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朝会上,气氛有些古怪。
    国丈不吭声,周遵也不吭声。
    陈慎再度抛出了自己的建议。
    “北疆旱情严重,若是崩溃,北辽会借机而入。老夫在想,这等局面万万不可再延续下去,当请了北疆节度副使杨玄前来。”
    冰释前嫌四个字没说,但人人都感受到了。
    皇帝默然。
    接着,漠然。
    陈慎叹息。
    晚些出去,他对身边人说道:“那杨玄看似年轻,可老夫仔细阅历了他这些年的举动,却是个谋而后动的。旱情加流民,看似北疆会支撑不住,可他为何不动?”
    “相公的意思……”
    “去北辽那边,抢!”
    ……
    第三日,周家已经清理干净了。
    该抚恤的抚恤了。
    仇恨也压下了。
    世家门阀看似庞大,可背负的东西也多。
    恩怨情仇,多不胜数。
    清早,周遵去周勤那边。
    “那几个庶子送走了?”
    “是。”
    周勤冲着‘老狗’吹了个哨子,“他们先坏了规矩,老夫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左相再度建言让子泰回来,皇帝依旧不肯担保子泰的安全。”周遵冷笑道:“他想看着北疆倒下。”
    “这是命!”周勤叹息,“若是没有这场天灾,子泰就在北疆彻底站住了。可惜!”
    周遵随即告退。
    仇恨是仇恨,该掌握的权力不能丢弃。
    快到皇城外时,他遇到了杨松成。
    “国丈。”
    “周侍郎!”
    二人含笑拱手。
    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多年老友。
    “北疆如何?”杨松成问道。
    “好!”
    周遵惜字如金。
    “呵呵!那就好!”杨松成微笑。
    失去了北疆的支持,周氏便是砧板上的鱼儿,随时都能砍杀,做一道美食。
    二人到了皇城前,此刻门还没开,聚集了不少官吏。
    “国丈!”
    “周侍郎!”
    二人分开。
    “北疆那边没消息?”王豆罗过来。
    周遵摇头,“子泰尚未遣人传信。”
    “开门了。”
    皇城大门缓缓打开。
    周遵等十余人站在一边。
    杨松成等数十人站在另一边。
    一边高官云集,一边力有未逮。
    两边走到了大门前,互不相让。
    “国丈请!”一个官员笑道。
    这不是摆谱,而是为麾下打气。
    压下对手一头!
    周遵往前一步,一个官员挡在了前方。
    挑衅的道:“周侍郎怎可走在国丈之前,尊卑呢?”
    杨松成是户部尚书,加之是国丈,不论是从官阶还是爵位上,都能碾压周遵。
    那些官员在偷笑。
    “哎!诸位相公!”
    后面有人叫嚷。
    众人回身,就见一个官员跑的跌跌撞撞的。
    “何事?”
    右相夏侯渊问道。
    官员止步,把手中的奏疏送上,“北面来的急报,说是……北疆细雨连绵,流民们安居乐业。”
    一个官员嘶声道:“他哪来的粮食?”
    官员说道:“送急报的人说,北疆的粮食多不胜数,不够,便去对面抢!”
    杨松成的身体微不可查的摇晃了一下。
    他身后的官员们有人面色剧变,有人呆若木鸡。
    有官员喃喃的道:“不够,便去对面抢!杨副使好大的气魄!”
    “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周遵往前一步。
    挡路的官员面色苍白,踉踉跄跄的退到一旁。
    北疆度过了危机!
    而且还获得了人口。
    接下来,度过危机的杨玄会做什么?
    没人知道。
    北辽,大概率要受罪了。
    可当北疆的势力膨胀到了一个地步时,长安对杨玄的影响力还剩下多少?
    什么制衡,都成了笑话!
    周氏呢?
    看看周遵,从未有人见到他笑的这般畅快过。
    是啊!
    他的女婿成了北疆之王!
    关键是,在皇帝和杨松成等人对周氏下狠手之后,两边的关系,好像就再也回不去了。
    杨松成怕不怕?
    有人看了国丈一眼。
    面色如常。
    颍川杨氏的家主,如是遇到这点事儿就失态,也不能传承那么多年。
    王豆罗突然叹息。
    “那小子,怎地就那么招人恨呢?”
    这是反话!
    王豆罗扬长而去。
    消息飞也似的送进了宫中。
    皇帝穿着道袍,懒洋洋的在吃早饭。
    贵妃在边上,也是如此。
    二人昨夜好像折腾了许久。
    韩石头听值守的内侍说,床榻都要塌了。
    至于吗?
    韩石头心想,别说是床榻,怕是连被褥都纹丝不动。
    “咦!”
