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六姐姐,不然夫子怎么夸她聪慧呢,《孝经》里,许多事,六姐姐都说是错的。”
    宁静芸眸色沉重,低下头,望着黑色字体,若有所思。
    听着两人的对话,宁樱微微睁开眼,并不出声,宁静芸瞧不起她,她早清楚,不只宁静芸,府里许多人都看不起她,十二岁启蒙,在外人听来难以启齿,她却认为没有什么,有的人目不识丁但为人忠厚善良,有的人饱读诗书,做的却是些狼心狗肺之人,评判一个人好坏,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读过多少书,而是他做过什么事儿。
    马车颠簸,摇摇晃晃到了南山寺脚下,一行人都要下地走路,老夫人身子不太好,备了轿子,宁樱牵着宁静彤,一步一步往上边走,这是宁静彤第一次来南山寺,眼神到处看,走了会儿,就都不动了,宁樱半拖着她往上。
    身后,传来宁静芳的奚落声,“自己走不动还带个拖油瓶,六姐姐对彤妹妹真是好。”
    今日府里来的人多,柳氏求老夫人把宁静芳带上,否则,外人看见了,少不得说三道四,暗中揣测坏宁静芳的名声,老夫人看柳氏这些日子孝顺,才点头。
    宁樱转过身,见宁静芳身后跟着两名男子,反唇相讥道,“彤妹妹年纪小走不乃情理之中,倒是七妹妹,是不是在屋里闲散久了,身子骨不好,否则,怎么走在我与彤妹妹的身后去了?”宁静芳身后的是她两位哥哥,想来知晓自己有帮凶,宁静芳才这般有恃无恐。
    宁静芳气得嘴角发歪,转身向左侧的男子撒娇,谁知,男子并不上当,反而板着脸训斥她,“彤妹妹年纪小,你年纪稍长,该友爱姐妹才是,奚落作甚?”
    宁静芳撇嘴,吸了吸鼻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宁樱拉着宁静彤继续往上走,宁静彤真走不动了,就将她给奶娘抱着,走走停停,一行人,竟是宁樱最先到后山,一改往日的清静,这会儿,里边热闹着,圆成师傅守在大门外,半阖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装睡,宁樱提着裙摆走过去,一路上来,裙摆被露水打湿,略显厚重,宁樱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发髻,盈盈上前,手轻轻点了点圆成师傅肩头,细声道,“圆成师傅,我又来了。”
    圆成抬了抬,站起身,双手合十道,“方才府里管家来过了,宁府诸位夫人小姐住西侧的院子,小姐过去就是。”
    宁樱点了点头,和上辈子并无出入,宁樱笑了笑,“多谢圆成师傅。”
    西侧的院子大,和她们人多有关,满园积雪,树叶被覆盖得看不见影子,宁樱沿着走廊走过最左边,枯萎的藤蔓中,一道拱门显现出来,不够积雪厚重,盖住了上边的字,闻妈妈抱着干净的枕被出来,问宁樱住哪间屋子,正屋是老夫人居住的无疑,旁边是柳氏和秦氏,剩下的房间,宁樱可随意挑一间住着,闻妈妈问宁樱住哪间,宁樱指着最左边的屋子往后移动少许,“左边第二间屋子,我与姐姐彤妹妹一间。”
    闻妈妈没有多想,点头,领着丫鬟去屋里打扫,宁樱想了想,道,“东西放第二间,先去打扫左边第一间屋子。”
    闻妈妈不解,看宁樱面上含笑,顿了顿,没有多问,依言打扫第一间去了。
    不一会儿,老夫人也到了,宁静芸和宁静芳她们落在最后边,看宁樱的下人清理屋子,宁静芳掩面惊呼道,“六姐姐怎么能擅作主张,宅子小,不管什么分配都该祖母发了话才收拾,您闷声不吭占了屋子,我们怎么办?长幼有序,祖母发了话,还有我娘和二婶,过了五姐姐才轮到你呢。”
    老夫人在主屋的椅子上坐下,听宁静芳大吵大闹,面上已有不悦之色,但是,对宁樱的行径也极为不喜,沉声道,“什么事儿值得大惊小怪,小六既然想住左边屋子,由着她就是,剩下的屋子多,静芳选其他的。”
