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楼道:“这次贩到西洋的货,赚来的银子要买粮送往宣府和大同换新的盐引。漕运总督年初提的要造新船,户部没有银子,我们先垫了八十万两,交换的就是今年江南的生丝采买,看来是朝廷食言了。”
    陈佐寿有些着急:“说的就是这个理啊,也不是不让采买,是没处去买,我倒是去找过官府,当面是答应了处理此事,后来时间一久,也不了了之了,这才跟他们起了争端。”
    金玉楼道:“陈老,你先别着急,我从漳州知府那儿得知,乌程、秀水两县可有不少织机,何不到那里买些?”
    陈佐寿摆摆手,轻叹道:“金爷,你是不知啊,这是休致的阁臣私蓄的织工,这不就是因为这些人,我们才要去争个理!”
    陈佐寿也近花甲之年,连日奔波操劳也显疲态,金玉楼只得出言宽慰:“陈老,暂稍事歇息,明日我先去趟织造局,问明详情,我们再作商议。”金、尤二人刚前脚出门,陈佐寿靠着椅背便睡了过去。
    翌日,金玉楼独自前往。
    织造局虽是朝廷督办,除巾帽局、针工局、染织局等内廷供应,其他买卖事宜也一并交付商人打理。织造局棉布、丝绸每年纳银甚丰,不仅为地方巡抚、布政所重,朝廷也常派中官看查。
    无人知道他会造访,金玉楼也只装作普通客商,自如拜访。
    金玉楼深知观人要义首为行头装束,经商累日,早是气度十足。果然,金玉楼方一进门,便有人热情招应。
    金玉楼也不客套,直道:“我要十万匹棉布、十万匹丝绸,可有现货?”
    那人略一愣:“这位爷可别说笑,这得不少银子呢?”
    金玉楼笑道:“银子嘛,好说,要多少有多少,现银现货。”
    那人见是大买主,也不生疑,忙吩咐上茶,笑应:“您先慢请。”
    少顷,引着身着官服的一人出了来。金玉楼一看这人胸前补子,显是二品大员,方才接应那人随即介绍道:“这是抚台吴大人。”
    金玉楼道:“见过吴大人。”
    这吴大人倒有些倨傲,在金玉楼不远处坐定,端起一杯茶来,轻砸一口:“你要这些个绸布,是要卖往何处啊?”
    金玉楼:“西洋、南洋,哪里要买就卖往哪里。”
    吴大人哂笑道:“荒唐,小小商人口气倒还不小,你何不把织造局的生意都揽了去!”
    金玉楼也饮了口茶,继道:“揽不揽的再另说,我只问吴大人这生意做是不做?”
    见金玉楼如此从容,这抚台心里有些打鼓:“生意的事还是生意人来打理,本官作为地方巡抚,只是督责。”即又一旁吩咐道:“来啊,去把宋宓请来。”
    一会儿,又打里间出来一人,刚见道金玉楼,便立时笑应道:“金爷驾临,稀客稀客。”
    宋宓本是当地棉布商人,因经营有方,被朝廷委派,主理织造局织售事宜,几年当差下来,颇得信赖。数年前,宋宓亲送丝绸进京,曾与金玉楼有过一面之缘,二人也算旧识了。
    金玉楼也起身迎道:“宋老,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是有事相求啊。”
    吴大人这才豁然,指着金玉楼道:“上次织造局的五万匹丝绸就是你的船送出去的?”金玉楼微颔首:“正是在下!”
    吴大人嗖地起身,急道:“你怎么才来?都火烧眉毛了。”
    宋宓解释道:“户部缺银子,今年京里摊派的佥商采办,被佥的商人不堪重负,有的逃了,有的投了河,还有的卖儿卖女。补不上银子,朝廷给织造局下了重差,今年须有三十万匹丝绸卖到西洋,一半银子交与内库,一半交与户部。”
    金玉楼:“三十万匹?眼下的情况,织造局怕是五万匹都织不出来。”
    吴大人焦急道:“说的就是这个苦差啊,说要就要,当我是什么,神仙啊!”
    金玉楼也不理睬,问向宋宓:“你叫我来,可是有了对策?”
    宋宓道:“也算不上什么对策,今年的收成不好,丝和棉收不上来,是因为有人私屯了不少,想要高价卖出。本地货商闲利薄了,都不愿买,只有织造局的布匹是卖到海外,利高,但现在织造局银子也短缺,买不了许多。”
    金玉楼听出他话里意思,无非就是让其先垫上采买的银子。金玉楼心有不悦,朝廷对商人、百姓摊索无度,又几番食言而肥,屡屡罔顾民心,故道:“在京里我就听说了,朝廷搜括商人贮蓄已尽,说是充作兵饷,商人不堪赔累,这才竞相逃匿。内帑充羡,国家有急,何不能调些来支用?”
