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足利义昭左右为难之时,和田惟政出列鞠躬,说道。
    “织田殿下目光如炬,洞察秋毫。侍所腐朽,早已不堪大用,京都守备事务的确需要修正一番。
    只是京都事变,将军遇难。如今幕府无主,织田殿下提议的洛中法制,也是无从议起。
    好在有织田家的上洛军势忠勇护持,织田殿下又深明大义,已经颁下军令,严峻法度,不扰京都。
    依我看来,这洛中法制可以暂缓评议,等到幕府立主之后重归秩序,再做商讨。”
    足利义昭听得频频点头。
    “是这个道理。
    无规矩不成方圆,并非我不想改革法度,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一切稳定下来,我们再来商议此事。”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她其实也不指望现在就能拿到京都守备大权,只是借着斯波义银尚未抵京,满天喊价而已。
    京都,南近江都已被织田家控制,织田信长只盼着幕府内斗越激烈越好。
    只要幕府内部无法形成合力,织田家的存在就可以左右幕政,争取最大利益。
    只要幕府继续乱下去,织田家总能通过正规渠道拿到更多好处,进一步影响幕府的决策。
    织田信长先喊一声,其实并不急。大军在侧,谁都不能无视她的提议。
    且看幕府这些跳梁小丑,如何在台上出糗。
    ———
    入住二条御所之后,足利义昭先是处理了京都幕臣不忠之事,又有织田信长提议洛中法制,改组京都守备军权。
    两件事说完,大家都揣着心事,急于回去消化,无意再客套下去。
    等众姬告退,足利义昭与自己的小团体继续商讨后事,有一人却是去而复返。
    足利义昭望着再度回到议事厅的伊势贞教,递给和田惟政一个眼神。
    和田惟政出面说道。
    “伊势老大人,您还病着呢,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
    伊势贞教肃然道。
    “老臣这身子是不成了,早晚要下去与先代再聚。
    只希望在油尽灯枯之前,能为幕府的未来再做些事,让自己能够安心闭眼。”
    和田惟政笑着问道。
    “老大人觉得不安心?”
    伊势贞教对着足利义昭伏地叩首,神色凝重说道。
    “足利义昭殿下是先代的亲姐妹,继承足利将军家,再续幕府道统,无可争议。
    只是我有几点谏言,想请殿下斧正一二。”
    足利义昭点点头。
    “老大人请说,我洗耳恭听。”
    伊势贞教回来,是要趁热打铁,证明自己的能力,稳固足利义昭利用自己去对付斯波义银的心思不变。
    足利义昭身边的足利义辉直臣一党,和田惟政出身南近江六角家,仁木义政是将军侧近,柳生宗严是大目付。
    她们其实都不算是精通幕府政治的武家,更像是辅佐将军的外交军事情报各方面技术人才。
    伊势贞教与她们不同,伊势家世袭政所,在幕府内斗多年不衰,底蕴深厚。
    虽然这几年伊势家元气大伤,但对于怎么在幕府的游戏规则内玩弄手段,她可是经验丰富。
    足利义昭青涩的政治手腕,被她看在眼里。这次来,就是想为足利义昭出谋划策,进一步获取这位未来将军的信任与借重。
    伊势贞教说道。
    “其一,今日上洛之仪,织田军中打出日莲宗佛旗,惹得天台宗诸尼拂袖而去,貌似有人刻意在幕府与天台宗之间制造障碍。
    天台宗屹立比叡山千年,在京中的影响力很强。这代的觉恕上人与大御台所交好多年,一直是足利将军家稳定京都的帮手。
    对于这次意外,我深表遗憾。
    只希望足利义昭殿下不要因此,对天台宗心存芥蒂。您是大御台所亲女,大御台所与觉恕上人的友谊,是可以延续下来的。
    老臣僭越一句。
    高野山虽亲,但远在天边,比叡山可是就在京都身边。”
    足利义昭眯眼看着伊势贞教,这个老妪敢把话掰开来说。
    出身兴福寺的足利义昭,从小在宗派之争中长大,身为一院门迹,她当然清楚佛教诸派的内斗。
    真言宗与天台宗南北对峙,这平安二宗其实是面和心不和。
    大御台所亲近天台宗,当初却把足利义昭送去兴福寺,交给真言宗扶养。
