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楼虽知为官必贪,但却不明徐享庆话中所言,好似是做个贪官竟有难言之隐,故问道:“读书人深晓大义,既已立志为官清廉,为民造福,又岂会轻易为钱财所诱。”
    李汝堂道:“金爷长居天子脚下,多有不知。我与徐老对这一方科考子弟多有资助,不论乡试、会试,车马舆服餐食之用,皆一力而担,只为这些人倘能为官,能念及家乡父老之困,多与民为善。只不过世事多与愿违,这十几年来,有三十几人为官,不管出任地方,还是留守中枢,竟无一人得百姓爱戴,尤以两淮两浙地方官为甚,百姓更有切齿之恨。”
    徐享庆神情黯然,讪笑道:“本有乡谊之人成了乡愿,有人还讥讽我二人是无行商人,才帮扶出尽皆虎狼之辈。”
    金玉楼笑道:“二位无需介怀,驱名趋利本人之天性,何况官场贪墨纳贿实属寻常,嘉隆以前,世人尚斥责贪污损德行,嘉隆以后,都视不贪污为无能。并非你闽地如此,天下尽是如此。”
    李汝堂道:“只是这些人本寒门出身,推己及人,有了官身,不正应该更能体谅百姓之苦,稼穑之艰吗?”
    金玉楼道:“举子登第,一列贤书,即有报赏之费,舆马之需,更有乡里族人打抽风、求关节,大明官俸微薄,必然债付于民,此等景况,日日得见,早已不足怪了。”
    徐享庆打圆场道:“不提也罢,只觉可惜而已。”
    李汝堂这才发现话题绕远,陪笑道:“让金爷见笑了,明日之事还有劳费心。”
    金玉楼道:“二位放心,区区一府堂官,量也翻不出浪来。”
    翌日初晨,尤徵随金玉楼一早来到府衙,待人通禀后,见到了知府何钦。何钦身着常服,端坐正北向,一脸严肃,不像私下拜会,倒像公堂审案。
    金玉楼见他这副模样,显是刻意摆出架势。
    果然,二人进内堂尚未站定,何钦道:“来人可是金玉楼?”
    金玉楼躬身行礼道:“草民金玉楼见过何大人。”尤徵也随之行礼。
    何钦突地喝道:“大胆金商,你可知罪?”
    金玉楼佯做不知,问道:“大人,不知草民所犯何罪?”
    这时侧方走进一人,高声道:“放肆!你船上私藏硝磺,企图私运出海,我且问你,可知此事?”
    尤徵低声附耳道:“这人就是同知赵允章。”
    金玉楼道:“知道,不过赵大人,你何以认定我是要私运出海?”
    赵允章哂笑道:“既然在船上抄得,若非要运出还去,难道你是要用来做火药不成?”
    金玉楼失声笑应:“大人说笑了,我一商人,行商只为赚钱,做火药那可是要杀头的!二位大人不知,我船上瓷器三万件、丝绸十万匹,茶叶也有上万斤,这可值上百万两银子,区区一点硝磺,我拿来做什么用?能值几个钱?”
    何钦拍桌大喝:“猖狂,本官是问你可知罪,莫要仗着经营些许生意,就敢目无王法!”
    金玉楼辨道:“大人,容草民辩白几句。草民的船每次出海,均有饷务官查验,征收船税,发放船引,印信、关单我处俱全。船上一应货物也经海澄知县查验后备官造册,我处也有一份。草民只是不知,这凭空而出的硝磺,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赵允章顿显慌张:“你这话是何意啊?难道还有人栽赃你不成?”
    “正是!”
    金玉楼自小跟官商打交道,话中之意,言外之意,一听即明。方才见着二人一唱一和,该是早有预谋。
    昨日遣尤徵送来书帕,报说是漕运总督嘱意有事商谈,今番来此,问也不问,只管当头兴师问罪;船也扣下许久,不审不问,徐、李二人想来辩驳,竟连面也见不着,如此便可认定,这二位大人就是在等他金玉楼而已。
    金玉楼继道:“二位大人不究,我也必查此事。漕运总督几番致信催促,让我早日回船运粮、运盐,眼下倒好,船被扣了,换不来银子,买不了粮,救不了灾。此事不仅干系我金家声誉,更干系朝廷,我看二位大人还是先查查到底是谁把禁物放到了我船上,要跟我过不去,跟朝廷过不去,跟百姓也过不去!”
    赵允章脸色骤变,何钦忙不迭起身,快步走到金玉楼跟前,缓声道:“民事官纠,本官也是奉命办差,切莫误了朝廷的大事。”
    赵允章附和道:“我即刻差人去查,到底是谁如此大胆,险衅大祸。”
    金玉楼道:“如此便好,草民明日还要动身前往拜会总督大人和织造局的几位大人,二位大人,可要让我有个好交待啊!”
    赵允章慌道:“金老板要去织造局?”
    金玉楼:“怎么,有何不妥?”
