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樱撇嘴,谭慎衍扔这本书给她本就不安好意,她如何能随了他的意,瞅着窗棂倾泻一地的月色,摆手道,“罢了,我还是自己琢磨吧。”
    她的身份,不管做什么都是丢脸的。
    金桂失笑,看宁樱搁下书,金桂问道,“小姐可是要歇息了?”
    宁樱点了点头,黄氏随时都会生,她休息好了,才能照顾黄氏。
    谁知,她刚躺下,外边陡然喧闹起来,紧接着金桂进了屋,声音急切,“小姐,太太发作了,约莫是要生了,产婆过去了,秋水吩咐厨房烧水呢。”说着话,快速点燃灯。
    宁樱已手脚麻利下床,取了床头架子上的衣衫往身上套,让金桂领人去院子里守着,别出了岔子,老夫人死了,谁知府里有没有人看黄氏不爽,暗中对付她。
    金桂朝外边喊了声,银桂回应着出去了,金桂服侍宁樱穿好衣衫,随意盘了个圆髻,主仆两这才往梧桐院走。
    梧桐院这会儿有些乱,黄氏去产房了,秋水在里边陪着,静思院的宁静兰她们听到风声赶了过来,宁樱眼神一凛,吩咐不准她们进院子,竹姨娘死了,宁静兰懂得蛰伏,内里什么性子不可知,妇人生孩子凶险,宁樱如何敢让宁静兰进院子?
    往前的西屋收拾一番做了产房,宁樱掀开帘子,惊觉屋子里没人,旁边耳房传来黄氏的声音,片刻的功夫,秋水扶着黄氏出来,见着她,秋水笑道,“小姐来了,太太肚子发作,说什么都要沐浴番,奴婢拦不过。”
    黄氏气色有些白,满头青丝散落在肩头,身上穿了身干净宽松的长衫,朝宁樱招手,“你别担心,前两日小太医把脉不是说没什么事儿吗,你出去守着,待会就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了。”
    话完,肚子又是阵痛,黄氏微微弯着腰,让秋水扶她躺下,备好剪刀,木盆,替黄氏检查了番,道,“口子开了,太太待会听老妇的话,小姐快出去吧。”
    宁樱不肯,上前守着黄氏,见秋水拿了张干净的巾子塞到黄氏嘴里,宁樱心下不安,更是不肯走了。
    谭慎衍和宁成昭在书房说话,听了丫鬟的禀报匆匆来了梧桐院,大房二房收到消息都来了,谭慎衍得知宁樱在里边,幽暗的目光垂了下去,秦氏怔了下,也走了进去,嘴里念叨着,“三弟妹生孩子,小六进屋做什么,生孩子凶险,别吓着小六了。”
    进了屋里,秦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人没出来,紧接着,传来黄氏的喊声,宁成昭面臊,婶婶生孩子,他们当侄子当女婿的守着不太合适,转身看向谭慎衍,他站在院子里,树上的灯笼在他清冷的脸上投下一圈阴影,身形笔直,岿然不动,宁成昭想起宁樱在屋里,以谭慎衍对宁樱的情分,宁樱不走,他是不会离开的。
    这般想着,他也没动。
    大房来的是宁静芳,为老夫人守孝,她的亲事搁下,整日在院子里绣花练字,不曾抱怨过,宁成昭转身和宁静芳说话,宁静芳有问必答,顺便问起刘菲菲的身子,刘菲菲比黄氏晚些,叔侄同一年,在京城不算少见,却也不多。
    一个时辰后,屋里传来声婴儿的啼哭,以及秦氏尖锐的惊呼,“呀,真是个带把的,三弟有后了呢,瞧瞧着脸蛋,长得和小六小时候一模一样呢,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宁成昭羞愧不已,黄氏生宁樱得知是个女孩,宁府上下无人重视,秦氏自恃生了四个儿子,眼里看不起黄氏,怎么知道刚生下来的宁樱长什么这样子?黄氏说这些话脸不红心不跳,他却不好意思,顿了顿,才想起打赏下人。
    却被身后的一道女声抢了先,“三叔三婶喜得贵子,赏,每人赏五百钱。”
    刘菲菲身侧的婆子言笑晏晏道,“知道大少奶奶慷慨,出门时老奴备着呢。”
    宁成昭看刘菲菲也来了,蹙了蹙眉,上前扶着她,刘菲菲肚子圆滚滚的,过些日子也要生了,来的路上,宁成昭特意叮嘱下人不得扰了刘菲菲休息,没想到,她还是听到了风声。
    “你月份大了,怎么过来了?”
