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的幸福,西岸的不幸
    第二年四月底。
    白路舟向成安提交了退伍申请。
    有点突然,成安盯着申请表看了半天没缓过劲儿来:“不是,你又怎么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白路舟往他办公桌上一坐,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解了瘾又给掐灭:“队长,这事儿我考虑很久了,你给批了吧。”
    成安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什么你就考虑很久了,你跟谁考虑了?你家老爷子当年把你往这儿扔的时候,除了我,谁愿意带你啊?哦,我这费心巴脑地把你给改造得像个人样了,你说走就走,谁同意了?我不批!”
    成安边说边把桌子拍得“啪啪”响。白路舟见成安是真有情绪了,一直以来他真是没少给成安惹事。白路舟现在哪怕有一点做人的样子,不夸张地说成安的功劳很大。他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但他说不出那些矫情的话,欠过身体往成安肩膀上一拍,嬉皮笑脸地说:“咳,人生何处不相逢嘛,将来你去建京,只要报上我白路舟的名字……”
    “边儿去!”成安挥手推开他,转椅转了个面,“想清楚就滚吧。”
    白路舟嗓子一哽,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沉默,立正之后,冲着他的背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退出了那间办公室。
    成安盯着计算机屏幕上的那份“退伍申请”看了许久,最终还是落笔批准。关掉“退伍申请”文档时,他顺便关掉了另一份“军衔升级报告表”,计算机弹出是否保存的提示,前者他钩了“是”,后者钩了“否”。
    何止从宿舍出来,看到迎面走来的白路舟,远远地跟他喊道:“路舟,作训服我都给收拾好了,到时候交还组织,你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没?”
    白路舟心里难受着,只摇头,没搭腔。
    何止好心凑上去提供消息:“那干货店的老板娘说要给你送行,约你下午去见人一面,你是见还是不见?”
    “不见。”
    何止不明白:“咋还不见了,枉费人家对你一片深情。”
    没等白路舟回答,何止又说:“哦,对了,我在你冬天那套作训服里掏了块石头出来,你看你是要还是不要?”
    白路舟被他彻底给闹烦了,出口一点也不客气:“毛病吧你,一块石头你跟我说什么?”
    “不是,”何止觉得冤枉,“我是觉得那石头还挺好看,红艳艳、光溜溜的……”
    白路舟扬手打断他:“你觉得好看就自个儿留着,或者扔了都行,随便你。”什么节骨眼,还这么没眼力见儿,不知道安慰人就算了,居然还稀罕上了一块破石头。
    何止被奚落一通,没想明白,嘀咕着:“不就是退个伍嘛,跟谁不退一样。”说着又将那块石头拿出来放在眼下瞧了瞧,越瞧越喜欢,自言自语,“他不要,我要,赶明儿拿去磨个坠子,铁定好看,到时候眼气死他。”
    白路舟一脚踏进宿舍,光线明灭的四方简陋空间,当初来时有多嫌弃,现在离开就有多不舍。
    三年,于整个人生而言,不过是短暂到不值一提的时光,可对白路舟来说,却有着太多太多的意义。
    那意义如同被藤蔓攀附的老墙,随着日子变长,老墙还是那堵老墙,可外观已经不一样了。
    手机在桌子上固执地振了三次才将他从繁杂的思绪中拽回来,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像是来自很久以前的呼唤,尽管所隔时间不算短,可那呼唤对他而言依旧有效。
    “嗯……”里面不知道说了什么,白路舟嘴角一扬,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然后懒洋洋地回了句,“想我?多想?”
    建京,应江区。
    应江穿城而过,流到应江区这一块,河道变得宽阔起来,早些年有人在河边摆摊,后来渐渐形成规模。近两年城市规划越来越规范,河道两边的摊贩被驱赶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收效甚微。最后政府索性将河道整改,在两边修建简易统一的铺面,让他们合法营业。
    从那以后,应江区的这段河道便成了建京小商品交易集散中心。
    东岸卖日常杂货,西岸是菜场小吃。
    东岸晚上灯火流窜,西岸早上人声鼎沸。
    “来,借过一下。”王草枝拖着买菜用的折叠拉杆车挤进熙熙攘攘的买菜大军,停在人比较少的一个摊子前,张望了一眼,指着西红柿问老板,“多少钱一斤啊?”
    老板低着头往蔬菜上洒水,不看她,指了一边的价目表:“都在上面写着呢。”
    王草枝挑了一个西红柿在手上掂了掂:“你这也太贵了,便宜点?”
    “便宜不了,现在什么都涨价,成本那么高,给你便宜我吃啥?”
    王草枝鸡蛋里挑骨头:“你看你这西红柿明显就是农药过量,上面蜡层那么厚,你卖这个价钱,到天黑也卖不出去的,不如便宜点?”
    老板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洒水壶往边上一扔:“谁农药过量,谁有蜡层了?我这是纯天然无公害有机蔬菜!爱买就买,不爱买就走,别在这里捣乱你听到没?”
    王草枝被挤对了却不再还口,拖着拉杆车跳到下一个摊子,拣了一把上海青,问:“昨天才一块九毛八,今天怎么就两块了?”
