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要楚王承认自己的过错,让在下带着孟先生的尸身返回先生故土齐国临淄即可。”
    江寒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
    屈宜臼冷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王上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向你们这些平民认错!”
    江寒亢声道:
    “屈大夫此言差矣,敢于罪己,是为明君。
    昔日大禹巡狩苍梧,见市杀人,下车而哭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春秋霸主秦穆公也曾在劳师远征惨遭败绩、付出数万将士的性命后,做了罪己诏,言明国家的危难,皆因自己用人不当。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穆公罪己,霸业于春秋。
    楚王有胸襟下诏罪己,一定会得到天下士子的原谅,赞扬。”
    一直在低头思考的景舍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是悟到了什么,霍然起身,对江寒深鞠一躬。
    “先生大才,王上,臣支持江钜子的想法。”
    楚肃王无奈的点了点头,声音略显暗哑:“准,赠千金,以国士之礼送孟胜尸身出国。”
    江寒拱手正色道:“楚王英明。”
    “王上英明。”景舍、屈宜臼齐声表态。
    景舍送江寒离开王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中,身后跟着几十个楚国卫士和一辆双马青铜辎车。
    “多谢先生良策,楚国前任令伊吴起身亡,相位高悬,若是先生愿意留在楚国,景舍愿意劝谏楚王立先生为相。”景舍诚恳的说道。
    “多谢大司马厚爱,家师新亡,在下要为家师守孝三年,不可出仕。”江寒笑着拒绝了。
    “守孝,儒家的礼法?”景舍一愣,觉得有些好笑:“先生一个墨家的钜子,还会遵守儒家的礼法不成?”
    江寒抱着非攻翻了一个白眼,这个景舍还真够实在的,拒绝你都听不明白吗?
    先不说景舍许下这空头支票能不能实现,就说楚肃王这阴狠的为人就与墨家理念背道而驰。
    想要实行墨家的理念,就要变法。
    变法需要君臣一条心,楚国不具备这样条件。
    因为楚国的君臣关系十分的薄弱,楚国的官吏基本上都是贵族们推荐或者说是被任用提拔的,他们出身于楚国的大贵族,那么必定会为家族的利益进行考量。
    如此一来,他们很难与楚王一条心,他们真正效忠的事实上并不是楚国或者是楚王而是自己的家族。
    在这样各怀鬼胎的政治朝堂之上,很难明确的去推行一次变法。
    毕竟每一次变法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所遇到的各种艰难困苦是难以想象的,也是难以衡量的。
    再加上楚国墨守成规,采取分治制。
    楚国兼并战争中吞并的一些小国,会给予他们极大的自治权,让他们就像西周时期所分封的诸侯国,那样拥有着自己的势力。
    加上王族、贵族,朝堂上的势力鱼龙混杂。
    这也是楚国强大的原因,楚国的实力来源于贵族,同时贵族也是变法的障碍,所以楚国并不是实现理想的良木。
    “各家学说都有长处,不该有门派之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够融会贯通。”江寒硬着头皮解释道。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景舍的眼前又是一亮。
    江寒身为墨家钜子,还通读别家典籍,实在是心胸开阔,比起楚国学宫中那些执一家之言互相攻伐的士子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想到如此大才,不能留在楚国,景舍摇头叹气:“以先生之才,不久后必定天下闻名。”
    “大司马过奖了。”江寒淡淡的一笑。
    马车离开了王宫,守在宫门外的徐弱三人马上迎了上来。
    “钜子,您没事吧!”
    江寒抖了抖袖子:“四肢健全,应该没事儿。”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徐弱嗔怪道。
    他抬头看到了江寒身后马车上的棺椁,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这…这是先生的尸身?”
    “幸不辱命!”
    “先生!!”徐弱跪倒在地,对着棺椁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不孝,待墨家大行于世,弟子就来找您老人家。”
    江寒上前一步,把徐弱扶了起来。
    “先生不会怪罪你的。”
    徐弱红着眼圈重重的点了点头:“钜子,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齐国临淄,那是先生的故里,落叶归根,才是正途。”
    “是。”徐弱接过了楚国卫士手中的缰绳,牵着马车跟在了江寒的身后。
    “墨家游侠,当真忠义。”景舍感慨道。
    “这样的兄弟,天下遍地都有。”江寒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让他敢于迈进楚王宫的底气,不是孟胜传给他深厚的内力,而是遍布了全天下的墨家兄弟。
    景舍一阵后怕,这江寒所言不假,他若是死在了楚王宫,楚国离亡国不远了。
    楚国都城纷纷传闻,墨家钜子孤身入王城,取回孟公尸身,被楚王用国士之礼相送。
    有人恼怒不安,有人弹冠相庆,恼怒者说,墨家硬闯王宫,逼迫楚王罪己,让楚国大失颜面于天下,必定会受到他国的嘲笑。
    弹冠者说,孟胜是天下人敬重的义士,楚王拘尸诱人,本就是有失德行,知错能改,楚国离礼仪之邦不远了。
    近百年来,各国人都已经养成了谈论时政秘闻的习俗,大街小巷,坊间邻里,举凡有三两人之地,便会有宫廷秘闻在口舌间流淌。
    正是这开放的风气,成为了华夏人思想蜕变的肥沃土壤。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屈宜臼愤怒的拍着桌案,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门口端着食盒的侍女小心翼翼的缩着脖子。
    “主君,您已经一天没有用饭了。”
    “滚出去!!”