    院子里人多,被宁成昭扶着,刘菲菲面色微红,道,“三婶生产,理应过来瞧瞧,奈何方才我肚子不舒服,歇了会儿才过来。”
    宁成昭担忧更甚,手搭在她肚子上,“哪儿不舒服?”
    “吃饱了饭,他踢我呢,没事儿了。”
    语声落下,西屋的帘子掀开,秦氏抱着孩子,笑吟吟站在门口,谭慎衍大步迎了上去,不是抱孩子,而是问宁樱,秦氏指着里边道,“待会就出来了,三房有后了,算起来,排行十一呢,不知三弟走之前取的什么小名。”
    谭慎衍没回秦氏的话,目光悠悠的盯着帘子,好一会儿,才看宁樱从里边出来,她发髻有些乱了,头上的玉钗歪歪扭扭,胸前的衣襟褶皱不堪,素净的脸上,杏眼美目,闪着耀眼的光,似乎没想到他在门外,见着自己,有一瞬的怔神,随即,咧着嘴笑了起来,笑容明丽,如乍现的昙花,她说道,“世子,我有弟弟了,往后,我可是有靠山的人呢。”
    谭慎衍跟着笑了笑了起来,上前拉了她的手,可能紧张黄氏的缘故,她的手心冒着汗,风大,谭慎衍担心她冷着,轻轻搓着她的手,笑道,“是啊,你有弟弟了,往后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本就是好看之人,谭慎衍这一笑,如三月里的春风,消融了成山的积雪,便是秦氏也看得愣住了,不怪她诧异,秦氏见过谭慎衍笑,但笑里藏刀,阴晴不定,看着无端让人脊背生凉,何时像现在这般和颜悦色过。
    黄氏得了孩子,小名十一,是宁伯瑾走之前定下的,依着排名乃十一少爷,倒也没人说什么,生孩子凶险,孩子乖巧,黄氏没受什么罪,因着在孝期,十一的洗三没有大半,只请了走得近的亲家,大房和柳府闹掰了,并没给柳府下帖子,刘家身份低,看刘菲菲的面子上,给刘家下了帖子,加之宁静雅的夫家苏家和宁樱她们,人不多。
    宁樱为十一备的是一套足金的项圈,还有一箱子小孩子的玩意,但看刘府下人抬着两箱子东西进门,宁樱嘴角抽搐了两下,她倒是忘记刘足金的做派了。
    刘足金巴结上武国公府,苦于没机会和谭慎衍见面,洗三礼上,总算得以见到丰神俊逸,芝兰玉树的谭慎衍,珠圆玉润的脸上,笑得堆起了菊花,“早听说刑部尚书英雄神武,年纪轻轻胆识过人,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谭慎衍态度不冷不热,刘足金是个自来熟的,丝毫不觉得生气,一个劲的往谭慎衍跟前凑,谄媚之情溢于言表。
    宁樱和刘菲菲宁静雅一众女眷聚在梧桐院的正厅,听刘菲菲身边的婆子绘声绘色说起前边的情形,刘菲菲哭笑不得,朝宁樱解释道,“我爹久仰谭世子大名,今日见着,不好好诉说衷肠不会罢休的,但愿不要惹恼了世子才好。”
    诉说衷肠,宁樱被刘菲菲的措词逗得失笑,愁眉不展的宁静芳也笑了起来,宁静雅嫁人的时候宁樱不在府里,宁静雅和宁樱并不怎么亲近,早先宁静芳和宁樱剑拔弩张,没想到两人冰释前嫌,关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她毕竟在后宅周旋过几年,见识自然要多些,对宁静芳亲近宁樱乐见其成,被退亲,宁静芳名声不太好了,若能和宁樱维持关系,往后不管嫁给谁,有宁樱这个当姐姐的照看着,比靠宁府更稳妥。
