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山先生给人的感觉,比敬月宗的老将军还要平易近人。
    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没有故作高人风范,像是个性子跳脱的老顽童,谈笑间便将气氛活跃,让人险些忘了,这位指着当朝次辅说老小子的高大老人,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知名大宗师。
    安长生默默地看着放山先生迈步走来,坐在比别人高出一号的蒲团上,心中暗道:
    “终于见到了一个。”
    场间没有多少人知道,放山先生姓甚名谁、年岁几何,但安长生对此一清二楚,只因放山先生曾经和莫老头一同求学,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后者只比前者大两岁。
    换言之,再过两年,这位老顽童便要面临两甲子的天命寿限。
    安长生要想按照老魔头的嘱托,抱住这条粗到不行的大腿,必须得趁早。
    ……
    滋滋滋!
    油脂滴入火中,浓郁肉香顿时扩散开来,闻之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安长生兴之所至,没要黄河楼的大师傅代为烤制,撸起袖子亲自上手,攥着小刀,先后给齐大伯和齐心远切了两块外焦里嫩的烤肉,然后自己剜下一块多汁后腿,丢入嘴中大口咀嚼,跟着再灌下几口美酒,别提有多爽了。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安长生突然有了几分江湖人的感觉。
    能摆上鹿鸣宴的肉,当然是绝顶好肉,就算没有腌渍入味,仅仅撒上几把盐粒,都能好吃到掉了舌头,况且承办鹿鸣宴的黄河楼,确实做了精心准备,猪牛羊三牲各用不同香料加以腌制,味道属实名不虚传,羊皮酥脆、牛肉多汁、猪肉喷香,整个尝过一遍,连经味蕾经受过现代调味品狂轰乱炸的安长生,都要竖起大拇指。
    唯一让他稍稍不满的,就是辣味不太正宗。
    不过他觉得不正宗,对别人来说就是无比正宗。
    提供辣味的植物,名为茱萸,对,就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那个“茱萸”,并非辣椒。
    辣椒这东西才刚刚随着航海贸易,传入大夏,由于其色泽艳红,目前被当做观赏植物,栽在花盆里供人观赏,安长生在大原府城待了这么多天,却愣是没见过一次。
    而在这个吃辣并非绝对主流的时代,能经常吃到辣椒的,竟然是病人,因为这东西传入大夏不久,就被写入药典了——
    《食物本草》记载,辣椒有消宿食,解结气,开胃口,辟邪恶,杀腥气诸毒的功效。
    茱萸的辣,和辣椒的辣并不相同,而且茱萸多为野生,采摘困难,加之处理工序较为复杂,产量不高,在现在算得上名贵香料,所以当辣椒的食用价值被发掘出来后,茱萸渐渐退出了厨房。
    这让安长生想到了一条致富路,在南方推广食用辣椒。
    别的地方无法迅速铺开,川湘地带还能铺不开?据说辣椒这东西,本就是先在潮湿温热的南方地带流传开来,再逐步席卷整个中原的。
    当然,安长生也只能想想,就跟他空知道海带里可以提炼味精一样,受环境所限,完全没有让他发挥经商特长的余地。
    嘎巴嘎巴!
    烤得恰到好处的羊皮,酥脆至极,安长生吃得极为过瘾,作为一名武人,他的食量远超常人,齐大伯和齐心远吃不了多少便已经饱腹,猪牛羊三份硕大烤肉,被安长生独自吃了一多半,却仍有些意犹未尽。
    练武是个体力活,营养跟不上,体魄很容易造成亏空,所以敬月宗的饭堂对所有弟子免费供应,味道好坏先不提,至少不会出现饿着肚子习练武艺的现象。
    敬月宗中几乎人人都是大胃王,可在文人扎堆的场合下,安长生算得上是一个异类,大家吃得都很斯文,没几个像他一样亲自上手的,加之五经魁首所处区域比较显眼,因而安长生大快朵颐的样子,很容易被旁人看去。
    有姑娘掩嘴轻笑、有学究暗自不悦、有熟人忍俊不禁、有长辈眼带欣赏。
    安长生没有在意旁人注视,三下五除二把肉吃光将酒喝尽,正犹豫着是否多要一份酒肉,结果便有人拎着酒肉从旁走来。
    解元孔城!
    孔城面貌普通,却有着常人不及的英气,为平庸外貌增添了不少亮色。
    孔城放下酒肉,先是向齐大伯问候,再同齐心远共勉,最后问向安长生:“敢问安真传,景楠师妹几时回宗?”
    景楠便是便宜东家和大师傅的女儿,孔城称其师妹,安长生则要叫她师姐,不久前景楠随同一众敬月精英,赶赴京城参与侠举,目前还没有回到大原府城。
    微微醉酒的安长生,有些意外,摇头说道:“不清楚,孔解元可是有事找我师姐?”
    “景师妹临去京城前,托我完成一项天道格物,可惜时至今日,孔城迟迟没有头绪,这才特来打听景师妹的准确归期,既然安真传不知道,那便罢了,酒肉留于三位,务必吃个尽兴!”
    孔城说完,便回到原位,安长生也不客气,拿起酒肉就开始吃喝,一边思索,究竟是怎样的天道格物,让她那位师姐舍近求远,转而托请令德书院的高足孔城?
    ……
    吃饱喝足后,鹿鸣宴便算是走过前半程,与会者纷纷打起精神,因为后半程才是重头戏。
    放山先生将作为主持,与在座众人共同评点五十五位新科举子的所有答卷,若是才情出众便能借由众人共情,引发天道共鸣降下祥云金缕。
    烧烤用具被迅速撤走,换上了瓜果甜点茶水美酒,烟火气消散一空,顿时让鹿鸣苑恢复了文雅之气。
    “吃也吃好了,喝也喝饱了,那咱们这就开始吧,估计好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放山先生捋了捋胡须,审视全场,见众人笑而不语面带兴奋,便忽而抬手指向夜空,顿时,有道道白光自袖口破空而出,飘荡在小苑上方。
    安长生定睛望去,赫然发现这些白光现出原形后,竟是变作一众举人的科举答卷,数百份答卷,上千纸张,如同蝴蝶飘飞不落,而且散发出的白光愈发耀眼,掩盖住苑中灯火,直至照耀整座鹿鸣苑,让人视之心生迷幻之感,犹如身处白昼之下。
    天眼通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促使安长生深陷幻觉不可自拔。
    “奏乐!”
    恍惚间,安长生听到放山先生说了句什么,紧跟着耳边便响起了鹿鸣鸟语风吹溪流,他急忙收摄心神,就发现自己居然出现在一片树林之中,阳光透过绿叶,在地上留下斑驳光点,小动物们穿梭于林间草地,煞是活泼可爱,如此清新的自然环境,给人以说不出的美妙感受。
    这是……幻境?
    安长生自忖还是能分得清现实和幻觉的,他的目力根本找不到半点鹿鸣苑的影子,不是幻境还能是啥?
    可倘若只有他一人陷入幻境也就罢了,两百多位与会者竟然全都落入集体环境,同处一片林间,共享一片天地,人人愕然,神乎其技!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座位由蒲团换成一块大石的放山先生,摇头晃脑的说道,旋即,林间蹿出一只矫健白鹿,落入人群中间。
    放山先生看着白鹿,哈哈笑道:“白鹿啊白鹿,今天就麻烦你,为我们口衔金缕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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