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作为贾母的嫡亲侄孙女,又从小得贾母喜欢,今日自然也是陪着保龄侯夫妇,一道来给贾母贺寿的。
    不过似这等大型寿宴,都是长辈们聚一块说话,小辈们另是一堆。
    湘云因想起黛玉来,不见其人,便撂下迎春等姐妹,偷偷到黛玉的房中来找她。
    刚进门,就看见紫鹃拿着一个空的鸟笼出来,看见她鬼鬼祟祟,不免好笑:“史姑娘来了,是来找我们姑娘的吗?”
    湘云本来想要瞧瞧黛玉躲在屋里做什么,干什么不陪她们一处玩。
    被紫鹃发现行踪,也就憨憨一笑,“我正是来找林姐姐的,紫鹃姐姐,她在不在屋里?”
    “在呢。”
    紫鹃笑了一声,回头对屋里道:“姑娘,史大姑娘来瞧你来了。”
    “是湘云呀,快进来。”
    “是湘云呀,快进来~”
    湘云本是性子急的,早在听紫鹃说黛玉在就往屋里窜了,哪用紫鹃通传。
    刚进屋,果然看见黛玉起身相迎,她也正要笑着跑过去,不想却听到另外一道鸟声鸟气的声音,重复了一句黛玉的招呼声。
    湘云顿时对黛玉再无一点兴趣,直接越过黛玉的身影,往黛玉的书桌瞅去。
    然后就看见一只羽毛鲜亮,红嘴,全身泛绿色的鹦鹉,站在一个崭新的鸟笼横杠上,正歪着头淡漠的回视着她。
    湘云乐了起来,一下窜到跟前,趴在桌子上,戳着笼子逗那鹦鹉道:“好漂亮的莺哥儿,林姐姐你从哪得来的,是老太太给你的吗?”
    黛玉回头,看见湘云把她的鸟儿吓得在笼中乱窜,眉头微皱,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走回去,不动声色的从湘云面前挪走鸟笼,继续用勺子投喂鸟食。
    湘云素来大咧咧惯了,也不以为意,绕到黛玉身边,笑道:“若不是老太太给你的,那定是琏二哥哥给你的是不是?”
    此话一说,黛玉立马有些镇定不住,因为她听出湘云口吻中有戏谑取笑之意,不免回头微瞪着她。
    湘云见状自知猜中,表情更是得意,迎着黛玉不满的目光笑道:“你们瞒得我们好苦啊,若不是前儿我听我婶婶她们闲谈时说起,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你和琏二哥哥,你们……咯咯咯,我还没有恭喜你们呢!”
    听见湘云这么说,黛玉立时有些紧张,但是看湘云笑容纯粹,并无嘲笑或者贬低之意,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后心里一叹,虽然她自己早已接受了和贾琏之间的关系,也觉得自己对于此生不能与贾琏做结发夫妻早就释然,但是当真被湘云这等小时候的玩伴知道,她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别人对她的看法。
    想到这里,对湘云的不满已然转为害羞,又不想落下作为姐姐的体面,遂轻声开口,强行解释:“这有什么瞒不瞒着的,自来……自来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等女儿家只听父母安排便是,哪有到处与人说的道理。
    你也不用取笑我,待将来你叔叔婶婶他们给你定好了人家,我看你会不会专程来告诉我们……”
    “哎呀,好好的,怎么又说起人家来了!我可没有取笑你,我是真心来恭喜你的。
    琏二哥哥人那样好,从小又最关心疼爱你,将来你嫁给他之后,自然是受尽宠爱,可以享福了!
    人家真心为你高兴,你还说我。果然我说的没错,从小就你最会说嘴,如今定亲了还是这般牙尖嘴利。
    我看你也就在我们面前如此,在琏二哥哥面前,你可是温柔乖巧的很呢……”
    黛玉九岁入贾府,因为贾母的特别关爱,迎春等人都对这个远道而来的表妹多有关照,轻易也不会得罪她。
    唯独湘云,心直口快,也不怕得罪黛玉,每常过来玩,与黛玉拌嘴的情况实在不少,几乎都是习惯了。
    果然,黛玉听湘云语气不客气,便也冷笑道:“我不过说你一句,你便巴巴地说上这么多,却也不知道是谁牙尖嘴利。”
    眼见小姐妹两个,说不定又要斗一场嘴,最后以谁也不理谁收场。
    却见房门后,一个粉衣秀袍,唇红齿白的少年,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
    湘云见状,立马就止住了回怼黛玉的话,有些疑惑地看着这般出场的贾宝玉。
    正等着接招的黛玉,看湘云如此,便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见进来的是贾宝玉,黛玉皱了皱黛眉,回过头也不说话了。
    她们不说话,贾宝玉自是要说的。
    他目光死死的盯着黛玉的背影,低沉着声音道:“林妹妹,方才你们说的什么,什么终身大事,什么等你嫁人之后,你要嫁给谁??”