    皇帝突然夹起一片炙烤的羊肉,“味道不错,鸿雁你尝尝。”
    贵妃吃了一片,“嗯!鲜嫩!”
    皇帝胃口大开。
    吃了早饭,他准备出去转转。
    韩石头看到了内侍进来。
    “何事?”
    内侍说道:“陛下,邓州刺史急报。”
    “石头。”
    韩石头接过急报,看了一眼。
    他的眉突然挑起,捏着奏报的手看着骨节泛白。
    深吸一口气,韩石头回身。
    “陛下。北疆,度过了旱灾。”
    皇帝哦了一声,“那就好。”
    他起身,“召集群臣,议事。”
    “是。”韩石头交代人去做,回身,“陛下,更衣吧!”
    “不了!”
    皇帝就穿着一身道袍,出了大殿。
    一个内侍正在下面洒扫。
    皇帝步下台阶,内侍握着扫帚,欠身。
    皇帝走了下去,止步,看着前方。
    开口道:
    “没扫干净。”
    韩石头说道:“奴婢令人责罚!”
    “杖毙吧!”
    皇帝缓缓而行。
    道袍被晨风吹拂,飘然若仙。
    晚些,君臣齐聚。
    左相陈慎再度开口,“陛下,北疆那边与长安隔阂颇深,臣以为,当召节度副使杨玄回长安。”
    周遵看着皇帝,眼底有讥诮之色。
    老夫的女婿度过了难关,老狗,你能如何?
    皇帝蹙眉。
    杨松成干咳一声。
    一个官员起身,“陛下,臣以为左相之言甚是。”
    “是啊!”
    “该见一见,说一说,几杯酒下肚,什么怨气都没了。”
    皇帝默然。
    杨松成说道:“陛下,臣子虽说桀骜,可毕竟年轻。陛下便如同父祖一般,孩子闹腾,该打则打,不过,打了过后,还得哄哄不是?”
    “哈哈哈哈!”
    朝堂之上,一阵大笑。
    仿佛,杨玄真是皇帝的儿孙。
    皇帝澹澹的道:“让他来,告诉他,来去自由。”
    ……
    从到了太平开始,杨玄就没怎么休息过。
    创业之初,各种艰难,不敢有一分懈怠。
    受伤后,他终于消停了。
    早上醒来,他习惯性的想去修炼,然后发闷的胸口告诉他,你处于休假之中。
    医者就在身边,想越矩不可能。
    “晚些可以走动一番,不过不可跳跃。”
    周宁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理秀发,一边说道。
    没事儿做了?
    一个整日忙碌的人,彻底放松后,那种感觉有些惊喜,然后有些失落。
    “难怪那些致仕的官员都老的快。”
    杨玄算是明白了。
    起床,洗漱,慢悠悠的吃早饭。
    然后,在院子里散步。
    “阿耶!”
    阿梁带着他的爱宠呼啸而来。
    站在他的面前,仰头看着他,一脸愕然。
    “要和阿耶一起玩?”杨玄很有兴趣。
    阿梁皱着眉,郑五娘一脸纠结。
    “这什么意思?”
    杨玄问道。
    郑五娘说道:“小郎君的意思……郎君挡着路了。”
    杨玄让开,阿梁回头,“剑客,富贵,走!”
    一人一豹一狗,呼啸而过。
    杨玄含笑看着。
    晚些,他坐在树下,渐渐进入到一种无思无虑的状态。
    耳畔有周宁和管大娘商议事情的声音,有阿梁奶声奶气教训剑客的声音,有富贵得意洋洋的叫声……
    鸟儿在枝头鸣叫,一只蝉试探着发出了今日的第一声。
    外面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各种嘈杂。
    百姓大声说话,有笑声,有抱怨声,有急促的叫喊……
    这个世界鲜活啊!
    杨玄闭上眼睛。
    真好。
    包冬来了,请教了他一番关于宣传上的事儿。
    杨玄随口说了几句卷轴里学到里的话。
    “不但要传播谣言,还得要收买对方的人。”
    “收买来作甚?”
    包冬不解,“做奸细?可奸细这边……是锦衣卫的职责,虽说下官愿意去做,可想想赫连指挥使麾下那群人,还是算了吧!”
    “屁股不干净?”杨玄问道。
    “哪的事。”包冬有些难为情。
    “担心被盯上?”
    包冬点头,“有些怕。”
    杨玄知晓,这不是怕,而是表示敬畏。
    这是个聪明人。
    杨玄说道:“这不是奸细。”
    包冬眼前一亮,“那是什么手段?”
    “北辽不是有人想来北疆读书吗?”