    吴大人轻哼一声:“上面说了,国帑为民用,内帑为君用,不能掺和了。况且,今年太仆寺和光禄寺都还借支了银子,内库的银子,想都别想。”
    宋宓继道:“方才小老的话还未讲完。金爷来,无非是想问垫付给漕运总督署的银子来换生丝的事没有着落,我们请金爷来,也全为此事。往前打着织造局的旗号在江南各地,以平价采办倒是容易的很,只是现在市价涨了不少,价高者得了一些,还有许多在百姓手里攒着,等价格再涨。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可行,就是以现在已购得的生丝以低价兜售,百姓不懂其中关窍,只会认为是生丝价已作贱,必然纷纷卖出,到时候,市价一降,那些人也自然会把囤货出手,再由织造局购入,方可解此事之难。”
    吴大人自顾点头:“我看可行。”
    此等籴粜之法,可谓司空见惯,并不足为奇。
    金玉楼知他如此说道,必有后手,故问:“既然已经有了法子,织造局只消联合几家丝绸行就可解决此事,为何要拖到现在?”
    宋宓道:“金爷不到,此事办不成。”
    金玉楼一笑,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你不会打我的主意吧?今年我收了多少,你是清楚的。”
    宋宓道:“金爷的生丝我丝毫不动,我想借的是辑里丝!”
    金玉楼哑然笑道:“好啊!竟然连我的辑里丝也打起了主意,辑里丝可不比寻常生丝,岂好外借?”
    宋宓忙接过话道:“此事若成,八十万两银子的生丝布匹,一并补上,金爷觉得是否得当?”
    跟朝廷打交道日深,金玉楼本对漕运总督署借用八十万两现银一事早不作指望,现有织造局的人当面应允许诺,此事或还有缓。
    金玉楼稍作细忖,随即朗道:“一言为定!不过,除了你要还我的,各地生丝我照收不误,收多收少,各凭本事。”
    宋宓大喜道:“好,就依此办!”
    这边谈完,金玉楼急召尤徵与陈佐寿连同十数位牙商一并商讨此事。
    陈佐寿听完安排,道:“宋宓这招虽高明,但未免毒了些,南浔的辑里丝都在我们手里,以五成价卖出,桑民、织户必起骚乱,到时候把家底蜂起卖出,商人得利,百姓恐血本无归啊。”
    金玉楼道:“‘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世道一向如此。你们只等市价一降,立时以高出一成价买进,有多少,收多少。陈老,你准备好银子。尤徵,你带人速去乌程、秀水,不管背后是谁,看准时机,一并买入。”
    果然,不出三日,乡人抱丝诣行,交错道路,峰攒蚁集,挨挤不开。
    不少丝绸牙行初时还跟风卖出,但观察几日后,发现有人大肆收敛,当即转向风头,争相买进。一时间,商贾骈集,舟航列螺,阊阎填噎,驵侩奔忙。
    陈佐寿大喜过望,急与告知金玉楼:“金爷,大喜啊,这次收来的丝、棉足顶一年之用。”
    金玉楼道:“陈老劳苦,织造局有什么消息?”
    陈佐寿道:“回话了,说只等再织出十万匹丝绸,我们的东西立刻补上。”
    金玉楼冷笑道:“让他们织去吧,这次发往西洋的丝绸,但凡织造局出的,一匹也不要。”
    陈佐寿见他有些发怒,应道:“是,在下照办。”
    未等此间事了,漕运总督即遣人捎来口信,邀金玉楼前去议事,尤徵一旁提醒:“少主,此行怕是鸿门宴。”
    金玉楼问:“何以见得?”
    尤徵道:“淮安传来消息,清江提举司督造的运船一艘都没造出来,说是没有银子,造不了。”
    金玉楼道:“运漕粮的船可是往京里去的,这些银子都敢贪,还真是不怕死。修书一封,把详情告知申大人,由他定夺。”尤徵点头遵行。
    金玉楼又道:“淮安不去了,改道,去嘉兴。”
    尤徵随金玉楼一路进到嘉兴,停在一处项府宅邸,金玉楼道:“烦请通报,京城玉楼子拜会‘西楚王孙’。”
    片刻,一人笑脸出迎,道:“好个玉楼子,只顾忙着做生意,竟也不来看看我。”
    金玉楼笑道:“复初兄别来无恙,说巧不巧,正好路过,顺道来看看你。”
    这人身长七尺余,仪表堂堂,眉目轩朗,气宇非凡,正是名满天下的项元汴第三子——项德新。金玉楼曾数次携画拜访项元汴,皆不得一见,独与项德新一见如故,遂引为莫逆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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