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夔下辖的折冲府就在城外,不到一里路,残破的木栏,围着残破的营帐。
    楚擎没有去质问为什么营外无人站岗,黄沙席卷的室外,站上一刻钟都容易被黄沙埋住脚面,没必要遭这罪。
    走进军帐之中,举目四望,除了黄沙,便是营帐,十余座营帐,没马棚,没有兵器架,甚至没有营旗,点将台,被黄沙埋了小半。
    正常的营帐应是白色,这里的营帐,五颜六色,打满了补丁,仿佛一个不规则的气球,或者一个臃肿腐肉,微微蠕动着,风声未停过,晃动也未停过,就好像营帐随时都会被狂风卷入空中一般。
    “大人,点将吗?”
    楚擎摇了摇头:“我只是军器监监正,不需要点将。”
    望着那些满是补丁的帐篷,楚擎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
    福三注意到楚擎的异色:“少爷,您怎地了?”
    “如果边关战事吃紧,折冲府的府兵也要去边关登上城墙,所以他们,也是边关的将士,也是边军,而边军,住在这样的帐篷里,满是补丁的帐篷里,我每多待上一秒,就多能理解冯帅一分。”
    薛夔犹豫了一下,问道:“楚大人,您不喜这种军帐?”
    “是的,帐篷,含有砂石的粥水,缺吃少喝,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可楚大人不觉得,您说的这一切,极为令人沉醉吗。”
    楚擎眯起了眼睛:“沉醉?”
    “是啊。”薛夔露出了一种楚擎从未见过的笑容,迎着风沙,轻声说道:“边军最大的敌人,不是凉贼,而是黄沙、狂风、破败的城墙、冰冷的吃食、满是缺口的刀剑、打着补丁的军帐,这一切,都令每一名军卒沉醉其中,因为,万胜的边军,战胜了这些敌人,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忍受着一切,战胜着一切,所以,边军知晓,他们,是万胜的,是无可战胜的,正是您讨厌与不喜的事物,造就了万胜的边军,万胜的边军,可以击溃任何敌人,凉戎、反贼、任何外敌。”
    这是薛夔第一次说出这么多话,这么多字,黝黑的面庞,带着几分红晕,不是激动,只是骄傲与自豪。
    这也是第一次,楚擎认可薛夔所说的话。
    让边军讨厌的一切,也是让他们沉醉的一切,因为这些痛苦,造就了他们的强大,还有什么敌人,比边关的一切事物更加凶狠?
    所谓的反贼、乱民、外敌,一切的一切,谁还强的过边关的艰苦?
    边军,战胜了边关的“艰苦”,他们甚至认为自己战胜了“天”,那么人,又有何惧?
    “魂儿。”楚擎喃喃的念叨着:“魂儿,边军的魂儿。”
    他终于知道,冯帅口中的魂儿,是什么了,这就是边军的魂儿,边军魂!
    坚韧,勇敢!
    战天斗地,百战百胜!
    楚擎凝望着薛夔,以一种平等对话的姿态,请求道:“我想点将,不,不是点将,只是想看看他们,可以吗?”
    “唯。”
    一声唯,薛夔就如同向别人展示他最珍爱的宝物一般,小跑了起来,大声吆喝着,脸上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神采。
    没有六百人,折冲府,至少这里的折冲府,不是满编的。
    老卒,出现了,沉默,无声,快速列队,没有人看向楚擎等人,只是眼帘低垂。
    昌朝官军折冲府府兵,甲胄,不是全身甲,而是极为繁琐的布背甲,里侧是衫,大臂有绑臂,为半臂,小臂是宽大的袖口,手腕处用线绳勒紧,黑色长裤,裤口也是扎紧的,除了舟师水卒外,各大营都差不多是如此,不同的是外罩甲,也就是实战甲,战时所穿的甲胄,分别是细鳞、锁子、皮、马、步兵五种甲。
    不同的实战甲,也分兵种,分战场。
    只有二百余人,四排,穿的是常服,没有罩甲。
    这些折冲府府兵,很瘦,看着没有丝毫精气神可言,面庞都是黝黑的,皮肤极为干燥,仿佛每一寸都布满裂痕。
    楚擎没有小瞧这些折冲府的府兵,哪怕这些府兵都很瘦,一点都不壮,哪怕他有一种可以单挑过任何一个府兵的错觉,他也丝毫不敢小瞧这些府兵。
    他不知道这些府兵杀没杀过人,他只知道,这些府兵,一直在这里,忍受着风沙,过着最艰苦的日子,直到今时今日,他们,沉醉这里,沉醉让他们战胜一切的这里。
    楚擎看向身侧的薛夔:“为何不是满编?”
