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陷成都,平息“蜀乱”以后的一个月,朝廷大军终于从成都颁师,凯旋回到了大兴。其实此时诸多善后事宜,仍未完全处理妥当。比如说安置因战火而逃离家园的百姓、重新任命蜀中二十四州的大小官员、以及对杨秀残留党羽的清除及追捕等等。不过这些琐碎事务,基本上就都和军队没什么关系了。出来征战已经三月有余,纵使未出国门,士兵亦已多有归乡之思。外加上天气逐渐炎热,此际回师,正当其时。
    这次“蜀乱”乃属内战。谋者又是当今天子杨坚的亲生血脉。所以假若细究起来,虽然打胜了仗,却也没什么光彩可言。故此军中自宇文述以下,都刻意选择了低调。军队抵达大兴城那一日,更故意在日落以后才入城。以至于军队已散回各处军营,竟然也没几个寻常百姓能够目睹。
    入城以后,要做的自然是入宫觐见天子。杨昭、李靖、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无敌、独孤峰、独孤霸、独孤盛、来护儿、还有五部众的沙也、法刑、陀罗等三人,都换过了衣袍,乘夜经永安门而入太极宫。因为天色已晚,杨坚便没有在太极殿召见众人,而是改到了承庆殿。独孤皇后与杨广、摩诃叶等亦皆在场。
    之前杨坚的圣旨上面讲得很清楚。平叛军队以行军大总管宇文述为帅,其余人等,地位皆在他之下。所以这述职之事,也由宇文述领头来做。入殿行礼以后,宇文述先是呈上预先写好的奏章,随即将这次出征中所经历诸般事宜,择其要者简短说了。杨坚仔细听过以后,又问了几处关键细节,都得到宇文述一一解答,当下点点头,模样似乎甚是满意。
    沉吟半晌,杨坚命旁边伺候的草拟圣旨,对左卫、右卫、左武卫三军将士,皆策勋两转(隋朝时定勋位等级为十一级,以后唐时改为十二级,一转即为一级。最高为上柱国,其次为柱国、上护军、护军、轻车都尉、骁骑尉等等。最低勋级是一转武骑尉,其待遇与七品官相同。但勋位只是荣衔,即使策勋十二转得封为上柱国,也并不掌握实权,亦无差使),赐钱、米、布帛以资奖励。之前由来护儿、屈突通两名将军率领的右御卫和右武侯两军,虽然失守阳平关,但退保街亭,令关中不至于门户大开,总算将功补过。所以亦策勋一转,同样赐以钱、米、布帛。其余阵亡或受伤的士兵,亦给予双倍抚恤。至于由极乐正宗信徒所组成的圣战军,则因为不是正规府兵,此战过后就要解散的,所以并不加以策勋,只厚赐钱、米、布帛而已。摩诃叶当即起立行礼,代门下信众谢过天子恩赐。
    宇文述和独孤峰、来护儿等将领,自然亦该各有封赏。不过因为他们身份高了,所以究竟应怎么封,赏多少,就得考虑到其他很多方面的问题,不是仓促间可以决定的。故此杨坚并没有当面宣布,只是着实嘉奖了众人几句。只不过宇文述察颜观色,却见皇帝皇后还有太子三人,眉宇间都殊少欢悦之色,反倒大有郁郁之意。心下都是一片透亮。宇文述便率先告退,独孤峰、李靖等人也跟着去了。
    公事告毕,接下来就该办私事了。这是杨家内部事宜,摩诃叶虽为国师,又是杨昭的师父,但这种场合也不适合在场。只坐着多说了几句话,极乐正宗宗主也起身告辞。临走时在杨昭肩头用力拍了拍,嘴角边不其然地浮现出几丝笑意。杨昭心头一暖,但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锦盒,不禁又是一阵黯然。
    不仅是他,殿中其余留下来的三个人,目光也同样集中到了那小小锦盒之上,却也没人说话。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独孤皇后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受的寂静。她轻轻叹口气,道:“昭儿,把你四叔带过来,好让咱们最后见他一面吧。”
    杨昭应了声“是”。站起来走出几步,恭恭敬敬地将锦盒放在杨坚面前御案之上,解开了盒上所包裹的缎子。揪起盒盖,盒内分成上下两格。下格是杨秀遗体火化之后的骨灰,上格则是他的颅骨。可能因为沾染了黄帝龙骨灵气的关系,所以这颅骨竟然烧不化。