    宁静芳不满,嘟哝道,“左侧有道拱门通往外边的院子,我甚是喜欢,君子不成人之美,六姐姐怎么能这样?”宁静芳凡事与宁樱作对,说话的时候她已四下打量过了,拱门通向外边,风景好,她才不愿意让给宁樱呢。
    老夫人扶额,坐轿子上山,一路颠簸得厉害,这会头晕晕乎乎的,不愉道,“小六,你凡事让着下边妹妹们,既然你七妹妹喜欢你让给她,你住旁边就是,我也乏了,你们各自忙,下午去寺里听主持诵经,不可懒散。”宁樱的做法老夫人不喜,因而才让宁樱将屋子腾出来。
    宁樱咬着下唇,一脸委屈,宁静芳头颅一昂,说不出的得意,挑衅的笑了笑,“多谢六姐姐了请人打扫我的屋子,如此的话,我先进屋休息了,毕竟,下午还要去寺里拜见主持呢。”
    宁静芸看宁樱脸色不对劲,冷着脸,嘲笑道,“自作自受,没问过就打扫,活该被人抢了去。”说完这句,她挑了离老夫人近的屋子,吩咐丫鬟进屋收拾,抬脚准备离开。
    宁樱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半垂着眼睑,叫住宁静芸,“姐姐,你与我一间屋子,上回来也是我两一间屋子,换了人,我怕不适应。”
    宁静芸想矢口反对,但看宁樱抬眉望着主屋意有所指,沉思片刻,不乐意的点头,以宁樱的性子,她不答应,估计又要去叨扰老夫人,宁静芸不想来寺里第一天就惹老夫人动怒,逼不得已的应下。
    如此,宁樱宁静芸宁静彤一间屋子,宁静芳自己一间屋。
    下午,去寺里拜见主持,遇着好些京中贵妇,老夫人打起精神与人寒暄,柳氏全程陪着笑脸,便是秦氏,脸上的笑都多了许多,年初和年底来南山寺礼佛的人多,若想结交谁,南山寺是个好地方。
    天至傍晚,宁樱认识不少人,不过老夫人有所顾忌,并未让她去跟前,约莫是怕丢了脸,宁樱安安静静的跪在角落里,乐得清闲。
    山林风渐大,回到院子,老夫人把她们叫去屋里说了会儿话,这两日南山寺的达官贵人多,提醒她们别丢了侯府的脸面,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夫人有意无意的望着她,宁樱当不懂,不以为意。
    天色暗下,院子恢复了静谧,呼呼的风声吹过树梢,偶有雪坠地激起啪的声响,饶是如此,万籁俱寂也不过如此,屋里燃了两盏烛火,宁静芸坐在桌前,翻阅着手里的《孝经》,神色专注,侧颜娇美,映着晕黄的光,染上了几分淡淡的朦胧,难怪程云润迷了心,宁静芸的容貌,值得程云润神魂颠倒,约莫自己看得久了,宁静芸望了过来,宁樱回以一个小,看床里侧的宁静彤睡着了,掀开被子,轻手轻脚的下地,屋外一片漆黑,树影晃动,仿若狰狞恐怖的人,有些瘆人,宁樱掩上窗户,屏退门口的丫鬟折身回来兀自在桌前坐下,扫了眼宁静芸翻阅的内容,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老夫人要你给程世子做妾是为了祖父的前程?”两府联姻,若只有一方获利,另一方哪会答应,像她们这种人家,只有真心为孩子考虑的人家才会亲事上放宽条件,门当户对,自古以来都是看重门第的。
    宁静芸眉梢微动,语气低了许多,约莫是怕隔墙有耳,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去了,哑着嗓音道,“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会处理,祖母那边我有应对之策,等祖父入了内阁,祖母不会继续逼我。”宁静芸想,她熬,熬到明年宁国忠的官职定下就好了。
    宁樱嗤鼻,不知老夫人对宁静芸做了什么,竟让宁静芸如此忠心耿耿的护着她,宁樱站起身,推着椅子去了门边,落下门闩,又搁置两根椅子挡着,担心不牢固,又将墙角的抽屉搬过来。
    做完这些,她才重新回到桌前,倾着身子朝烛台轻轻吹了口气,顿时,屋里黑了下来,宁樱小声的讥诮道,“你敬重孝顺的祖母,今夜有份礼物给你,不想看看吗?”
