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些地方修造坛场。”
    赵黍指着墙上悬挂的郡县舆图,其中用朱砂墨标明了安置坛场之处,星罗棋布于南方数郡。超过八成的坛场,就位于之前被捣毁的鬼神淫祀旧址。
    “修造坛场之处,我已经去信郡县各级官长,让他们清理出空地,安排好差使人手、沙土砖石等物。”赵黍拿起一根卷轴, 对下方降真馆修士言道:“坛场各项器物的形制,都在我先前撰写的《坛仪简文》中,祭炼之法我也亲自指点过诸位。”
    在赵黍回到蒹葭关后,关城中的瘟疫由虚舟子领着一众降真馆修士行法收瘟,虽然大为减缓,但他也收到消息, 关后数郡瘟毒弥漫, 呈一发不可收拾的状况。
    如今严冬将过,寒热不定, 本就是疫气流毒的时节。按照过去的习惯,一旦地方上有大疫流行,华胥国朝廷官府虽然也有赈济之举,可大多对瘟疫无能为力。
    若是以前的赵黍,其实也没多少办法,他自己修炼有成,寻常瘟疫邪气自然不惧。
    可现在的赵黍,已经不是单纯协助韦将军坐镇蒹葭关,还代为都督数郡军事。韦将军在关外征战,赵黍发往关内数郡的公文都能加盖将军大印。
    而且经历过青岩郡开坛巡境、丹涂县歼灭九黎精锐,赵黍权威日隆。加上有高平公之子索官不成、被赵黍扔下城楼的消息风传市井,使得南方数郡出现了“赵侯令,如霹雳;得诏书, 但挂壁”的俗语。
    赵黍现在已经无心去澄清这些谣言了,既然手中有权,他便趁机推动自己的设想, 下令南方数郡将原本鬼神淫祀全部改为坛场,在这疫病流行的关头, 进行一场科仪法事,收摄瘟毒、禳却灾变。
    当初在星落郡,赵黍虽然得到衡壁公与梁朔的协助,但还是要靠自己到处安设坛场。而现在虚舟子带领降真馆修士全力支持,赵黍一封手书就能号令地方官吏,自然不用他到处奔波劳碌。
    “瘟疫邪气弥漫四野,显然是九黎国不甘丹涂县战败。”虚舟子看着郡县舆图,不由得担心说:“我只是怕此次广设坛场、行法收瘟之后,他们又要搞出什么诡谲难测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啊。”
    赵黍点头:“所以我打算在行法收瘟之后,要再次借助数郡坛场,尝试对九黎国反击。此事我会与韦将军商议,以助前方用兵。”
    “好,贞明侯此法甚妙。”虚舟子环顾众弟子:“你们都听明白了?如今大疫流行,百姓罹难、苍生垂危,谁也不准有丝毫懈怠!”
    众弟子起身应和:“遵命!”
    送走降真馆众人后,赵黍又赶去金鼎司,郑思远递来几枚护心镜, 内侧阴刻符咒,听他问道:“赵执事, 您看着这解咒除魇符是否可行?”