    这其中的心思,足利义昭多少明白一些。
    足利幕府建立之后,足利家的硬实力,从未达到过能镇压天下的程度。
    足利将军施政,主要依靠的就是平衡手。以三代足利义满手段最高,拉一派打一派,权倾天下。
    不管是对武家,还是对宗派,足利将军家从来都是一个态度。维持天下均势,不让一家独大。
    大家其实都清楚,足利将军最擅长的就是挑拨离间,借力打力,但谁都不会说出来。
    伊势贞教能劝说足利义昭重视天台宗,不要与之交恶,维持天台宗与真言宗之间的平衡。这已经是难得的大实话,足以见她真诚。
    足利义昭点头道。
    “伊势老大人所言,老成谋国,足利义昭谨受教。”
    见足利义昭懂得好坏,伊势贞教面露笑容。不怕人傻,就怕人不听劝。
    足利义昭只要敢纳谏,伊势贞教不吝作一回直言不讳,为她上位好好谋划一番,也是帮伊势家铺平日后的道路。
    伊势贞教的谏言,以宗派一说先探路,是因为这个问题最不敏感。既然足利义昭听得进去,那她不碍把话说得更深一些。
    她说道。
    “其二,乃是织田殿下提议的洛中法制,亦是不妥。
    侍所腐朽,不堪重用。所以,历代足利将军早已用足利马回众替代侍所,维持京中守备。
    织田家的军势现在盘踞京都内外,若是给了她们正当的名分,以后不好收场。”
    侍所就是个空头牌坊,京都的守备早就不是侍所负责。织田信长以侍所失职为由,想要染指京都守备,居心叵测。
    真让织田家把持了京中的军权,幕府上下谁能睡得安稳?
    没有名分,织田军迟早得滚蛋。若是给了名分,那才真是后患无穷。
    足利义昭点头道。
    “伊势大人说的是,但我现在还用得上织田家,有些事也是迫于形势难以启齿,为之奈何。”
    伊势贞教说道。
    “既然不好明着拒绝,那就用其他办法规避。
    织田殿下提出洛中法制,能够完善京都守备,这是大好事,我们当然应该接受。
    但幕府自有幕府的规矩,评议之时会有幕臣提议,由仁木义政大人担任京都守备,由足利马回众负责执行,您看可好?”
    足利义昭一愣,之后大喜。
    “好,这个办法好。”
    洛中法制是织田信长提议的,这个面子可以给她。但法制中的细则,肯定要经由幕府评议通过。
    只要评议的结果,不用织田家,而用足利义昭的臣下和军势,洛中法制的实施当然就没有问题。
    无非是换个外壳,内核不变。
    伊势贞教敢这么有把握的保证,就是充分利用了幕府运行的规则。这是幕臣的老本行,走程序。
    足利幕府建立之初,是沿用镰仓幕府的御家人制度。简单来说,就是御家人为将军奉公,将军给予恩赏的公平交易。
    镰仓幕府是第一个武家政权,草创新法,问题当然很多。
    御家人制度最大的麻烦,就是奉公恩赏的可持续性。
    天下的土地是有限的,但御家人却可以繁衍生息,越来越多。
    为了保证奉公恩赏的武家政权核心理念能持续稳定,镰仓幕府恩赏御家人一直是很吝啬的,以确保自己手上有足够的狗粮安抚忠犬。
    但这个扣扣搜搜,量力而行的正循环,被蒙古入侵打破了。
    为了抵御外敌,镰仓幕府被迫在九州布置重兵,动员了大量御家人参战。最后蒙古入侵失败,但镰仓幕府的御家人制度也随之崩盘。
    在对抗蒙古的战争中,大量的御家人远赴九州,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是以镰仓幕府的经济能力却拿不出足够恩赏,只能被迫赖账。
    武家政权的基石是奉公恩赏,镰仓幕府自己坏了规矩,就怪不得武家们武装讨薪。
    足利家崛起,重建了一个松散的武家联盟,延续了奉公恩赏这套武家核心价值观。
    三代足利义满在足利幕府稳固之后,吸取镰仓幕府的教训,改革幕府制度,用守护体系替代了御家人制度。
    从此,足利幕府与御家人之间隔了一层,就是守护大名。足利将军不再对所有御家人负责,而是将地方托付给了守护大名管理。
    有了守护大名这层包工头,足利将军就不用对地方武家的奉公给予恩赏。地方上恩赏不公,就是守护大名失职,与足利将军无关。
    虽然下放权力,使得幕府的权力大大缩水。但足利幕府原本就是武家联盟的组合体,足利将军的权力从来就没强势过,又何来缩水?
