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内,戴权回来复命。
    “东西昭阳可都收下了?”
    “回禀陛下,公主殿下都收了。奴才过去的时候,公主殿下正陪着太后她老人家说话,陛下送的那些东西,公主她都很喜欢,还让老奴代为叩谢陛下的恩宠。”
    “哦,太后也在,她怎么说?”
    “太后……对了,太后倒是问了句关于镇远侯的事情。”
    宁康帝忙道:“哦?”
    “倒也没具体说什么,只是听说陛下对镇远侯的厚封之后,太后似乎挺满意的。”
    宁康帝略显意外,随即也笑了起来。
    说起来,宁康帝对于是否赐予贾琏侯爵之位,心里也是迟疑过的。
    毕竟,贾琏此番虽然功劳很大,行事也甚合他的心意。到底晋爵事大,按照他原本的意思,给贾琏晋爵一阶就差不多了,如此朝廷其他人,也说不出甚么话来。
    但是与贾琏一番奏对,让他终于决定破格,直接将贾琏的爵位晋升至侯爵。只差一个大阶,四个等级,便追上其先祖,一等荣国公的位置了。
    这其中,固然有他自己的考虑,比如,彻底收服贾琏为他所用,再比如,拉拢以四王八公为首的旧勋贵势力。
    实则,也还有一些太后的关系在其中。
    自从他让昭阳公主和亲之后,太后虽然明面上并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举动,但是每次见到他,却着实没什么好脸色。
    宁康帝虽然是皇帝,也不喜欢看人脸色。偏偏他还知道太后为何如此,不但知道,还心有愧疚。
    特别是在朝野得知,和瓦剌和亲只是瓦剌王子的一个阴谋之后,宁康帝心里,越发自知理亏,自然只能默默忍受太后的冰冷态度。
    又不想一直这样下去,也就只有化解太后的不满这一条路了。
    他知道,只要昭阳公主安然返京,太后的怒气就会消失一大半。再次,他也记得当初对太后的承诺,待贾琏年纪稍长,有了一些资历和功劳之后,再一举重重封赏。
    如此一来,只要太后知道他依照承诺,果然重用贾琏,自然也就会领他的情。
    至于昭阳……
    原本宁康帝也想过招她至御前说说话,聊慰父女之情。但同样心怀歉意,不便相见,故而只让戴权从内务府送好些奢华名贵的东西过去,希望她能够因此宽怀一些,不要太埋怨他这个老父亲。
    戴权看着宁康帝,心里能猜到三分宁康帝的心思。
    忽想起什么,他故意笑道:“听说,镇远侯在离开的时候,满面春风,还郑重的对着南书房叩了一个大礼,然后才离去的。
    想来,镇远侯心中,对于陛下的隆恩是何等感恩戴德。”
    宁康帝念头转换过来,面上也不由露出笑意。贾琏出南书房之后的反应,已经由替贾琏送爵服的太监回来禀报过了。
    对此他很满意。
    虽然君主封赏臣子,是为了让臣子更加尽心竭力的替其办事。
    但恩出于上,君主们,自然也不想臣子们欲壑难填。能够感恩戴德的臣子,才是值得栽培的好臣子。
    “不过,陛下此番如此封赏镇远侯,只怕朝中的大人们,会对镇远侯有所非议呢……”戴权说道。
    对镇远侯有所非议?
    只怕不只对镇远侯吧。
    或许那些人,还会说他宁康帝偏宠偏信,有失公允!
    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是他这么做,能不能得到应该有的回报。
    至于贾琏被非议,甚至被朝臣们排挤……
    贾琏本身就是勋臣,靠的是恩荫,原本也不需要那些文官们的认可。
    若是那些文官们对一个勋臣都俯首帖耳,他才不高兴呢。
    不过,虽然贾琏有着荣国公的世袭爵位做根基,但是才入朝几年时间,就晋升侯爵,只怕不止朝臣,甚至那些军中将军,也会心怀嫉妒、不平。
    但这,或许正合他意。
    贾琏年轻有冲劲,又有能力,出身又是根深蒂固的旧勋臣一脉,是他打算用来破开朝局的一把利剑。
    既然是利剑,当然是唯他一人所用才好!
    四王八公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他只是希望贾琏作为一个标杆,并不希望再在其中扶植起一个领袖人物。
    所以,适当的让贾琏这个荣国公嫡孙,与军中的将领,生出些嫌隙,是好事。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担心。
    那些勋臣大多数都更听太上皇的话,贾琏也出身旧勋,而且传闻太上皇昔年与二代荣国公,还是从小的玩伴。他也怕,万一哪天太上皇心血来潮,召见贾琏,对其加恩一番,只怕,他辛辛苦苦培养的桃子,就可能被太上皇摘走了。
    虽然他知道这个可能性很低,但并非没有。
    而只要太上皇知道,贾琏是他的宠信之臣,官爵并非完全依靠功劳得来,那么以太上皇的骄傲,必然不会再将贾琏这样媚上的臣子放在眼里。
    当然,这些考虑,宁康帝并没有与戴权表露,只是随口说一番诸如无才无德之辈才会心生妒忌,不必理会之类的话。
    ……
    贾琏直接来到林府侧门,熟门熟路的进入府中。
    作为兰台寺印官的居所,林如海的官邸显得十分清雅。
    只不过,此番整个林家,却比之前显得更加冷清,一路走来,连下人都没见到几个。
    问了管家一句,管家叹道:“自从老爷病重之后,命老奴将府里多余的下人,都打发走了。”
    贾琏了然,林如海当初上京入仕,身边并没有带几个林家下人。
    府中的杂役,多半都是后来另招的。
    如今林如海打定主意辞官,自然不会再留着这些人。
    “姑父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我从陛下口中得知,姑父在去年冬,便向朝廷递交了辞呈?”
