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岁晚是以魂牵梦绕的形势与她元神相连的。
    在她的识海里,逢岁晚才能以自身的样子出现在她为他搭建的凉亭之中。
    而现在阮玉是元神出窍的状态,没有了躯壳,逢岁晚的那一缕神识就相当于缠绕在她身上的一缕气息,可以当做一缕丝线,并不能凝聚出身形。
    她看不到他的样子,却能感受到那缕神识上传递出来的阴冷和让人觉得沉闷、窒息的复杂情绪。
    她分不清那些情绪里包含有什么,只觉得太过沉重和复杂,叫她格外难受。
    仅仅只是感受到一丝一缕她便这样难受了,那此刻的逢岁晚又是个什么心情呢?
    这会儿阮玉倒是不太明白他了。
    得知仇人已死,纵然不是自己亲手所杀,也该会有一丝轻松和欣喜吧?可她没有,完全没感受到任何高兴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冷,好似冰冷的海水一点一点的漫过她的身体,从脚至肩、脖颈、鼻子、最终淹没她头顶。
    短暂的晕眩过后,阮玉眼里有了泪光。
    “相公。”她轻轻喊了一声。
    随后又眼泪汪汪地控诉:“莫问、逢岁晚、狗男人说话不算话!”
    她本是想演戏,这会儿倒真委屈上了,凭什么呀,反正在我这里,不能有别的女人比我还重要!
    是不是我太体贴、心疼你了,你就顺着杆子往上爬啊。一听到傅紫衣的消息就方寸大乱,像是把我直接扔到了深海里。
    她双手搓胳膊,又原地跳脚、还时不时捶胸口,“我冷,我难受。”
    小树叶目瞪口呆,它仅剩的两片叶子举在树杈顶端摸了又摸,实在没想明白——这明明是识海内,就算感受到阴冷的气息,也不会做出这样奇怪的反应吧。
    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大大的迷惑。
    元神也会落泪吗?
    阮玉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时候,她身上那缕冰冷的气息总算是安分下来。
    逢岁晚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我的错,能原谅我吗?”
    阮玉不搭理他。
    她把小树丫捧起来,问:“我刚神念一直往底下延伸,并没有看到尸骨,随后就被你拽进来了,你说尸体在你脚下,能带我去看看吗?”
    逢岁晚:“娘子。”
    阮玉仍不回应。
    小树丫都感觉自己这小月牙里都充满了冷意,让它更加心惊胆战。
    小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它觉得自己仅剩的两片叶子可能都要保不住了。一时间,它都有点儿分不清是去看尸体让他恐惧,还是面前这一对闹别扭的道侣更让它感到害怕,等到又掉一片叶子后,它哇的一声哭出来。
    原来,它最害怕的还是秃头啊。
    逢岁晚:“小蘑菇?别生气了,是我不对。”
    他还没哄过人,一时间有点儿手足无措。只是脑子里全被阮玉生气给填满,倒是把其他的都抛到了一边,便是那具尸骨他都忘记去看。
    阮玉装作没听到,依旧问小丫:“可以吗?”
    小丫点点头,“你肯定看不到,那具尸骨已经被大丫的根须裹住了。一开始的时候,大丫只是沾到了一点儿土壤,结果不知道为什么,那地方像是一个黑洞,将它所有的根须都吸了过去,大丫根本无法反抗,逐渐被它污染得越来越多,最后,大丫见反抗无用过后,索性用根须将那个源头死死缠住,就像是堵住了那个充满剧痛的洞口,这才赢得了一点儿喘息之机。”
    缠住尸体后,大丫将没有被污染的那一些许灵气和神念剥离,孕育出一截新的枝丫,并将其护在那月牙形天地当中。
    它没办法将小丫送走,只能尽可能地为那个干净的种子争取一点儿时间,等待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
    小丫:“所以你能看到的只是数不清的根,一层又一层地包裹,不留一丝缝隙。大丫死后,那些根还化作了一种晶石,没有我带你,你现在的神识强度,肯定看不见的。”
    它顿了一下,“你才元婴期大圆满吧。”说完后知后觉地道:“我怎么会觉得一个元婴期大圆满很强大呢?”
    阮玉倒是解释了一句,“因为他吧。”
    小丫没说话了。
    不是他,他是让它可怕,而阮玉,则让它觉得强大的,是阮玉的元神本身。
    不过这话它打算说出口。因为在大丫的记忆里,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小丫:“我只能带你,远远的看一眼。而且,这只是大丫记忆里尸骨的样子,我是没办法靠近那具尸体的,你也不能。”
    “就算在记忆里,都不能多看。”
    阮玉:……
    这得多吓人啊,在他人的识海之中留下的印象,都能叫人恐惧?
    阮玉以为自己会看到傅紫衣。
    那样恐怖的强者,即便陨落,肉身也该完好无损。
    她看过的话本子里几乎都是这么写的。
    然而,她此刻看到的那具尸骨,就真的是个骨头架子,骨骼全黑,晶莹剔透,宛如黑曜石打磨而成。整具骨架浸泡在血水之中,四周还散落大量枯叶,仔细去看才发现,那些不是枯黄的树叶,而是干尸一样的蝴蝶。
    “还要看吗?”只是透过大丫的记忆看那具尸骨,小丫就已经觉得恐惧变成了无数的蚂蚁,疯狂地往它的身体里钻。
    只是发现阮玉还在盯那具尸骨,它战战兢兢地问:“你不害怕吗?”
    不知为何,看到她不害怕,好似自己也没那么抖了。
    它给自己打气——别害怕,别抖了,再抖,你最后一片叶子都保不住,就彻底秃了。
    这么一想,小丫倒是多了点儿勇气,它又跟着看了一眼,说:“她的骨头这么晶莹剔透是因为曾受月辉照耀。”
    它语气沮丧:“大丫知道她是谁……”
    “但是她太可怕了,大丫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忆我并没有完全记住,我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以前肯定是月照宫的修士。”
    “或许,她就是某一代的皎,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她曾经,是大丫选中的人呢。”
    小丫心头感叹:现在,却成了我最害怕的一具尸体。
    阮玉就是把骨头看出多花来,也无法根据骨头想象中这尸骨主人真正的相貌。
    擅长画道的修士可以。
    然而,她画道还未入门。
    阮玉问:“她是傅紫衣吗?”她本想问小丫,听过傅紫衣这个名字没。
    哪晓得逢岁晚忙不迭地接了话茬:“是傅紫衣。”
    不知为何,在他们念出这个名字之后,阮玉感觉那记忆碎片里的尸骨上好似闪过一缕光,落在了尸骨眼眶的位置,她仿佛,被骷髅架子给盯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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