    世道对女子不同,女子在夫家受了委屈,娘家出面不可能凌驾于利益之上,姐妹惺惺相惜,互相扶持,遇着事情有个商量的人,更好。
    因而,她笑道,“听说谭世子和六妹妹感情好,先笼络住六妹妹,不怕谭世子生气。”
    照理说,她们该称呼谭慎衍一声妹夫,但谭慎衍身份在那儿摆着,她们不敢乱喊,府里多称呼谭慎衍为世子。
    一时之间,把话题转移到宁樱身上,几人更是起哄,宁樱面皮薄,脸上的红晕没有消退过,看宁静芳眼里闪过丝羡慕,宁樱想起她的亲事来,问道,“你的亲事,大伯母怎么打算的?”
    虽说守孝,柳氏若挑中了合适人家,双方达成共识,待宁静芳出了孝期上门提亲也是可以的,只是,宁静芳守孝一年,柳氏她们守孝三年,宁静芳即使出嫁,也不可能大肆操办了。
    宁静芳想云淡风轻的揭过这个话题,但听说柳家成和陆琪成亲,二人蜜里调油,感情极好,她心里就觉得难受,山盟海誓,浓情蜜意如过往云烟,说没就没了。
    “我没事儿,一切等出了孝期再说吧。”嘴上说着,脸上的笑却怎么都维持不住了。
    刘菲菲常常和宁静芳聊天,知道宁静芳难受的症结所在,人都是这样子,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起初以为是宁静芳弃了这门亲事,待柳家成转身对陆琪嘘寒问暖,忘记往日的情分,换做谁,只怕声都难以释怀。
    若柳家成为宁静芳要死要活,宁静芳说不准就看开了,恋人分手,谁先释怀就赢了,宁静芳原本是赢的那人,在柳家成的薄情寡义下,她输了。
    刘菲菲劝道,“你也别耿耿于怀了,待会去三叔的翻翻,保管你大彻大悟。”
    听刘菲菲说起书阁,宁静芳脸色微红,嗔怪的看了刘菲菲一眼,“大嫂尽看那些书,小心对肚子里的侄子不好。”
    宁樱抬起头,看三人都红了脸,神色略显迷茫,刘菲菲敛目,被宁樱脸上的惊讶弄得愈发红了脸,打趣宁樱道,“你若好奇,待会去书阁转转,里边的书应有尽有,保管有你喜欢的。”
    宁樱摇头,忽而想起早先宁静芸看得书来,心领神会,她没料到宁静芳也知道,毕竟是女子,提及一些事儿抹不开面子,转而又说起其他,宁静芳的亲事没有着落,柳氏守孝不能频频抛头露面,对方的家世品行只有靠宁静雅打听,宁静雅问宁静芳准备挑个什么样子的男子,宁静芳沉吟许久,倒也不害羞了,说对方品行端正就好。
    宁樱和刘菲菲在边上听着,两人相视无言,宁静芳的事儿,她们无能为力。
    黄氏得了儿子,吴妈妈伺候黄氏做月子,奶娘是早就安排好的,不会出乱子,宁樱抱着十一去产房看黄氏,黄氏刚睡醒,看宁樱抱孩子姿势有模有样,不由得心下好奇,奶娘跟在后边,称赞宁樱抱孩子的姿势的熟稔,乍眼瞧着,以为抱过孩子的。
    宁樱抱着十一的身子一僵,低头瞅了眼怀里的十一,十一皮肤细腻滑嫩,此时睡得正香,她目光一柔,不甚在意道,“在蜀州的时候,看庄子上的人这么抱孩子,没有多想,奶娘,我这样可会让十一不舒服?”