    宁静芸心里对老夫人存着怨气,不过宁静芸做事稳妥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又或者担心有朝一日她挑唆两人的关系,宁樱不明白宁静芸是装得云淡风轻还是其他,黑暗中,她双手撑着头,趴在桌上,小声道,“等着,半夜有惊喜。”
    宁静芸死死皱着眉,阖上书,静静坐着,不发一言。
    万籁俱寂,偶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丫鬟的耳语,宁樱手撑着脑袋,回想上一世,那些人是何时来人,结果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听到外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宁樱精神一震,陡然睁开了眼,手轻微动了动桌子,察觉桌前坐着的宁静芸不见了,她摸黑的走到床边,摇床榻上的人,手伸至半空,便听宁静芸小声道,“我听到了,你想说什么。”
    “外边来了人,半夜三更,冲着你来的。”宁樱坐在床前,察觉宁静芸坐了起来,她侧着耳朵,细细听着外边的动静,先是一声惊呼,随即是呜咽的哭声,混乱中,一道惺忪的声音传来,“在隔壁,她们在隔壁。”
    在危险面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宁静芳贪生怕死,出卖姐妹,宁府娇养出来的小姐不过尔尔。
    没多久,门被人从外边轻轻撞了下,门闩有所松动,宁樱看时机差不多了,不疾不徐的点燃蜡烛,窗户边,两个黑色的身影趴在窗户边,似是药破窗而入,宁樱大喊了声捉贼,语声落下,门被人从外边撞击了下,木门微微晃动,接着又是第二下,透过门缝宁樱看清楚了来人,即使隔得有些久远了,宁樱仍然记得他,上辈子,握着剑刺向自己的男子,面色粗犷贼眉鼠眼,身形壮硕,此时,正皱着眉,后退一步,一脚撞开了木门。
    他朝外说了声在这,顿时,门口涌来好几名男子,宁樱回眸瞥了眼床榻上的宁静芸。见她苍白着脸,不知所措,宁樱想她该是明白了,老夫人要借由这个法子将她送人,她总认为黄氏抛弃了她,老夫人待她真心实意,如今事情摊开,宁静芸心里该有自己的想法,她出神的瞬间,一行人已走了进来,宁樱不觉得害怕,相反,严肃的小脸竟笑逐颜开,看得为首的男子心知不妙,正欲呵斥人退出去,只感觉背后阴风阵阵,未反应过来,哐当声,人被一脚踢开,撞向墙边,紧接着,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圆成师傅,我与你说过,偌大的南山寺后山只有你一人看守会被人有机可趁,瞧瞧,我说的话应验了?”宁樱巧笑嫣然,眉梢尽是小女儿家的天真。
    “六小姐心思敏锐,能察常人所不察,你的话,圆成自然是信的。”说话间,圆成师傅一身青衣长袍走了进来,望着地上的男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圆成守山多年,竟是头回遇着贼,不过有生之年能遇着这么一回,也算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宁樱嘴角抽搐,地上为首的男子还未反应过来,屋外涌进来一帮黑色衣衫的侍卫,男子心知不好,爬起身,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宁樱跟前,抓住宁樱威胁众人,电石火光间,又一阵冷风起,宁樱不自主的哆嗦了下,男子脊背生寒,惊恐的转过头......
    只听嚓的声,男子应声而落,脖子间,利箭入喉,男子当场毙命。
    宁静彤被吵醒,睁开眼见着这幕,害怕的哭喊起来,宁静芸怔怔的顺着她的肩膀,盯着倒地不起的男子,面色又白了两分。
    事情发生得太快,宁樱惊魂甫定,看着地上的男子,眉头紧锁,院子里渐渐亮起光,宁樱有些些许无措,傍晚时分,她和圆成师傅说过夜里的情形,她的目的简单,要宁静芸看清老夫人的真面目,待黄氏好些,她没想过要杀人。
    男子的血散开,流至宁樱脚边,腥红的血晕开,分外醒目,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只听屋外闻妈妈惊呼声,差点晕了过去,身后的金桂面色惨白,尖叫的跑上前,挡住了她的目光,“小姐,您没事......”
    宁樱摇头,侧过身,走来两名男子,正弯腰抬着男子往外边走血顺着男子脖子流下,一滴两滴,她捂着嘴,背过身,呕吐起来......
