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威?”
    庭院里。
    陆行舟双手负在身后,安然而立。
    对面的老槐树好像是他的同伴一样,也是站在对面。
    一阵风吹过。
    这老槐树慢慢的摇晃,那些枯黄的叶子一片片飘落下来。
    有的落在了陆行舟的肩膀,然后又滑落。
    有得落在了陆行舟得头顶,然后又滑落。
    有得在他眼前飘落。
    陆行舟没有动。
    他想感受到一些什么。
    他感受着风从脸颊上吹过,将白发吹起。
    感受着落叶在沉寂于脚下,慢慢堆积。
    感受着老槐树的摇曳。
    寻找着雨小田所说的那种感觉。
    但他找不到。
    “呼!”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陆行舟依旧是毫无所获。
    他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老槐树一些,然后伸出手掌在那老树皮上慢慢抚摸而过,有些无奈的叹息道,
    “这种感觉,怕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可操之过急。”
    稍许。
    收回了手掌。
    陆行舟走向庭院之外。
    走过了门口的石阶,上了那辆等候在门口的黑色马车。
    明日便是秋分。
    东厂将正式开衙。
    今日,按照原本的计划,陆行舟将要去提前看一看东辑事厂府衙的情况。
    汪亭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陆公公请上马车。”
    今日给陆行舟踩着上马车的,不是汪亭。
    因为后者这两日要盯着长安城的一举一动,绝对不能够在东厂开衙的时候出事。
    所以,忙得不可开交。
    便派过来了自己的心腹,替陆行舟牵马搭凳。
    这是一个年轻的小太监。
    面皮白净。
    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应该是刚入宫没多久。
    但看这谦卑的跪在马车之下,将脊背挺直的样子,和汪亭倒是如出一辙。
    哒!
    陆行舟踩在了这小太监的后背上,他能明显感受到小太监脊背上的肌肉微微用力,显然后者在尽量保持平稳。
    他轻轻一踩,便是上了马车。
    小太监一溜烟儿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打了一下手臂和膝盖上的灰尘。
    然后一脸恭敬地跟在了马车侧前方。
    哒哒!
    哒哒!
    马车徐徐前行,走向东华门方向。
    而在这辆黑色马车之后,则是有着将近百名东厂番役,整齐跟随。
    宛若一条出海地黑色蛟龙!
    煞气森然。
    陆府距离这东华门也就打没多久的路程。
    很快,马车停下。
    小太监又是跪在了马车之下,让陆行舟踩着他下了马车。
    然后带着陆行舟走向东厂府衙。
    那些东厂番役们,则是留在了马车附近。
    “陆公公您小心脚下。”
    整个东厂府衙已经完全修缮完毕,焕然一新。
    因为明天就要开衙的缘故,这里已经没有了那些工部的匠人,只有东厂的番役们守着。
    以防万一之用。
    在门口的位置。
    有着两阶的石阶。
    小太监弓着腰,伸手搀着陆行舟的手臂,送他上去。
    “见过公公。”
    两名守门的东厂番役轰然拱手,单膝跪地。
    “免了。”
    陆行舟摆摆手。
    他站在这门口,然后抬起头,看向那一块被红绸布所覆盖着的匾额。
    左右上下皆是黑色门楣。
    深重威严。
    红色的绸布好像是鲜血,在府衙匾额之上低垂。
    风吹过。
    绸布左右摇曳。
    它所包裹的匾额若隐若现。
    烫金的大字。
    微微闪烁光芒。
    “这匾额是汪千户亲自选的,是……”
    小太监见陆行舟看着匾额发呆,小声的解释道。
    他是汪亭的人,自然要在各种时候为汪亭抢功劳说话,他想着,把汪亭弄这块匾额的过程说的麻烦一些,说的认真一些,这样能让陆公公有好感。
    但是他刚一开口,就见陆行舟扭过了头来。
    陆行舟看着他。
    那个眼神儿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小太监脸色一僵。
    剩下的话没敢继续往下说。
    “你留在这里。”
    “咱家自己进去看看。”
    陆行舟轻声道了一句,走向府衙大门。
    吱呀!
