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山林中,流水作响,不高的瀑布落下冲在下面的乱石和山泉之中,带起一片水流溅鸣的声音。
    一位身着华服的老翁立于瀑布之前,老泪纵横。
    阳城君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一年他还是一个闲散的贵族公子,那一年孟胜初入江湖。
    望月阁内,他醉意朦胧,眼睛真诚、恳切的望着孟胜:“兄弟!我大你几岁,结拜是我心甘情愿!”“
    “好!听你的!”孟胜见阳城君真性情,于是爽快答应。
    皎洁月光洒入室内,二人焚香跪拜,盟誓曰:“今钟桓、孟胜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那年阳城夜色的很美,两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并肩而行。
    多年以后,阳城君终究是成了楚国贵族的阳城君,伙同其他大姓将触动了他们利益的吴起诛杀。
    而孟胜,依旧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的墨侠。
    虽然时常接济墨家,但阳城君明白,自己还是与不忘初心的孟胜渐行渐远。
    “是我害了贤弟!”
    阳城君攥着玉佩的手在颤抖,一把将玉佩掷在了巨石上。
    玉佩发出了一声脆响,摔了一个粉碎。
    “备车,送我回郢都。”
    “君父,不可。”
    阳城君的长子钟武急忙劝阻道。
    阳城君目视南方,那边是他的封地,他挺直了腰板,立于天地间。
    “不过一死而已,熊臧真以为他此举能得到天下人的敬佩吗?错了,大错特错。”
    阳城君转身向山下走去。
    “世人只会嘲笑熊臧的可耻,笑他不仁不义。”
    钟武连忙跟上了阳城君。
    “你可去魏国投靠魏国丞相公叔痤,他平生以成就魏国霸业为己任,有容人之量。”
    “君父!”
    “莫要多言,我们钟家数代以来,子息单薄,为父只有你这一子,钟家的血脉还要延续。”
    钟武点点头,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阳城君颤颤巍巍的向山下走去,发出了爽朗的大笑。
    “此生能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
    天气阴暗,空中下起了小雨,绵密一片恍若针线穿梭在天地之间。
    阴云的压迫让人觉得有些压抑,空气里带着水气,沾湿了行人的鼻间。
    郢都城外的荆襄河畔,三个穿着蓑衣斗笠的人踏上了河岸,为首的那一个腰间挎着一把黑色的长剑。
    “阴雨连绵啊。”
    江寒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踩着泥泞的泥土地向城中走去。
    楚悼王离世,太子臧继位,是为楚肃王。
    肃王以毁坏王尸的罪名杀楚国贵族七十余家,并处以三族之刑,尽收其封地,赏给心腹之人,楚国朝堂之上一片惶惶。
    侠以武犯禁,而江寒身为墨侠,岂能任由前任钜子曝尸荒野而置之不理。
    身在江湖中,就可以借用江湖中的力量。
    江寒整了整头顶的斗笠,再没有回头,挎着腰间的非攻,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座楚国的重城。
    郢都城中一间还算热闹的小店。
    客人不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相互谈论着近日城中的闹事谣闻。
    “老板,弄三碗豆饭,再来个烫菜。”
    三个带着剑的客人招呼着坐下,只听得那小店中的店家哎了一声,开锅起火就做起了饭食。
    江寒随手将剑放在在桌案上,四下的客人看了看这桌,暗自避开了些。
    不远处一桌两个剑客模样的人打量了江寒几人一眼,低声说道。
    “兄弟,最近郢都城出现了好多道上的人,你来这到底是所谓何事,可否和我交代个清楚?我也好给你些消息。”
    “道上的消息。”
    “什么消息?”
    麻衣男子微微侧头张望,见没有人关注他们,凑到布衣剑客的耳边。
    “你可知道墨家钜子死在了阳城的事?”
    “当然知道,孟公守义殉城,天下人都非常敬仰。”布衣剑客崇敬的说道。
    “孟公的尸体就在郢都城的王宫中。”
    “还有此事?”
    麻衣剑客眯着眼睛,声音几乎被压成了一条线,四周的人只能看到他们动嘴巴,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墨家新任钜子发布悬赏令,取回孟公尸身者,赠予烈酒酿造之术。”
    布衣剑客眼前一亮,舔了舔嘴角。
    “就是墨家那个入口如火,能让胸膛滚烫的烧刀子?”
    “正是。”
    布衣剑客摇了摇头:“楚王宫守备森严,我等江湖中人怎能轻入?”