    黛玉一听,知道方才和湘云的话,被贾宝玉听去了。而且,这呆子大概是跟着湘云的踪迹,追过来的。
    有心不回答贾宝玉的问话,但是又顾虑贾宝玉在荣国府的特殊地位,以及他身上的呆病。今儿又是贾母的寿辰,要是让他在这里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就不好了。
    于是冷声道:“我要嫁给谁,管你什么事!”
    黛玉却不知道,她这样回话,还不如不回呢。
    果然贾宝玉看黛玉对他态度如此,联系起方才黛玉和湘云的对话,一股血气登时从心里涌起,涨的他异常的难受。
    “莫非,你当真与琏二哥定亲了不成?!”贾宝玉一拳捂住自己的心口,面色十分难看。
    可惜背对着他的黛玉却看不见,犹豫了一下,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贾宝玉登时面色涨的血红,他对黛玉何其了解,深知以黛玉的性格,若是并无此事,黛玉断然不会如何回答。
    一时间,心中的担忧、悲伤和惶恐等情绪接踵而来,让他险些站立不稳。
    湘云见状,忙上前去准备搀扶一下贾宝玉,并问道:“宝哥哥,你怎么了?林姐姐和琏二哥哥这是喜事啊,虽然他们不该瞒着我们,方才我也正为这个说她呢……”
    贾宝玉此时正是怒火中烧,听见湘云的话,更是怒不可遏。
    “走开!”
    贾宝玉冷喝一声,并随意将到他跟前的史湘云推开。
    他这暴怒中,也不在乎力道,而本就年纪尚小的湘云更是不想,一向温和礼善的贾宝玉会对她动粗,哪里有防备,一把就被掀到地上坐了个屁墩儿,疼得她“哎唷”叫了出来。
    换在往常,别说对姐妹们动手,就是姐妹们等闲硌着碰着,贾宝玉都要关心心疼好久。
    不过此时,贾宝玉却只是瞅了倒在地上的湘云一眼,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却忍住没有动,只是与黛玉隔着几步对峙着。
    黛玉早在听见湘云的哎唷声时就回头了,此时忙把湘云馋起来,关心一句之后,心中对贾宝玉的恶感,时隔半年多,再次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自从黛玉进贾府第一天开始,她对贾宝玉的感官,就是好坏各参一半的。
    好自然不用多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更别说对黛玉这样客居他乡,心思敏感的人来说了。贾宝玉常年累月的对她关照,她还是记他的好的。
    至于坏,或者说是恶感,那其中一半出自贾宝玉本身的幼稚和有病的性格。另一半嘛,或许就要算是贾琏的功劳了。
    老谋深算的贾琏,每常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候,在黛玉面前将贾宝玉的缺点无限放大,并顺道在黛玉心中刷一波伟岸、光明的形象。
    这种情况根本不用多,只二三次,就足以在黛玉心目中,奠定坚实到不可动摇的本质印象。
    特别是贾宝玉害死她阿奴的那一次,黛玉对贾宝玉的恶感,首次达到极致。
    而后,还是在贾琏的劝说下,她才慢慢放开心胸,决定以对待普通表哥的态度,对待贾宝玉的。
    别说这样一来,黛玉对贾宝玉的恶感还真就慢慢降下来了。于此同时,降下来的还有,黛玉对贾宝玉这个表哥的所有期待感。
    毕竟,既然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表哥,他好不好,自然与她不相干。认真论起来,贾宝玉的人品比之其他很多人来说,都是不错的。
    这也是,当初阿奴刚死的时候,她主动找贾琏,想要让贾琏帮她搬回去,一门心思躲开贾宝玉,到现在能够心平气和的住在贾母身边的原因。
    谁知道,今日贾宝玉又故态复萌。他,竟然动手打湘云妹妹!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黛玉耳朵尖,自然是能够听出,是贾宝玉推的湘云。
    因此心中既是愤怒又是庆幸,果然真到了关键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来。贾宝玉,就是比琏二哥哥差的太远了!
    自己的选择,真的一点也没有错!
    于是怒斥贾宝玉:“你走吧,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好也罢歹也罢,都与你无关。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去告诉老太太和舅舅舅母,说你欺负我们!”
    若是平时,黛玉这么说,贾宝玉早就怂了。
    此刻他哪里顾得了什么老太太,什么贾政,他望着怒视他的黛玉,悲从中来,眼中不免掉下眼泪来。
    “林妹妹,你,你好狠的心。
    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你的好,难道当真你就一点都不放在心上,难道,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心?