    何钦道:“赵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要去织造局,那船上的丝绸就应该即刻出海,免得让金老板在几位大人面前为难。”
    赵允章额上已布满汗珠,擦过又起,金玉楼见他紧张异常,何钦又故作镇定,猜到此事祸由,该与织造局有关,故道:“是要即刻安排出海,织造局赶造丝绸五万匹,我处收得五万匹,这才凑得十万匹卖与西洋,西洋价高,可耽误不得。”
    何钦轻声问道:“既然丝绸不多,为何不在别处也收一些,一并卖与西洋。”
    金玉楼疑道:“别处?何处可以购得?”
    赵允章道:“除了苏、松、杭,据说嘉定和湖州的丝绸也是上等货色。”
    金玉楼明知他话里有话,也不点破:“怎么?赵大人有相熟的丝绸商?”
    赵允章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岂会与别处商人相识,只是听人提及说乌程、秀水二县,有数千张织机,织得丝绸无算,金老板何不采办些一并来卖。”
    金玉楼哑然失笑,万没料到,这二人如此费劲思量,不惜栽赃,嫁以无端罪名,等他到此却是为了让他采买别处丝绸。
    既已明了二人意图,金玉楼暗也心有主意:“何大人,赵大人所言你可认同?”
    何钦故作持重,深作思忖状:“本官以为,赵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同是丝绸买卖,官家的丝绸可以,百姓的丝绸自然也可以。”
    金玉楼顺势道:“当然可以,我还正愁无处可买,既然有如此好地方,岂能不去。”
    赵允章喜道:“金老板不愧是大生意人,我先代二县百姓谢过了。”
    金玉楼也客套道:“举手之劳而已。二位大人,若无事,草民便告辞了。”
    何钦:“好,来人,送金老板。”
    何钦与赵允章见二人离去,相互递一眼色,略有得意。
    未出门去,金玉楼转身朗道:“二位大人,可别忘了查到是何人栽赃,烦请到**堂李老板府上告知一声,栽赃之罪我可不予追究,耽误我这些时日,损失的银子,我得跟他算算。”
    赵允章笑意未去,面色一僵,何钦干咳一声道:“追究之事,本官一定严办,你尽管放心。”
    说完走到金玉楼近前:“昨日的书帕,是金老板送的吧,本官为官清廉,从不染贿,别怪本官不近人情,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赵允章忙应道:“我处的也一并带回去。”
    金玉楼故作严厉,骂道:“好你个尤徵,竟敢私贿朝廷命官,若非二位大人廉洁,岂不贻人口实!”
    尤徵当即回道:“金爷教训的是。”
    何、赵二人同道:“下人不懂规矩,无妨。”
    金玉楼与尤徵回到李府已是戌初,李、徐二人张罗了一桌上好席宴,焦急等了半晌,终于见到二人回来。
    徐享庆道:“金爷啊,生怕你这一去有个闪失,我这一天食不甘味啊。”
    金玉楼笑道:“徐老体态尽显富裕,一天不吃,穷不了几分。”
    李汝堂也连忙迎道:“金爷,可还顺利,官家没有难为你吧!”
    金玉楼道:“还算...”
    正当讲述今日情况,尤徵跨门进来:“金爷,两封书帕已经退回,另外何大人捎来口信,船已经出海。”
    李、徐二人大喜,忙邀尤徵一同落座,李汝堂道:“这次有惊无险,全仗金爷、尤爷相助,我与徐老备了份薄礼,还请笑纳。”
    说话间,徐享庆拿出两只木制方盒,一边打开一边道:“这是武夷岩铁罗汉,今岁采了二斤,给金爷备了一斤,李老与我各留了半斤;这是嘉隆年间,德化烧制的白瓷,透雕香炉,李老处我也赠过一只,这只留与金爷,小玩意儿不值钱,金爷可别看不上啊。”
    金玉楼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二位兄长的东西,件件是宝,尤徵,还不快收下,省得他们反悔了。”
    尤徵刚撤下两物,李汝堂又手捧一匣出了来:“匣里画还请金爷暂作收藏。”
    金玉楼猜度定是昨日看的“三绝之画”,正色道:“李老,决计不可,金某虽好货,但绝不夺人所爱,况且此画之主迟早来赎,若是没了,岂不丢了信义。”
    李汝堂摇头回道:“金爷,李某并非此意,这画在我手上转眼也快十年了,那李姓少年也早过而立之龄,入掌书命,出典方州,皆未可知。若他迟迟不来,李某又如何等得到他,金爷耳目通达,若是有了此人下落,只需将此画还与他即可。”
    金玉楼见他言辞恳切,本也无觊觎之心,遂道:“李老是有心人啊,等我回京即派人探听此人下落,不管人在何处,定将此画交到他手上。只是这李姓少年样貌、名讳皆未可知,想要找到怕也不易啊。”
    李汝堂道:“我只知他本是梧州人氏,客居闽地,身长不足七尺,形貌瘦弱,就是一副书生模样。”
    金玉楼即吩咐尤徵道:“记下来,给我找到这人。”
    一番叙聊下来,已是更深,金玉楼、尤徵二人乘夜往北,直奔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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