    杨秀生前容貌随母,颇有几分独孤信年轻时候的神采。所以五个儿子当中,独孤皇后向来最宠爱这个老四。当日杨秀起兵,独孤皇后和丈夫一样都是又惊又怒,深恨儿子的忤逆不孝。但现在事过境迁,兵乱已经平息,杨秀本人也死了。私下里在家人面前,独孤皇后也就重新恢复了母亲的角色。她伸出双臂,颤抖着捧起锦盒,才叫得一声“四儿~”,泪水早止不住地涟涟而下。杨广连忙上前扶住母亲。想起当年几兄弟之间打闹玩耍的往事,两眼亦不由得了红。只有杨坚还把持得住,并未失态。然而眼角余光下探,杨昭也见自己这位祖父双拳死死握紧,看来指甲都已经刺进肉中了,他却尤自未有所觉。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儿子便有再多不是,始终还是父母的心头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年代,人上了五十以后便老得特别快。杨坚今年已经六十,独孤皇后也只比丈夫年轻两岁。过度悲伤的话,对身体总归是不好。杨昭知不能任由他们这么下去,当下低声道:“皇祖父、皇祖母。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珍重。若是两位为四叔坏了身体,那么四叔在黄泉之下也要不好受。甚至只怕还会因此更增罪孽,连累下辈子也投不到好胎了。”
    杨坚和独孤皇后事佛都十分虔诚。听得自家孙子这样说,也觉有理。再加上杨广也收拾心情,在旁边劝说了几句,两位老人悲伤便自稍抑。杨坚握起老妻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沉声道:“奏章上面说不清楚。昭儿,你四叔去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仔细说说。”
    这要求虽然简单,却还是让杨昭有点犯难。杨秀死前说过那么多话,其中不乏对杨坚这个父亲的埋怨。另外,他还提及了自己因为眼见大哥二哥争夺太子之位所产生的震动恐惧,这些杨昭也万万不能在杨广这个便宜老子面前提起。当下小王爷灵机一触,便着重讲了杨秀对宁道奇的评价。杨坚越听越怒,终于忍不住“啪~”地狠狠一掌拍落身前的御案。
    杨坚虽然年纪已老,武功比之壮年时退步了不少。但这掌含怒而,力量仍是非同小可。御案是用整根金丝楠木雕成,其坚固处不下金铁。但仍是承受不住杨坚掌力,当即被击得四分五裂,隆然垮塌。案上几样精致陈设也随之着地乱滚。其中一个极精致的砚台,直接摔成粉碎。
    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杨坚身为大隋开国之君,一手统合南北,结束中国自汉末以来数百年的大分裂大动乱,实乃命世之英主,成就建树皆古今罕见。二十余年来手掌天下大权而杀伐决断,言出法随,说一不二。哪怕其武功并非绝顶,但那股天子龙气之威严凌厉,却甚至连九千岁那个级数的高手也比不上。此时他勃然震怒,尽管明知道这股怒火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但霎时间杨昭仍觉得心脏一阵抽紧。浑身寒毛倒竖。眼角余光所及,旁边杨广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嘴角微微流露苦笑。
    天子震怒,无人不惊。但若有例外的话,便惟有独孤皇后了。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杨坚在朝廷外是至高无上,回到家中却极尊重妻子(天下没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尊重老婆的男人)。所以讲起气势来,半点武功也不会的独孤皇后,竟亦不在丈夫之下。怒道:“以前勇儿之所以突然变得疯疯癫癫,就是正一道哪个什么朝阳子在捣鬼。现在这个姓宁的臭牛鼻子又来害了四儿。这些该死的道士,一个个就只会惟恐我大隋江山不乱般到处装神弄鬼,兴风作浪,真真可恶顶透!皇上,干脆朝廷便道诏令下去,罢禁天下道教,勒令这些道士尽皆还俗,再收缴道观产业为国有算了。”
    杨坚毕竟是皇帝。怒气稍加泄过后,就迅恢复了冷静与理智。所谓“为人君者不可怒而兴师”。罢禁天下道教,这种命令出来容易,影响却是极大。所以杨坚并不愿意随随便便就作决定。当下摇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正一道和那个姓宁的道士作孽,和其他道门支派无关。”随即蹙眉问道:“昭儿,你们军队都已经包围成都了,怎么居然还能让那个宁道士逃得脱身?”语气中颇有不满之意。
    面对这个质问,杨昭也只能苦笑了。道:“皇爷爷,蜀王府中修建有不少秘密地道,既有通往城外,也有通往城内的。所以……请皇爷爷赎罪。”顿了顿,他又道:“孙儿已经在益州地界之内颁下海捕文书,画影图影,悬重赏通缉。料想这牛鼻子纵然藏匿得一时,可是他身受重伤,周身武功也废得七七八八了。时间长了,终究也是走不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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