    赵黍打量片刻,点头道:“不错,就按这个办法来弄。”
    近来韦将军在前线几次进攻得胜,九黎国军队屡屡败退,他们当中的巫祝便开始用巫蛊魇镇之法,试图针对华胥国的一干将校。
    不得不说,九黎国的巫祝确实本领高超,当即就有一位骁勇骑尉,在阵前吐血暴毙,事发之时毫无征兆,在军中引起不小恐慌。
    虽说军队中大部分将校在出征前,都获得金鼎司配发的护身符咒,但九黎巫祝术法手段也是诡异多变,赵黍他们必须要思索因应之策。
    “军中校尉几乎配有符咒,九黎巫祝若是驱使寻常鬼物阴灵,试图侵体害命,注定难以奏效。”赵黍敲着护心镜说:“我要是没猜错,对方应该是用了撷血施咒的办法。我军那名骑尉在阵前厮杀,难免受伤流血,因此让敌方有施展魇镇诅咒的机会。”
    取某人贴身之物,或是以指甲须发、鲜血涂偶为媒,行魇镇诅咒,乃是传承久远的术法伎俩,上到历朝历代的王公贵戚,下到江湖术士、乡野神汉,几乎都对此略懂一二。
    至于这种手段能不能确切把人害死,不止要看施术者的能耐,受术之人也可能无惧魇镇诅咒。
    修仙有成自不必说,境界高深者,性命超乎气数所囿,敢去诅咒这等高人,更可能反噬自身。至于身份尊贵的王公贵戚,或是命格不凡、气数未尽,诅咒无用,或是供奉高人术者为其护持。
    天夏朝设立秘祝官一脉,便是为皇帝转移灾气、隔绝诅咒、杜绝魇镇。相比起赞礼官、咒禁生这种外朝官,秘祝官属于内朝近臣,能随意出入宫禁,更得皇帝信赖。
    “可是那种久经战场杀伐的将士,身怀凶煞之气,按说魇镇诅咒不会轻易生效,”郑思远不解道。
    赵黍思忖着说:“这等魇镇诅咒恐怕还借助了神祇之力,我在丹涂县外也曾遭遇过,借助坛场结界侥幸抵挡住了。”
    郑思远不免担忧:“如此说来,九黎国背后还有神祇相助?可他们为何坐视韦将军步步推进呢?诅咒魇镇这种办法太过迂回曲折,还不如直接现身出手。”
    “或许他们另有顾忌吧。”赵黍也没搞清楚:“这解咒护心镜要加快祭造一批,副尉以上人手一枚,先送给前线,若有多余,配给关城中的将士。”
    “是。”
    赵黍又问:“眼下金鼎司人手、灵材是否欠缺不足?”
    郑思远回答:“崇玄馆日前又派了一批弟子前来,书符炼药各有安排。灵材的话,其他尚能支撑,倒是香药确实见底了。”
    赵黍有些烦恼地挠着头发:“这事我也清楚,之前为了压制前线和关城的瘟疫邪气,各种香药几乎是不计代价地焚烧耗用。东胜都那边的府库几乎被我一口气掏空了,目前朝廷下令全国征集,但仓促间恐怕还是不够。”
    除此以外,赵黍近来还接连收到朝廷催促武魁军加快进兵的诏令。主要就是觉得武魁军虽然偶有胜绩,但缺乏能让九黎国彻底溃退的大胜,耗费钱粮军需巨万以计,已经让朝廷捉襟见肘了。
    这也是为何赵黍选择要在丹涂县彻底歼灭九黎国的奇袭精锐,一场大胜既能够动摇敌方军心士气,也可以应付朝中公卿的频繁催促。
    带着满腹烦恼回到府院,赵黍刚迈步进入内堂,抬眼就看见梁韬的背影,他正端详着墙上的郡县舆图,不住点头。
    “上应封域星辰、下接分野地脉,贯连天罡地煞、凝合阴阳五气,罗列次序、森然有度,非大胸襟不能设此大格局。”梁韬负手言道。
    赵黍回身掩门,捏着眉间言道:“国师大人谬赞了,这些坛场大多就是在淫祀旧址上修造垒筑,毕竟妖邪精怪也喜欢在气机升扬的灵穴气窍安身。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布置?”
    “哦?解释一下?”梁韬转过身来,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书卷,瞧见《九天紫文丹章》夹在一沓手札中,上面写满了赵黍的个人见解与研习心得,不由得轻挑鹰眉。
    “你说要我帮你布置坛场,可是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安排。”赵黍说:“我思来想去,以你的境界,不至于事到临头才找上我。过去几十年,国师大人你肯定做足了各种尝试,南方数郡的鬼神淫祀,就是你为了人间道国提前做好的准备。
    在你的设想中,人间道国调摄天地之气,洞天如帝都,凡间福地可类比为各处通都大邑,地脉气机疏发而成的灵穴气窍则是众多烽燧坞堡、驿站邮亭。如果没有我搅局,这些淫祀鬼神未来都将是你麾下仙官将吏,对不对?”
    梁韬翻看着手札,笑着问:“既然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要追究你搅局坏事的罪过?”