    两名东厂番役已经迅速的将那黑色门楣推开。
    因为是新修葺的缘故,里面还有着一股子的新涂抹的油漆的味道。
    陆行舟迎着这种味道走进了这东厂府衙里面。
    ……
    黑色。
    是这东厂府衙的主色。
    砖瓦,墙壁,甚至连那屋檐,还有所有正对着前门的那处府衙大殿,它的墙壁,窗户,它门口的栏杆,大门等等。
    一眼看过去,给人无法形容的森然冷冽之感。
    陆行舟慢慢走到了这大殿之前。
    空气里依旧是有那种新木的味道,并不是很刺鼻,反而有些好闻。
    大殿里面。
    光线有些昏暗。
    但陈设不觉却是很熟悉。
    是按照司礼监的制式来布置的。
    公案。
    正对着大殿的门。
    一张崭新的楠木金丝椅,安静的放在公案之后。
    公案之下,是几张整齐排列的椅凳。
    那是给面见之人准备的。
    在这大殿的后面,是一道巨大的图案。
    图案高丈许。
    应该是一块巨大的石板,黑色的石板上,被人雕刻出了一副鹰衔鱼的图案。
    凶鹰为黑。
    鱼为红。
    鹰张牙舞爪,一双眸子凶残冷冽。
    鱼被从水中抓起,正扭动着尾巴,眼中充满惊恐。
    陆行舟走过去,轻轻的抚摸了一下这图案,感受着上面的冰凉,还有那种高低起伏的触感,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然后他就这么安静的站在这昏暗的光影之中。
    沉默着。
    稍许。
    他捏起了兰花指,闭上了眼睛,轻轻哼唱起来。
    “咱家本是那书院一书生。”
    “才高八斗,世无双。”
    “去年今日此时间。”
    “咱家辞了那旧友,别了那师长,满心欢喜来了这长安城呀。”
    “本想着金榜题名状元郎,红袖添香把酒欢……”
    “却不料……”
    “如今落了个人不是那人,鬼不是那鬼。”
    “是人也嫌呐,鬼也厌。”
    “咱家该找谁来说说这个理呀……伊呀!”
    那姿态,满是柔软妖娆。
    那声音。
    字正腔圆,好像要穿透暮色。
    那模样儿。
    此时此刻看起来,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歇斯底里,反而是有些平静。
    “找谁来说说这个理呀……咿呀……”
    “说说这个理呀……咿呀……”
    陆行舟把这最后一句,重复唱了三遍。
    然后停下!
    兰花指依旧悬在半空,脑袋依旧歪着。
    白发从侧面垂下来。
    他闭着眼睛。
    这一次没有留下眼泪。
    而是红唇翘起,露出了一个异常得意的笑容。
    “找谁说这个理呀……”
    “自然是找那千娇百媚,魂牵梦绕的容儿啊,啊啊啊啊……”
    一曲罢。
    陆行舟依旧有些意犹未尽,那最后一个阴柔的声调儿,连续转折起伏,在这大殿里回荡。
    他的脸上,笑意也越来越浓。
    明日秋分。
    午时三刻。
    圣旨昭告天下。
    他陆行舟,将真正的入主这东厂府衙。
    天下瞩目。
    荣光,权威,滔天!
    反观当年杀他的那个女人。
    徐盛容。
    却已经是家破人亡,声名与容颜俱毁。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行舟脸上的笑异常浓郁,他走到了那个给自己准备的楠木金丝椅子上。
    然后坐下。
    靠在厚实的椅背上,右手食指轻轻的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咄咄咄的声音。
    还有他轻声的吟唱声音。
    混合着。
    在这充满着油漆和新木味道的大殿里,慢慢回荡。
    他的身影就那么隐没在这昏暗之中。
    似乎在逐渐模糊。
    ……
    翌日。
    午时三刻。
    秋分。
    天空碧蓝高远。
    偶有几朵白云于苍穹上悬挂。
    好像是被最高明的画师画上去的一般。
    精致而飘渺。
    鸟雀飞掠而过。
    宛如一条线。
    这东华门之前,东厂府衙之前。
    三千东厂番役浩浩荡荡,整整齐齐,排列。
    所有人都身姿挺拔。
    头戴皂帽,身披皂服,一身冷黑。
    胸口绣着鹰衔鱼的图案。
    腰间配制弯刀。
    他们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低垂。
    阳光明媚。
    但他们所在之地,却皆是阴影。
    好像他们自己,也融入了那种黑色的阴影里面。
    只有刀柄上的那一圈金属光泽。
    反射着光。
    但也是拥有着无尽杀气的光。
    鹰鱼旗。
    在这队伍的四周摇曳,风吹的并不是很剧烈,但黑色的旗帜依旧发出猎猎之声。
    嘎吱!
    嘎吱!
    嘎吱!
    黑色马车慢慢从街道的深处行驶而来,这些东厂番役们,更是把脊背挺的笔直。
    希律律!
    马车最终停在了东华门之前,停在了府衙大门之前。
    “吾等恭迎督主。”
    三千番役,齐齐单膝跪地,暴喝出声。
    那声浪好像是雷鸣翻滚。
    汪亭,一溜烟儿的跑到了马车前,先是给陆行舟掀开了车帘。
    然后又跪在了地上。
    陆行舟踩着他的后背走下马车。
    今日的他。
    紫金蟒袍,六爪金纹。
    白发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张脸,也是好似刀削而出,冷峻异常。
    他抬手。
    哗啦!
    三千番役得令,齐齐起身。
    “谢督主!”
    他笑了笑,走到了那昨日已经来过一次的府衙大门前。
    “督主,请!”
    汪亭一直跟在他身后,从旁边拎过来了一根绳子,放在了陆行舟的手中。
    绳子的另外一端。
    连着门楣之上的那块红绸布。
    “今日起。”
    “东辑事厂,正式开衙!”
    “吾等监管天下,刀斩不平!”