    地方御家人好处理,丢给守护大名,足利将军就不管了。但幕府中枢的直勤御家人,足利将军不能不管,不然就真成了光杆司令。
    足利义满把直勤御家人改成了奉公众,以当参奉公制度规范幕府运转,这就是幕臣们的来历。
    幕府的运转依赖幕臣管理,奉公众评议诸事,予以实施。
    所以,织田信长的洛中法制想实施,必然要走程序,通过奉公众评议。
    伊势贞教在幕府玩了一辈子官僚主义,最擅长做这种事。只要足利义昭点头,她就可以办妥。
    幕臣们待罪之身,当然不会忤逆新主子的要求。
    给她们一点暗示,她们就会把尾张来的乡巴佬,安排得明明白白,让织田信长知道什么是规矩。
    幕府运转两百年,内部扯皮拖后腿的把戏都给玩成了艺术。想要成事不容易,但要坏事却很简单。
    不管织田信长提出什么建议,只要足利义昭不愿意,幕臣们都有办法在评议过程中,把建议扭曲到织田信长自己都认不出来。
    足利义昭不住点头,对伊势贞教主动出面为自己分忧的做法,非常有好感。
    伊势贞教也是心情不错,她说的两件事都得到了足利义昭的肯定,也给了她继续谋划的底气。
    于是,她说起最敏感的话题。
    “老臣之前口出狂言,对御台所心存疑虑,实在是罪该万死。
    御台所乃是千年不遇之武家奇男子,须眉不让巾帼。不论人品能力,都是人中翘楚,武家楷模。”
    伊势贞教把斯波义银一顿狂捧,让主位上的足利义昭疑惑得看着她。
    这老妪什么意思?是不是后怕想要反悔?心里有些不满,但足利义昭面上不住点头称是。
    她还不是足利将军,现在的足利将军家的主事人,河内源氏嫡流的牌面人物是斯波义银。
    足利义昭只是被斯波义银看好的足利子嗣,能不能上位还需要斯波义银点头,当然得时时刻刻表示恭谨。
    “伊势老大人说的是,我对御台所也是敬若神人。”
    伊势贞教转而一叹,说道。
    “御台所不但能力出众,相貌也是世间仅有,堪称天下第一美人。
    只可惜红颜福薄,还未嫁入足利将军家,公方大人就。。唉。。将军与御台所生死两别,真乃世间惨剧。”
    足利义昭越发听不懂了,试探问道。
    “老大人的意思是?”
    伊势贞教肃然道。
    “老臣斗胆说几句难听的话。
    三好上洛,足利将军家遇难,御台所上洛为妻报仇,扶持足利子嗣继位。
    他对足利家,对天下武家,都是功德无量,只是苦了他自己。
    武家以延续家业为使命,御台所年纪轻轻便孤单一人,这斯波家业又该如何延续?
    先代在世之时曾提起,她与御台所未来生育的子嗣,会择一继承斯波家业。
    如今将军不在,足利家由足利义昭殿下您继承,那斯波家呢?斯波家怎么办?
    幕府已经亏欠御台所良多,岂能让他流血又流泪?
    老臣恳求足利义昭殿下,等您继位之后,请允许御台所改嫁,莫要让斯波家后继无人。”
    足利义昭目瞪口呆,愣愣看着一脸诚恳的伊势贞教。
    她当然做梦都想夺回河内源氏嫡流的正统名分,但伊势贞教的办法实在是。。
    还能这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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