    “我之前还没想明白,以为你就是出于维护崇玄馆,将那伙淫祀鬼神尽数诛伐,以绝世人谤斥之语。”赵黍缓缓摇头:“后来我渐渐搞清楚了,你无非是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可以取代这群淫祀鬼神,于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赶尽杀绝。
    这些淫祀鬼神看似主动攀附崇玄馆,却是被你安排用来代为镇守各地灵穴气窍,它们受人利用而不自知,还要侍奉崇玄馆子弟以求自保。我如果没猜错,在你当年仗剑巡境时,便已生出人间道国的设想。”
    梁韬抬眼望向赵黍,眼中确有几分赞赏之意:“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最近南方数郡瘟疫肆虐,你不会不知道。”赵黍叹气:“邪巫遣瘟的手段,莫说现在,天夏朝就有了。我以前无能为力,如今想尽己所能做些什么,总不能坐视百姓倒毙路旁,自己却无所作为。淫祀虽毁,正道却未兴行,别人不做,那就由我来做!”
    梁韬见赵黍意兴高张,提醒道:“我瞧你现在气色,伤势仍未痊愈。强要行法,不怕大损道基么?”
    “事已至此,没法处处顾及。”赵黍在丹涂县外所受之伤,如今好了大半,也能施展部分术法,但气机运转还是有几分固塞滞碍。
    “有一事我倒是不明白。”梁韬难得主动讨教:“当初你在星落郡广设坛场、祈禳消灾,尚且要借助衡壁公这位地祇的法力。如今南方数郡鬼神无踪,你又要如何行法?”
    “行法借鬼神之力,盖因鬼神气连山川,若司掌一方气数,更是与天地同休戚。”赵黍说:“然而溯其源流,一方地祇的真形,本就内蕴法度,如此方能符契山川、策动气数。既如此,不妨因循法度、天地造化,构造符图。”
    梁韬表情玩味:“继续说。”
    赵黍言道:“当初在瀛洲会,国师大人信手施为,呈现山川图景,想来已遍参华胥国地脉真形。”
    其实这并非是赵黍最先察觉,而是在研习《九天紫文丹章》过程中,灵箫发现这部法箓精研至深处,能以灵文符篆演化万气万象。
    灵箫认为,青崖真君成就仙道、开辟洞天,《九天飞玄紫气真文宝箓》便是其参悟造化所得。后世子弟传人得授法箓,除了可以上追仙祖,飞升之后,其一世修炼所历所遇,也能充实洞天造化。
    而哪怕梁韬不愿飞升青崖仙境,他也可以在凡世久参造化、积岁深修,自行开辟一方洞天。在灵箫看来,青崖真君传下的仙法,并非顽守门庭,容不得后世子弟更改分毫。
    只是梁韬所欲甚大,无法满足只做一个洞天仙真。
    “你在蒹葭关投符设禁,除了防备蛇虫妖邪,真正用意恐怕是将符箓与地脉勾连起来。”赵黍顿了一顿:“不对,应该说,你投下的符箓更像是一枚种子,借地脉气机滋长,然后扎根其中。
    我要是没猜错,你在其他福地洞府,也是这么做的。可此法有一弊端,符箓终究不是真切活物,哪怕你是以真气法力书成符篆,若要根延一国地脉,恐怕耗费千载岁月也难见成果。
    何况一旦发生意外变数,地脉震撼、气数失序,你便要前功尽弃。所以你找上我,便是希望我以科仪法事,为你策动天地之气,将遍布华胥国的符箓连成一片、根植地脉,如农人浇沃,而非拔苗助长。”
    “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你确实参透了《九天紫文丹章》。”梁韬不由得感叹:“我在你这个年纪,修为境界比你高,但对术法运用的见地却不一定有你深。”
    赵黍面无表情,心里则不由得暗惭。他这份见地不完全是靠自己,还有许多是灵箫的从旁指点。听到梁韬这番话,心想这位国师大人即便要略表谦虚,仍然是不免有几分显耀。
    只是修为越高、见地越深,赵黍就越震惊于梁韬的用心布局。哪怕梁韬是这么一个贪求甚大之人,可他依旧能花费超过一甲子的岁月,慢慢积累布局。
    而为了达成目的,一路上的阻碍统统都被他扫平、摧毁。三公之乱可能坏他大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清明公;淫祀鬼神可以被取代,立刻弃如敝屣,一并诛戮殆尽。
    “原本这件事,我是打算此番战事过后才让你做。”梁韬放下书卷,敲了敲舆图,发笑道:“毕竟我看你忙得形容渐衰,总不好把你逼得太紧。不曾想,你自作主张起来,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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