    “是。”
    年轻靓丽的侍女垂垂欲泣,不知道为什么,主君从王宫里回来后就是这副样子。
    难道是主君受到了王上责罚吗?
    侍女小心的离开了房间,关好了房门。
    过了没多久,屈家的家老推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屈宜臼的脸上余怒未消。
    “主君,小人已经把东宅公请来了。”
    屈宜臼整理了一下衣冠:“快请!”
    是。”家老应命,急忙去了。
    三闾大夫府的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议事厅的跨院内,议事厅是屈宜臼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三闾大夫府的轴心。
    议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
    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三闾大夫府的书房。
    三闾大夫是楚国特有的官职,是掌楚国王族三姓,昭、屈、景的宗族事务之官,位同上大夫。
    东宅公急匆匆的走进了大夫府的书房中,看到了满地的竹简,侍女们正蹲在地上整理,不由得眉头一皱。
    “屈大夫,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恼怒?”
    屈宜臼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
    “屈宁,你也下去。”
    “是。”屈家家老也退出了房间。
    东宅公脸上疑惑之色更浓,屈宜臼连自己的心腹都赶了出去,看来事情不小。
    屈宜臼看着东宅公,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公子,主辱臣死,今日王上蒙羞,我等死罪啊!”
    东宅公想起了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传闻,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墨家的贼子如何侮辱王兄了?”
    屈宜臼详细的把宫中发生的事情复述一变,东宅公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愤然离席。
    “贼子好大的狗胆!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楚国,我这就带兵去把他宰了!”
    “公子留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屈宜臼叫住了东宅公。
    “他一个区区布衣贱民,都骑在我们大楚王族头上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定要将他斩于剑下。”
    屈宜臼拍了拍东宅公的肩膀。
    “公子稍安勿躁,我们不光要保全王族的尊严,也要维护王上的脸面。
    王上前脚刚刚发布罪己诏,后脚你就带兵去围剿那些墨家贼子,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东宅公气呼呼的坐了下来:“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不光不能在楚国境内杀他,反而要将他安全的送出楚国,等他出了国界后就与楚国无关了。”
    屈宜臼的眼中闪烁着寒芒:“哼哼,那时候我们再派三族的死士围杀,定让他死无全尸。”
    “妙妙妙!”东宅公击掌称赞:“大夫所言极是,到时候就算有人猜到是我们动的手,没有证据也无可奈何。”
    屈宜臼开心地大笑:“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东宅公拱了拱手:“那我就安排人去“保护”他们了,告辞。”
    说完就转身大步离开。
    屈宜臼阴沉沉的看着北方:“墨家的仁义,如何比得过我楚国王族的尊严。”
    ……
    江寒牵着一匹乌黑色的骏马,踏着夕阳走在楚国的官道上。
    这匹马是景舍相赠的,江寒并没有拒绝,楚国距离齐国千里迢迢,有一个代步的工具,总是好一些的。
    对面有一个老翁,牵着马迎面走来,看了一眼辎车上的棺椁,脸上露出了笑意。
    “老丈,你有事吗?”
    见白发老翁呆呆的拦在辎车的前面,江寒开口询问道。
    老翁掏出了一块令牌,交到了江寒的手中。
    “老夫在魏国白氏商行留了万金,钜子慎用。”
    还没等江寒拒绝,老翁就牵马向城中走去。
    看着老翁的背影,江寒微微一笑,把令牌收了起来。
    “钜子,他是何人?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钱?”徐弱疑惑的问道。
    “他是阳城君。”
    江寒平静的望着走向了死路的老翁。
    “先生的尸身已经被我们救出来了,他还去郢都干嘛,我去拦下他。”
    徐弱拔腿就向阳城君追去。
    “站住!随他去吧!”
    “为何?”
    “阳城君与先生是刎颈之交,一人求死,一人不能独活,这是两个人的大义。”
    徐弱默然的点了点头,看着江寒认真的说道:“我与钜子也要做个刎颈之交。”
    江寒目光闪动:“你我本来就是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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