    麻衣剑客微微一笑:“若是平常,我就是疯了也不可能干这勾当。
    上代楚王刚死,现在楚王宫的防范是最松的时候,君卫哀悼,这时候要是不捞一笔,对不起自己不是。
    况且新任墨家钜子明言,若是顺手砍了楚王,可多领万两黄金。”
    “顺手砍了楚王?”布衣剑客脸上一惊:“这当真是墨家钜子说的?”
    “千真万确。”
    布衣剑客脸色一沉:“孟公大义,死后还遭此横祸,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楚王又有何惧?如此对待名士,该杀!”
    麻衣剑客举起酒杯哈哈大笑:“该杀!!”
    邻桌的剑客在窃窃私语。
    江寒低着头扒拉着豆饭,属实是饿极了。
    顺手砍了楚王,确实是他说的。
    不让楚王感受到危险,楚王怎么会服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为了孟胜这等仁义之人。
    天下的侠客都甘之若饴,短短三天时间,郢都城中就多了几十名侠客。
    ……
    秋风瑟瑟,皓月当空。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踏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循着宫前的石路前行。
    月光流泄在二人脸上,映出他们的面容身形。
    一个六旬左右的老头子,鬓发如霜,手持佩剑,一个黑衣如夜面容坚毅的青年剑客。
    “敬奴,怕不怕?”
    “老黄,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我们从齐国千里迢迢的来到楚国都城,就是为了寻回钜子的尸身,既然入了墨家,当了墨侠,哪有怕死的道理。”
    “那就让我们闯一闯这楚王宫。”
    “干他娘的。”
    青年剑客朝着王宫的方向吐了一口吐沫,为楚王的行为不耻。
    ……
    “报!”门外遥遥传来侍者的尖锐喊声。
    “何事啊?”房中传出了一句不耐烦的声音。
    “回禀我王,宫外来了两个游侠,说是要取走孟胜的尸身。”
    屋中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一身孝服的楚肃王满脸阴沉,冷冷的说道:“两个游侠来我楚王宫要人?轰出城去!”
    “是!”侍者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匆匆的离去。
    侍者刚刚离开,一个秘卫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在楚肃王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哈哈哈哈!”楚肃王怒极反笑,眼中满是阴霾:“一个小小的墨家,也敢悬赏本王的人头,传令下去,凡有索要孟胜尸身者,格杀勿论。”
    暗卫拱了拱手,走进了黑暗中。
    “哼哼,仁义,狗屁。”
    楚肃王讥讽了一声,转身回到了房中。
    楚国上层对中原文明有一种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动。
    时时涌动着一种想要中原文明承认他们、接纳他们的强烈心志,又时时处处与中原文明警惕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如果不被重视,他们就会寻找机会和理由向中原示威,显示力量。
    如果中原大国敞开胸怀,他们又会自动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
    对于墨家非攻、尚同的理念,历代楚王都不屑一顾。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有利可图,信义何用?
    ……
    “哪来的江湖中的浪荡子,大王有令,赶紧滚出城去,楚国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楚王宫的守卫首领得到了肃王的口令,毫不留情的呵斥道。
    年老的剑客脸上露出了冷笑,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青铜剑:“中原士人都说楚人是沐猴而冠,虽是刻薄,倒也确实神妙,猴子精明,然终不成人器,说到底,你们楚国人还真是精于算计而缺乏大器局。”
    “大胆老贼,胆敢在郢都城辱骂楚人!”
    几十个楚兵愤慨的将二人围在中间。
    这一波地域黑属实是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楚国自春秋末期吞并吴国之后,地阔五千里,民众近千万,江淮水网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虽有连绵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带却是土地肥沃易于耕作。
    山重水复,疆域纵深,任哪个强国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国上层若有高远器局,变法图强,北进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统一霸业?
    可惜这个国家就是固守蛮夷陋习,极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华,官制军制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从来不学中原各国的文明法制。
    也导致了本来能够逐鹿天下的楚国,慢慢的被其他国家超越,被魏国夺取了大片土地,直到吴起入楚,情况才有好转。
    吴起以铁腕强力变革楚国落后愚昧的旧制,却几乎将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楚悼王一死,吴起立遭惨杀,楚国衰落已成定局。
    年老剑客手持长剑,面不改色的看着身前精锐的楚国士兵。
    数百人从宫门的两侧冲出,将道路堵住,手中提着刀剑,阴沉的天空下,刀剑的反光晃眼。
    “老夫齐国墨侠黄渭,前来奉迎钜子。”
    “宋国墨侠高敬奴前来奉迎钜子!”
    守卫首领冷冷的看着二人,举起了兵刃。
    “王上有令,格杀勿论!”
    数百柄刀剑矛戈向前一进。
    “格杀勿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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