    奶娘抿唇笑道,“孩子就是这么抱的,小孩子脖子软,小姐一只手托着小少爷脖子,一只手换着他身子,刚刚好。”
    黄氏只当是姐弟心性,有些事情,看一眼就会了,她生宁静芸那会不也是这样?倒没有往深处想,问宁樱道,“外边还好吧?”
    她坐月子,没法抱十一出去,来的客人不多,她满足了。
    “娘别担心,好着呢,大嫂爹为人风趣,前边笑声不断,后边有二伯母照料着,都是自家亲戚,出不了乱子,娘身子可好些了?”宁樱抱着十一坐下,让黄氏看十一,“二伯母说十一像我,祖父说像父亲小时候。”
    黄氏的目光落在一双儿女身上,眉梢染上了喜悦,轻声道,“刚生下来的孩子哪看得出像谁,孩子一天一个样,往后才知道像谁,我有吴妈妈和秋水,你和慎衍回去别惦记我,听吴妈妈说,你父亲快回来了。”
    宁伯瑾离开前说好尽量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耽误了些日子,洗三赶不上,十一的满月该是来得及的。
    宁樱点头,十一太小,吃了睡睡了吃,乖巧得很,宁樱抱着他,心情十分奇妙,上辈子,她和谭慎衍没有孩子,外边闲言碎语多,她和谭慎衍商量从谭家族里抱养了个孩子过来,那户人家嫡子多,只生不养,孩子成群,大多性子养歪了,她以为谭慎衍不会答应,忐忑不安的和谭慎衍说过继孩子的事儿,谭慎衍没立即回答她,低头沉默,过了两日,外边一位妇人接见,把温儿给了她,温儿差不多六个月大,有些认人,但在她怀里却不哭不闹,懂事得紧,宁樱不懂得如何抱小孩,是温儿母亲葛氏不厌其烦的教她,联系一下午,才懂得如何调整姿势让温儿舒服些。
    有了孩子,她舍不得交给奶娘,和金桂摸索着带孩子,那段时日,是她最忙的时候,忙得忘记给谭慎衍纳妾,谭慎衍下衙后就来院子里看温儿,不怎么说话,看了会儿就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悦还是不喜。
    只是后来,她病了,没精神照顾温儿,让金桂去外边打听,给温儿挑个奶娘,谭慎衍没答应,许多人家的孩子四岁启蒙,温儿三岁就被送去家学了,宁樱病得厉害,死前托翠翠照顾温儿,也不知温儿怎么样了。
    算起来,如今的葛氏该有六个孩子了吧,温儿是葛氏的第八个孩子,还早着呢。
    黄氏听她唉声叹气,不由得好笑,“年纪轻轻,做什么装老气横秋,慎衍对你好,娘心里放心。”
    拉回思绪,宁樱脸上扯出个笑,其中的事情无非对黄氏严明,只得说些好笑的事情转移黄氏的注意力,不知道,这辈子,她和谭慎衍会不会有孩子。
    华灯初上,街道上张灯结彩,冷风习习,宁樱心事重重,如新月的眉微微蹙着,望着谭慎衍,欲言又止,她若不能生孩子,两人的关系还能像现在这样吗?宁樱感受不到谭慎衍对小孩子的喜欢,但无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侯爷全部的心血都在谭慎衍身上,她生不出孩子,如何有脸占着谭慎衍的嫡妻之位?
    谭慎衍靠在车壁上,眼里人影闪烁,他酒量大,没料到今日遇到更海涵的刘足金,喝高了,这会儿脑袋有些沉,见宁樱望着车窗外万家灯火发呆,贞静的脸颊漾着些许轻愁,他约莫知道原因,凑上前,脑袋往她身上一歪,枕在她腿上,道,“十一生得健康,有吴妈妈她们照料不会出岔子,你喜欢孩子,明年我们也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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