    “唉,不敢隐瞒二爷,我家老爷的病,只怕……
    这几个月来,连宫里的太医,都来过几次了,他们都说老爷的病,是积年的旧病,又积劳成疾,除了好好安心调养之外,非药石可以医治。”
    贾琏听了,不知作何表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选择,当初他尽人事,向林如海讨得了归乡静养的恩旨。
    谁知道宁康帝因为身边缺少可用之人,只半年还是忍不住重启林如海。
    而尚在养病之中的林如海,见君恩深重,也就屁颠屁颠的带着几个人跑上京城来了。
    这是林如海的选择,他无法干预。
    只是苦了黛玉,若是此番林如海的病无法好转,她就又要感受丧亲之痛了。
    “那个,老奴冒昧的问一句,二爷真的晋升为侯爵了?”
    许是见贾琏一如既往的亲善,并没有因为他是个下人就端着架子,所以林有全方敢出言询问。
    贾琏闻言,微微一笑,抬起袖子,“二等镇远侯,如假包换。全叔若是不信,等下次我穿了衣裳,再来给全叔看一眼?”
    “呵呵呵,侯爷说笑了。”
    林有全心里十分感动,以贾琏的身份,居然肯自降身份与他笑话,令他觉得受宠若惊。
    于是笑盈盈的道:“许是听说侯爷今日回京,我们老爷今儿气色都好了不少,只是没有想到,侯爷会这个时候上门拜访。
    我们老爷如今正在暖阁静候,侯爷请进。”
    ……
    尽管心中早有预料,但是再见林如海,贾琏也为其消瘦和憔悴,感到莫名的心酸。
    一代探花郎,不过年近知天命,便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想想也令人觉得可惜。
    林如海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悲怀的情绪,靠在炕头的他,将贾琏瞧视了一番,而后笑道:“不错,出去一趟之后,果然历练出来了,越发有了几分当年老国公爷的风范。”
    贾琏对此只是笑了笑,仍旧关心林如海的病情。
    “你不用太担心我。
    老夫一生,从中科试,选为翰林编修,一步步走来,如今官至二品大臣。
    人臣之贵,也近乎抵达终点,即便如今冰消瓦解,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只是……”
    林如海似有话未尽,贾琏也不催促,但候了一会儿也不见林如海的下文,反而听他询问:“听说,陛下晋升了你的爵位,如今你已是侯爷了?”
    贾琏恭敬的点头:“承蒙陛下天恩,赐封二等侯爵之位。”
    “好,很好,如此一来,泰山大人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林如海作为荣国府的女婿,自然见识过当年荣国公的风采。
    荣国公,也是林如海少有钦佩的人物之一。
    颔首笑了一会儿,林如海又不禁心生黯然。
    荣国府是后继有人了,而他林家,如今却连子嗣都几乎断绝了。
    犹记得,当年他春闱得中一甲,老父亲那欣喜若狂的模样。
    后来更是得到当朝荣国公的青睐,将嫡女高调下嫁与他,更是不知令多少人羡慕非凡。
    如今数十年过去,昔人已矣,他林如海,也到了步入前人道路的宿命之中。
    不甘算不上,遗憾终归是有些。
    但是最遗憾的,还是恨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未曾尽心为女儿寻觅一门合意的亲事。
    心中想着这些,眼神却一直落在面前,始终垂手正坐,谦逊的执晚辈礼仪的贾琏身上。
    身长七尺,唇红齿白,面若冠玉的贾琏,即便是在林如海看来,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兼之如今贵为侯爷,更是为其暗暗增添了不可侵犯的高贵气质。
    可惜,这样的青年才俊,自己发现的晚了一点,否则倒有可能让其成为我林家之婿。
    那王家女也是好运气,虽同样是失去双亲的孤女,但是却嫁得如意郎君。
    当初太后欲图给贾琏赐婚,虽然他是劝贾琏,不可逆天而行,但是心中,其还是为贾琏的重恩守信,糟糠之妻不下堂而大生好感。
    也只有这样重诺守信的男儿,才能配得上,国朝英雄人物这样的名声!