    打你进入这个门起,我眼里心里,何处不是你?咱们一桌子吃饭,一处儿说话,纵使偶有吵闹,也不过三五几日,便能和好如初。我原以为,我们会这样永远的在一起,谁知道,如今你如此冷漠对我,我的心,都被你弄碎了……”
    贾宝玉涕泗横流,声泪俱下的说道。
    这般一来,不但赶过来的紫鹃和雪雁等丫鬟,不敢擅撵贾宝玉,就连被黛玉扶起来,对贾宝玉张牙舞爪,十分愤怒的湘云,也渐次领会到意思来。
    她是粗心大意,但是不代表她傻。从贾宝玉的话中,她自然也能明白,原来贾宝玉也喜欢林姐姐,难怪他这么生气!
    湘云年纪比贾宝玉等人小一点,又从不将儿女心事挂在心上,哪里事先虑到这个。
    她不过是想着,贾琏和黛玉,一个愿意娶,一个高兴嫁,自然是喜事一件。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将来黛玉和凤姐儿该怎么相处,但是管他呢,琏二哥哥那样有本事,这种小问题,他肯定能处理好。
    谁曾想,中途杀出个贾宝玉出来,竟然也对黛玉表达爱慕之意!
    但是这又如何,她站在局外,自然看得清楚,黛玉是喜欢贾琏,而不喜欢贾宝玉。
    更别说,人家两个早就定亲了!还是两家长辈早就议定的亲事,贾宝玉这个时候出来闹算什么?
    这边黛玉面对贾宝玉的问题,也是不知道如何回复。本来小儿女就是羞于说这些话的,更别说贾宝玉还差不多相当于当面向她表白感情,她难道还与其争辩不成?
    那成什么样了?因此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贾宝玉见状,倒以为黛玉心狠至此,连话都不屑与他说了,因此心内更添悲伤,到达一个极致后,逐渐演化成愤怒。
    这愤怒,有对贾琏和黛玉的,更有对世俗的。
    因此,他怒视黛玉,质问道:“我素来以为,姑娘是个不落俗流的人,因此心中何等敬重姑娘。
    谁曾想,竟是我想错了。
    姑娘难道不知道,琏二哥哥虽然功成名就,但是他早就娶了凤姐姐了,二人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姑娘这番横插进去,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姑娘也和世间俗人一般,瞧中了琏二哥哥身上的名利和富贵?”
    所谓急怒攻心,贾宝玉哪里还管自己是不是口不择言。
    一直以来,虽然他都知道,黛玉对贾琏的态度与对旁人不同,但是他并未太过忧心过。
    一则年龄太小,还不明白何谓“争夺”,二则对自己十分自信,觉得黛玉不说,心里肯定也喜欢他,三则贾琏早就成亲,贾宝玉天然就觉得贾琏没任何威胁。
    真正让他意识到不对劲,还是从昨日看见贾琏帮黛玉描眉开始。也是从那时其,他反复思量过往种种,心里产生莫大的危机。
    有心想向黛玉求证一二,可恨的是,王夫人却再三的郑重告诫他,让他知礼守礼,无故不得随意到姐妹们房中去。否则,她就让老爷专程给他请个礼仪老师来教导他。
    好容易忧心忡忡的熬到今日,准备跟着湘云过来探探黛玉的口风,谁知道就听到那些让他丢魂落魄,冰寒刺骨的话语。
    他觉得心都碎了。
    黛玉自来敏慧,哪里听不出贾宝玉话里的意思,是说她林黛玉是个贪慕虚荣,爱慕权势的人。
    一时只觉得胸中气短,差点跌倒,幸好湘云、紫鹃等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给她顺气。
    然后她才有力气哭声道:“你少血口喷人,我的婚事,是我父亲临终前定下的,这是父母长辈们的安排,岂有我赞成与反对的道理。
    我尚且如此,更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我知道你是嫌着我了,嫌着我在你们家住了这么久,嫌着我分走了老太太对你的宠爱,所以你故意说这些话,立意是让我去死,你才甘心了。”
    黛玉一一段话,分作好几次才说完,其间咳嗽不止,显见晕厥,让紫鹃等人急的团团转,连忙让贾宝玉和黛玉别说话了。
    湘云本就从小正义感爆棚,此时见贾宝玉将黛玉气成这般模样,立马叉腰对贾宝玉道:
    “宝哥哥,你也太过分了,竟然这么说林姐姐!
    我知道你喜欢林姐姐,但是林姐姐喜欢的是琏二哥哥。难道就因为你心里喜欢,你就要强迫别人也必须喜欢你不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而且,你既然知道林姐姐和琏二哥哥已经定亲,就该知道,算起来林姐姐就是你的小嫂嫂了,岂有对小嫂嫂出言无礼的道理?我劝你还是住口吧,要是传到表叔的耳中,你免不了一顿好板子!”
    湘云童声稚气的,偏生说话义正言辞,听在贾宝玉的耳朵里,刺耳到了极点。
    又见黛玉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于是一把将心口吊着的“通灵宝玉”扯下来,朝着地上狠狠的掷去。
    “我砸了你这没用的玩意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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