    “吃空饷。”
    薛夔,真的如同得了绝症一般,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给楚擎找宰了自己的理由。
    楚擎却笑了,因为他知道,薛夔能在这些府兵的面前说出“吃空饷”这三个字,就代表,这空饷,不是他一人吃的。
    “好,吃吧。”
    楚擎明白,吃空饷在边关,应该是无罪的,因为即便是吃空饷,这些军卒,也“吃不饱”。
    满编六百人,二百人吃了空饷,也就是一个人,领三个人的粮饷,可朝廷真的能将三个人的粮饷运送过来吗?
    答案,自然是不,拖欠、少发,甚至是置之不理,这空饷,吃的不理亏,理亏的,是朝廷,因为即便是吃了空饷,军卒,也没有得到他应得的粮饷。
    楚擎的目光扫过府兵们的面庞,这些面庞,苍老、麻木、显得有些呆滞,极为无神。
    鬼使神差的,楚擎问道:“如何可让这些府兵的眼里,有光?”
    薛夔再次低下了头:“改规矩。”
    “我能改吗?”
    “您改不了。”
    依旧是昨日的问题,依旧是同样的答案。
    楚擎却微微一笑:“我改你给看好不好。”
    薛夔低着头:“好。”
    “你相信我了?”
    “不。”
    “那我就改给你看。”
    “好。”
    楚擎哈哈大笑,转过身,走向了营外。
    薛夔这位五品将军,竟然对麾下的府兵拱了手,脸上带着几丝亏欠,随即快步追上了楚擎。
    是的,薛夔是觉得有些内疚。
    昌京,关内,总是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来了,就要列队,就要点将,就要折腾这些本就很累的,活的很累,在风沙中很累的军伍们。
    大家,也都习惯了,薛夔,也都习惯了,可依旧感到愧疚。
    这同样也是楚擎不喜欢薛夔的原因之一,这人,太“装”了,总是一副波澜不惊装深沉的模样。
    可薛夔,并不深沉,他只是麻木了。
    当年,有一位姓昌的将军,也如楚擎这般,大言不惭着,说要改了规矩,最后,就那么夹着尾巴跑了。
    即便这人跑了,大家,同样期盼着,因为这人,曾是他们的同袍,曾经是他们的一员,知道他们的苦楚,虽然跑了,却拥有了改变规矩的力量。
    等啊等,等啊等,只是等着,可一切,都未变过。
    又是一位姓昌的将军,如上一个同袍,更加年轻,也是如此,说要改规矩,最后,他离开了,说为了改规矩,必须离开。
    大家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消息,那人,黄袍加身,边军,欢欣鼓舞。
    依旧等,等啊等,等啊等,那位同袍,再也未回来过,再也未传来任何消息。
    边军,不伤心,因为他们经历过一次失望。
    大人物,就是这样,说话,如同放屁,放过了,把大家当傻子耍过了,就消失了。
    只有一位大人物,虽然没有说要改规矩,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改,一定要改,因为他没有夹着尾巴跑掉,他,叫冯洛。
    可冯洛,还是走了,被当初说要改规矩的那位同袍,留在了京中。
    京中,是那么远,远的,让边军们无法想象是何等模样,只知,那座城,会改变人心。
    从前,那么仗义的同袍,胸脯拍的震天响,可回了京中,再无音讯。
    大家怕,绝望着,怕冯帅,也会被那座城改变。
    大家又等,等啊等,什么,都没等到,只是如以往那般,又来了个人,更加年轻,要看军伍,要改变规矩,大言不惭着,叫着,吹嘘着,想来,过些时日,又要回到那座改变人心的城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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