    为首的男子遭了秧,剩下的被当场活捉,圆成师傅回眸,朝漆黑的夜空摇了摇头,佛门脚下,杀生不太好,黑暗中,并未得来回应,圆成无奈的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过身,望着屋里情形。
    宁樱呕吐得厉害,伴随着剧烈咳嗽,有丫鬟婆子清扫屋子,一时之间,屋里闹哄哄的,宁樱捂着嘴,竟咳嗽得额头上的青筋显出来。
    “怎么回事?”
    老夫人站在屋外,肩头随意披了件袄子,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肩头,看出来,是被惊醒匆匆赶来的。
    圆成师傅站在边上,双手合十道,“院子里来了歹人,惊着诸位小姐,是圆成的失职,还请老夫人见谅。”
    老夫人目光一滞,脸冷凝下来,“是......是吗?南山寺名声在外,乃佛门清闲之地,不知谁这般没有眼力,敢来南山寺生事。”老夫人面目端庄,若细看,可以发现沉稳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人可抓到了?”
    圆成想了想,没有回答,老夫人暗地松了口气,看此情形,该是没有抓到了,她来时看许多人往外边走,约莫是见势不妙逃了。细看地上的血迹,她不忍的别开了视线,宁樱被金桂挡着身子,咳嗽得厉害,她下意识的以为宁樱受了伤,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一脸担忧,“小六,小六,你伤着哪儿了?”
    宁樱脑子里满是男子倒地瞪大眼不可置信盯着她的那一幕,想着,不由自主的又开始呕吐,竟是把晚上吃入腹中的全吐了出来,闻妈妈已回过神,心疼不已拍着宁樱后背,一边抹泪,一边安慰宁樱道,“小姐别怕,没事了,往后奶娘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夜里安排了守夜的丫鬟,宁樱嫌人多,将所有人都打发了,不成想,最后成了这样子,闻妈妈心里难受,看宁樱吐得差不多了,吩咐金桂端水让宁樱漱口,扶宁樱躺下,眼眶红红的。
    “奶娘,我没事,只是......被吓着了一下而已。”她没想到,上辈子差点取她性命的人,这辈子猝不及防的死在了她跟前,她想到那支箭,目光在屋里逡巡起来,圆成师傅会意,开口道,“小姐若没什么事儿了,圆成先去寺里,兹事体大,得告知主持,叫他加强戒备,临近年关,若寺里出了事儿,圆成难辞其咎。”
    躺在床上,怀里扑来宁静彤,她声音沙哑,用力的搂着自己,“六姐姐,我怕。”
    “不怕,六姐姐陪着你。”
    几乎,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惊动了,宁静芳躲在角落里,发髻凌乱,紧紧裹住身上的衣衫往柳氏怀里躲,而老夫人坐怀不乱,静下心,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转着手里的玉镯,温和道,“事情乃意外,南山寺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事,圆成师傅禀明主持即可,心里别太过自责,小六没有大碍,我心里就放心了。”
    屋里的血渍被清扫干净,然而鼻尖仍能闻到重重的血腥味,宁樱心头不适,叮嘱闻妈妈道,“再收拾间屋子出来,待会我们搬过去。”男子想拿她威胁人,才被人射杀了,宁樱不会对要杀她的人心生怜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不会同情那种人。
    视线暗暗落在圆成身上,今晚的人该是都抓到了,有老夫人的把柄在手里,往后做什么都不用看老夫人脸色,至少,不敢为难她们。
    柳氏和秦氏面色凝重,两人一间屋子,睡得迷迷糊糊,外边传来喊叫声,声音一声大过一声,最后转为女子的哭泣,听声音的方向,二人心知不好,没想着,会死人。
    大过年的,死人,不吉利。
    “夜里我让几个婆子守着,小六好好睡一觉,明日去寺里多上两炷香,菩萨会保佑你的。”柳氏抱着宁静芳,看向老夫人道,“静芳吓得不轻,待会和儿媳一起,时辰不早了,儿媳先送母亲回屋。”
    床榻上,宁静芸低着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老夫人留意到宁静芸的反常,语气愈发和善,“静芸,你是不是吓着了,去祖母屋里睡,你们三个人,挤在一起多有不便。”
    “我年纪大,守着六妹妹和彤妹妹,祖母先回,明早,静芸再去给祖母请安。”宁静芸语气平平,清澈的眸子无波无澜,柳氏在边上听得蹙眉,碍于老夫人没吭声,她当伯母的不好说话,因而没开口。
    老夫人一怔,嘴角的笑意有些僵,“成,你早点睡,别怕,院子里有守门的婆子,不会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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