    询问了一番贾琏此行的诸多事项,以林如海如今的情况,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很快话题就转到了他心中所念的事情。
    “对了,当初你从扬州接走玉儿的时候,可是答应过我,会替我照看一二。
    我如今倒是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姑父请讲。”
    “这些年,你妹妹在你们家,除了你和宝玉之后,可还有见过,其他亲友家的男子?”
    林如海到了如今,也没有以前那般多的顾虑,他想要知道这几年,黛玉在贾府的具体情况。
    见贾琏面色狐疑,又解释道:“你不必多虑,我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以我如今的情况,只怕捱不过多少时日了。所以,我想趁现在还能理事,将你林妹妹的终身大事做一个安排,也免得我去了之后,她在这个世上,无所依托。”
    贾琏一听,心神一震,但是面对林如海,还是声音平静的回道:“回禀姑父,这些年林妹妹一直养在我家老太太身边。
    我家人丁众多,规矩也多,林妹妹又是素净的性子,等闲的话,除了我和宝玉,以及家中两个年幼的庶弟之外,只怕也没有机会,见到其他年轻的男子。”
    林如海闻言,虽然知道不大可能,还是抱着不肯错漏的态度,问了问贾琏,荣国府另外两个庶弟情况。
    以贾琏的敏锐,此时自然看出来,林如海是真心想要给黛玉择婿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连贾琮和贾环林如海都会关心,但也立马将此二人的情况一一道来。
    说起来,以这两个庶子的情况,根本不用贾琏刻意抹黑,只需要在一些林如海可能在意的地方,稍加凸显,果然就令林如海面色疑难起来。
    显然,以林如海对自家女儿的了解,这两个如此平庸,甚至有些低劣的孩童,根本不可能入得了黛玉的眼。
    可是,若按贾琏所说,黛玉能看见,也就只可能是贾家的嫡系子弟。以贾府百年公门,以贾母的国公夫人的身份,也根本不可能让外男轻易见到黛玉。
    所以,贾琏说的肯定是没错的。
    但若不是贾宝玉、贾琮、贾环其中之一,那又会是何人?
    恍惚之间,福如心至,林如海立时抬头瞅向贾琏。
    难道自己是灯下黑了?
    可若真是这般,可就难了。
    林如海沉默了下来。
    在贾政夫妇不肯结亲之后,他其实也根本不想再秉持门户之见。心想,若女儿当真已有心上人,不妨成全她。
    即便对方是个平民百姓,他也认了。
    可要是贾琏……
    他可不认为,以贾琏连天家赐婚都敢抗拒的性子,会为了他林家休妻另娶。
    心神变换之间,他忽然开口道:“琏哥儿,听闻你至今,尚未纳妾?”
    林如海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怎么会这个时候问起这个。
    其实他只是想起诸多贾琏的事情,忽然好奇,为何贾琏至今未曾纳妾。
    毕竟,哪怕当年人人羡慕他和国公府嫡女,神仙眷女,终也因为子嗣之故,成亲几年之后,纳了两房妾室。
    那还是他夫人贾敏主动为他张罗的。
    可是,他知道贾琏至今膝下无子,却一直未曾纳妾,这令他颇为好奇。
    但是话刚问出口,他就知道不该。若是平时,以他长辈的身份,自可随便问询。
    但偏偏他刚刚才与贾琏,提及小女的亲事没有着落,此刻这般问,岂不叫人误会?
    贾琏初听林如海之言,也是心神一跳,随即大喜。
    但是出于多年的谨慎,他还是立马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藏在心里多年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见到林如海接下来的神色,他就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
    心中顿时又是一沉。
    没有立刻开口,他的大脑飞快的开动起来。
    他对黛玉的心思,随着这些年看着黛玉在他面前慢慢长大,越发出落的小仙子一般,他早已清晰了不少。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明里暗里的照顾着黛玉,处处表现关怀。
    所以,他此番得封侯爵,甚至连家都来不及回,就先来探视林如海。
    因为他知道,若说以前,他对黛玉有一点非分之想,都是令人耻笑,令他自己信心不足的话。
    那么,当他一步步升官,从得到爵位,再到如今晋升侯爵,成为万人瞩目的侯爷的时候,他觉得,似乎,他有了那么一丝资格。
    说起来,贾琏其实并非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他虽然喜欢黛玉,但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要占有。
    曾经他也考虑过,若是黛玉,当真和贾宝玉天注定的缘分,即便有他在中间“作梗”,黛玉也依旧会喜欢、爱慕贾宝玉,那么,他不妨做一回护花使者,保她一世平安即可。
    这也就是,当初他没有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贾宝玉和黛玉住在一个院里的原因。
    他只是,尽人事,听天意一般的,告诉黛玉男女之防,尽可能的放大贾宝玉的缺点,并且让黛玉知道,如此而已。他觉得,他已经很君子了。
    事实朝着他所期盼的方向发展。
    虽然这些年,黛玉也一样从未对他表现出什么超出表兄妹的情感,但是,他却能看得出来,小丫头对他,必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至少,比对贾宝玉亲近、信任、浓烈!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再讲君子之风。
    机会已经给过小宝玉了,只是他抓不住,就不能怪哥哥手段高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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