    万众瞩目之下,陆行舟以内力催动,浩荡之声如惊雷滚滚,直接在这一片天地之间炸裂而开。
    哗啦!
    他也是随之用力拽开了那根绳子。
    红绸布随风而起。
    露出了下面的那块匾额。
    通体漆黑。
    好似墨水。
    整块匾额之上,雕刻着鹰衔鱼图案的纹路。
    同时还写着四个烫金大字。
    东辑事厂。
    “吾等见过督主。”
    “督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千番役,再看着那块匾额,这杀气又是如龙虎般呼啸而出。
    天地似乎都变的有些黯淡。
    天空上的云,都似乎在退让。
    那呼喝之声冲破云霄。
    稍许之后。
    开始有人陆续送来贺礼。
    “大内陈暮陈公公。”
    “前来道贺。”
    “司礼监秉笔,雨小田雨公公。”
    “前来道贺。”
    “赵国公长子,赵如亭。”
    “前来道贺。”
    “刑部尚书,王文章,前来道贺。”
    “吏部尚书……”
    “工部尚书……”
    随着一个个名字报出。
    这满朝文武,三公六部,基本上全都露面了。
    没有露面的那些,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残。
    已经没有行动能力的人。
    而他们也是派来了自己的代言人。
    比如赵国公,派来了自己的儿子。
    这些人自然都不是空手而来,都准备了一份厚礼。
    所有人都清楚。
    东厂正式开衙,也就代表着,陛下要对天下用刀了。
    这份厚礼,这份诚意,虽然不能避免东厂砍自己,但至少,能够让东厂的刀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能够轻一些。
    不是抄家灭族。
    而是留一线生机。
    “关陇蟒行骑,董长兴。”
    “为督主贺。”
    一道低沉雄浑的声音而起,惊动了已经出现在现场的那些所有人。
    蟒行骑。
    这是大魏朝的国之重器。
    竟然也为东辑事厂送来了贺礼?
    “广元卢家,为督主贺。”
    随后,又是一个声音。
    随着这个声音出现的便是一队格外豪华的依仗。
    这依仗里面带着的不是人,全部都是贺礼。
    前后队伍共有七八丈。
    每一顶轿子都是沉甸甸的。
    虽然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看这架势,再联想卢家的豪奢。
    猜测定绝对不简单。
    “石泉七匪,为督主贺。”
    随后,又是来自于石泉的人。
    这次不是黄沙匪,而是七匪,因为朝廷的公文已经送到了石泉,支持开山劈路的告示也已经贴了出去。
    所有石泉的匪盗,除了一些真正的大恶,其余的都因为这公文告示,从黄沙之地转移到了山里。
    七匪,合并为了一处。
    他们合力来给东辑事厂道贺。
    “为督主贺!”
    “为督主贺!”
    “为督主贺!”
    随后,又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家族,势力,或者是江湖之人。
    他们也都是给东辑事厂送来了贺礼。
    陆行舟就站在这东辑事厂府衙的大门之前,那块鹰鱼匾额之下。
    静静的听着这些名字。
    看着那些在街道上浩浩荡荡,汇聚的越来越多的身影。
    他脸上似乎有笑容。
    但却又不是笑容。
    如今,自然是威名震天下。
    权柄滔天。
    人人敬畏。
    但,他心里却恍惚之间,没有了那种期待,或者兴奋。
    ……
    当初要做这东厂督主。
    是为了屠灭徐家。
    徐国公府。
    如今,国公府已经灭了。
    烟消云散。
    徐盛容也成了丧家之犬。
    后续的雪耻,折磨,哪怕是杀徐盛容,也应该不费多少力气了。
    那么。
    再要这东辑事厂,做这东厂督主,还干什么用?
    难道,真的要替老皇帝平衡天下?
    真的要,为国计生死?
    陆行舟感觉有些疲惫。
    从内心深处到肉体的那种疲惫。
    他双手负在身后。
    白发随风而动。
    看着远处的苍穹,还有那些白云,有些恍惚。
    这时。
    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故友,徐盛容,为督主贺。”
    呼!
    随着这道声音的出现,那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队黑衣人。
    左右两列,各自有二十几个。
    他们四个人一组,抬着一口棺材,正飞快地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那情形格外诡异。
    哗啦啦!
    这场景出现地时候,那些满朝文武,江湖世家之人,都是纷纷面露惊恐,然后四处退让。
    毕竟,这架势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大部分人虽然来送贺礼。
    但只是出于忌惮。
    绝对不会真的为东厂挺身而出的。
    哗啦!
    很快,中间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五口漆黑的棺材,被抬到了这东厂府衙门前。
    阳光猎猎。
    腥臭的味道隐约散发了出来。
    那名看似为首的黑衣人,往前两步,对着台阶上的陆行舟,拱手道,
    “见过督主。”
    “某奉容姑娘之命,给督主送这开衙的贺礼。”
    “哦?”
    看着黑衣人,看着五口棺木,闻着那空气之中隐约弥漫着的腥臭味道,陆行舟脸上的恍惚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笑容。
    他微微颔首,道,
    “有劳。”
    “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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