖出一个硕大的包裹,鼓鼓囊囊的,好似装了不少沉重的物品。火盆前,少年不紧不慢地打开了包裹,仔细一看,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毛骨悚然。
    那包裹里竟然装着装着十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一个个张着嘴,瞪直了双眼。少年将人头一颗一颗有条不紊地摆放在灵位前,随后重重地磕着头,喃喃地说:“爹、娘、阿姐,黄泉路上你们不用担心寂寞了,大伯和三叔全家一十三口人都来陪你们了。”
    少年盯着那十三颗人头冷冷地说:“你们在下面最好老老实实地伺候我爹娘他们,否则生前我能杀了你们,死后做鬼我一样也不会放过你们。”
    跪在地上又烧了一会儿黄纸,随后起身从东厢房里提了一个食盒又回到了堂屋。食盒里装着几碟像样的酒菜,地上摆了四副碗筷,少年盘坐在地上揭开了酒壶的布封,将酒水倒进火盆之中,沿着火盆画了一个带有缺口的圈。
    “爹娘、阿姐,你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手刃归海一策。”
    三口棺材,十三颗人头,少年对坐着,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饿了多日,如狼似虎。
    这时,叶无量闯了进来,“凭你能杀得了归海一策?”
    “你是何人?为何闯进我家中。”少年看着不速之客,丝毫没有慌乱,也不惧怕叶无量对他不利。在流波这种地方,每天都会有惨剧发生,死几个人而已,没有人会在意。
    叶无量粗略扫了一扫堂屋,目光投向了地上的酒壶,弯腰捡起喝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有人味儿。”说着,又将酒壶递给了少年,注视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继而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他们该死!”少年皱着眉头,忽然想起眼前这人不就是在逍遥阁里与归海一策针锋相对,收了楚韦做剑奴的那位嚒。他跟归海一策叫板,又与天魔宗的秦刀是好朋友,即便不是天魔宗的人,那也是个身份不俗的高人。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少年对叶无量的戒心少了几分,他说:“尊下不在逍遥阁与那花魁欢好,深夜跑到小的住处,是要替这些该死的寻仇,还是要利用我算计归海一策?”
    “你倒是聪明机敏。”叶无量笑了笑,朝着那棺材走去。少年脸色一变,急忙去阻拦,但还未靠近叶无量,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给挡了开来。
    叶无量低头看了看棺材中人,又转身走了回来,脚步停留在装着女子的那副棺木旁,微微叹了口气道:“她便是你的阿姐吧。的确是个美妙女子,只可惜像她这般年纪,本该有如花儿一样灿烂的未来,但碰上了歹人,也是命中有此一劫吧。”
    “尊下与归海一策有仇?”
    叶无量摇摇头,“我与他并无冤仇,但他作奸犯科,伤天害理,我便饶不得。”向火盆里添了些纸钱,起身注视少年,淡淡地说:“你想仇人归海一策,这本没有错,但你错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敢不敢要了。”
    叶无量的实力,少年是亲眼见识过的,能够让归海一策吃瘪的,在永州还没有几人。况且叶无量所言并无任何问题,他虽发誓要手刃仇人,可是归海一策是实力强悍的修士,他根本那就近不了身。而今听叶无量要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哪里还会犹豫,只要能报仇雪恨,管他付出什么。
    少年普通跪倒在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请先生帮我!”
    “起来吧。男子汉顶天立地,这双膝盖只可跪天地父母。”
    少年起身,试探着问:“先生算是答应了?”
    “你叫狗杂种?可以大名?”
    狗杂种摇摇头,目光澄澈,“我只知姓李,狗杂种便是我的名字。爹爹说,贱名在流波这种地方好养活。”
    “姓李?倒也是巧了。”叶无量微微错愕,李慕白的传人也姓李,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姓李怎么就巧了?狗杂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多嘴问。
    “你爹的话说得没错,贱名好养活。不过以后你就叫李纯阳吧。”
    叶无量淡然一笑,抬手一指点在少年的眉心,将《纯阳真诀》和《纯阳剑诀》两篇法门传授,口中还道:“李纯阳,好好感悟吧。若你在我离开永州之前,成功手刃归海一策,那么我便收你入门,从此天高海阔,任你逍遥,问道长生。”
    “先……”李纯阳不过凡人之区,一下子哪里承受得了那么庞大的信息,话刚开口,人便晕了过去。
    叶无量收手,两枚丹药塞进李纯阳口中,随后留下几瓶丹药,便拂袖出了屋门,对黑暗中说了一句话“暗中看好他,必要时出手救他一命”,随后跟秦刀走了。
    路上秦刀问,“那小子一点道基都没有,叶老弟,你不会真以为他能短时间内修炼至洞虚境吧?”
    “呵呵,有些人是天生的。这一块,你不懂。”
    秦刀:“……”
    人比人,气死人。事实胜于雄辩,叶无量只用两年的时间,实力已经逼近大乘境。秦刀无语至极,觉得叶无量这话实在是太伤人了,但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只不过他这心里实在不明,李纯阳那小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这么多年,活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管他呢,眼下首要之事,就是带叶无量去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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