    “有,还有些部族的人。”
    北辽虽说和中原学了多年,可在学问上,却一直学不到精髓。北辽文人一直说,大辽文化的根在大唐。要想学问精进,必须去大唐读书。
    刚开始大唐答应了,一批北辽学生来到了长安就读。可随后两国关系急转直下,大唐一怒之下,直接取消了北辽学生就读的资格。
    “甄选一批懵懂,或是对北辽心怀不满的人来北疆就读。”杨玄手拿蒲扇,身后站着寡妇珞,很是惬意。
    “要善待他们,用一种一家人的态度。”
    包冬不知不觉摸出了小册子和炭笔。
    这几乎是杨玄近臣的必备装备。
    你们这样搞,让我有些时空恍忽啊……杨玄干咳一声,“要和他们探讨,暗自夸耀北疆的各等好处,各种施政方略的优势……包括文化,经济,军队等等,就是要让他们心生羡慕。
    你想想,先是一家人的态度,再暗自夸耀,让他们见到北疆的强大之处,随后……”
    包冬停笔,“他们会羡慕,又有一家人的态度,他们会生出认同感,嘶……”。他看着杨玄,“他们会恨铁不成钢。”
    “这只是一个好处,最大的好处不是这个。”
    杨玄澹澹的道。
    包冬手握炭笔,全神贯注的看着杨玄,一种即将获得一门绝技的兴奋,让他心跳加速。
    杨玄整理了一下思路,“最大的好处是,他们回到北辽后,面对那些北辽人,会生出优越感来。
    就是什么……觉着那些北辽人都是一群土包子。
    随后,他们看什么都不顺眼,觉着北疆处处都落后。
    优越感之后,他们会生出自己的才华远超同侪的感觉。
    既然才华如此出众,当然要重用才对。”
    包冬深吸一口气,“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且这些人所谓的才华,不过是一种优越感产生的错觉,怎会得到重用?”
    这个人,聪明。让他来负责宣传这一块,没选错人……杨玄很满意自己的选择,“得不到重用,他们会如何?”
    “会牢骚满腹,会不满,甚至会怨恨。”
    包冬身体一震,“随后,他们会把北辽视为敌人,会越发认同北疆和大唐。
    只需我们的人去接触,他们就会主动配合。”
    “明白了?”杨玄含笑问道。
    包冬起身,恭恭敬敬的行礼,“朝闻道,夕死可矣!下官一直不明白这话的含义,今日,终于懂了。”
    “去吧!”
    包冬告退。
    临走前,抬眸看了杨玄一眼。
    眼神中,多了些敬佩之意。
    都是国子监的学生,杨玄在认知高度上已经把他甩了不止一条街。
    看着他出去,吴珞有些茫然,“郎君这番话,是奔着人性去的。”
    “人性本恶!”杨玄活动了一下脖颈。
    养伤的日子就这么悠闲自在。
    杨玄对周宁说,自己有些适应了这样的日子。
    他甚至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等阿梁大些了,我来给他启蒙。教授孩子,没事看看书,出游,去看看这个世间……
    等着孩子出生,若是个儿子,就得发愁该给他准备些什么。
    是个女儿,就开始给她攒嫁妆……人一辈子不就是这么过吗?”
    这是小河村无数村民的一生。
    但对于杨玄来说,平静的生活显然是个奢望。
    隼鸟带来了长安最新的消息。
    “是夜,杨松成等三家围攻周氏,险些攻破。幸而王氏出手……”
    杨玄看着这个消息,冷笑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颍川杨氏!”
    他把茶杯重重一顿!
    眯着眼,“在娘子生产之前,这个消息不得透露。”
    女人怀孕会生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心态来,本来大气的周宁,也会焦虑不安。
    “是。”管大娘无比赞同这个决定。
    就在杨玄能带着阿梁策马出游时,长安的信使来了。
    “请杨副使前往长安。另外,国丈等人,包括陛下都说了,来去自由。”
    “这是看到北疆度过了旱情,便慌了?”张度冷笑。
    “住口!”刘擎喝住了他,然后说道:“且等周氏的消息。”
    这是连皇帝的旨意都当做废纸的意思。
    使者脸有些绿,但不敢哔哔……来之前上官说过,北疆上下对长安都憋着一肚子气,去了别摆天使的姿态得瑟,否则死了也是白死。
    周氏的消息晚了一天。
    是周遵的亲笔信,确定了此事。
    “本不想去,可若是不去,舆论会说我有异心。”杨玄笑了笑。
    然后,目光一冷。
    “张度!”
    “在!”
    “准备五百玄甲骑随同我去长安。”
    “领命!”
    杨玄起身,看着文武官员们。
    “也该让长安看看我北疆的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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