    这个摊子的老板是个女人,正在跟隔壁摊主唠家常,听到问话,也不扭头,就那么背着王草枝摆了摆手:“油价涨了呗。”
    王草枝挑挑拣拣,翻翻看看:“你这青菜连个虫洞都没有,肯定打过农药了。”
    女老板扭头,嘴角还沾着瓜子皮,眉头一皱:“想吃没打农药的?那您别来这儿啊,去超市!那儿卖的菜才比较符合您的身份。”
    王草枝脸微微一红,挂上笑:“便宜点呗!”
    女老板一把将王草枝手上的上海青抓回去:“想吃新鲜的你就现在买,两块。一块九毛八,你等下午再来,我把摊子上的菜叶子给你留着。”
    “那行,”王草枝笑,“我下午再来。”说完拖着拉杆车就走了。
    女老板拧巴得脸都扭抽了,没好气地将手上的菜扔回摊子上,回头继续跟人拉家常。
    叹息声、嘲笑声混杂在锣鼓喧天的讨价还价声中,破坏了应江平静的清晨,将周边四邻闹得不得清净。
    春见在计算机上打下最后一行字,前后浏览了两遍,检查了错别字和语句之后点击保存,打开邮箱将初稿发送给编辑。
    这时客厅响起了敲门声。
    她晃了晃脑袋,关掉了书桌上的台灯,伸了个懒腰,起身将窗户打开。
    一股腥风从不远处的菜市场刮过来,将吊在木窗上方的折鹤兰吹得左右摇摆。初升的太阳照在那盆摇晃的折鹤兰上,影子打在书桌尽头,停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拍于两年前,春见刚去“小溪流”特殊儿童服务中心当业余志愿老师。
    敲门声还在继续。
    “春生!”春见朝另一个房间喊,“开门去。”
    没人应。
    邮件提示发送成功,春见戳了戳编辑的QQ,留言“五月份稿子已发送,收到请回复”,接着关掉计算机,准备去洗澡补觉,走到客厅又多走了几步,过去将门打开。
    来人留着干练的短发,一身运动装,肩上挎着一台单反相机,满脸不悦,劈头盖脸地质问:“怎么回事啊,敲个门,半天才开,对面楼都听到了,你故意的吧?”
    春见将脑后的长发绾起来,露出纤细修长的脖子,边往卫生间走边问:“大早上,找我干什么?”
    化颜将手中的萝卜干儿往茶几上一放:“我爸自己做的,让我给你们送点。又通宵了?”
    “嗯,赶稿。”
    化颜撇了撇嘴:“我们主编都说了,就你稿子写得勤,偏偏品质又好,他又不能退。让我劝劝你呢,钱是挣不完的,我们杂志也需要给别人提供机会,不能让你霸屏。”
    春见就当没听到,转移话题:“我今天下午就要进实验室了,大概一周,有时间帮我盯着点春生。”
    化颜指了指自己的单反相机:“我没空啊,要出差。春生还玩游戏呢?”
    春见刷着牙,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漱口后:“见到留芳跟她说一声,要是再放春生去她网吧,网费我是不给了,就当她赞助的。”
    化颜慌忙摆手:“我才懒得管你和留芳的事儿,我先走了啊。哦,对了,昨天我在小区外面遇到司伽了,他问你过得好不好来着。”
    春见明显不太乐意听到那个名字:“这壶开了吗?你提?”
    “得,算我多管闲事,”化颜退出房门,“我就觉得你对人家司伽挺不公平的。”
    房门“咣当”一声关掉,春见打开花洒,热水从头顶上流下来,熨帖了她一夜的疲惫。
    至于公平不公平的,春见自己没办法去衡量,因为这世界上很多事情,乍看起来,都是不公平的,要是每一件都去较真,她忙得过来嘛!
    隔壁房门“嘎吱”一声开了,春见定神,想必是春生趁着她洗澡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现在又趁着她吹头发预备再悄悄溜出去。
    头发吹到半干,春见关掉吹风,悄悄来到客厅,果然看到正弓着腰要出门的春生。
    就在春生刚把大门打开,预备逃之夭夭的时候,春见上前一脚蹬在门框上拦住他的去路:“哪儿去?”
    春生被吓了一大跳,手中书包“扑通”一声掉到地上。少年抬头,他高了春见一个头,五官都像极了姐姐春见,年龄上比春见小了八九岁,整个人的气质偏明朗。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看书去。”
    春见双手环抱瞟了一眼地上的书包:“哪儿看书去?”
    春生直起腰,随便指了个方向:“图书馆。”
    她不想立马拆穿:“昨晚在图书馆看了一夜的书吧?你这样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刻苦用功,想必成绩应该有所提高了。那我来考考你啊,你们语文课本第二单元柳永有两首词,其中一首叫《望海潮·东南形胜》你就告诉我‘烟柳画桥,风窜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前一句是什么?”
    “哦,对了,你偏科,语文不是你擅长的。”春见清了清嗓子,表现得十分人性,“那你说说三角形正弦余弦和正切公式吧。”
    知道春生答不出来,她马上又说:“哟,这问题太难了,都奥数级别了。算了,要不你背背化学元素周期表?初中知识总不能不会吧?”
    春生脸色煞白,捡起书包连连后退:“那我不出去了还不成嘛!”
    春见放下脚,“砰”的一声把大门钩上:“你随意啊,我就是觉得好不容易周末放个假,你应该好好在家休息,太用功累着了怎么办?”
    春生:“……”你是魔鬼吗?
    这边春生刚消停,那边也是在外面潇洒了一夜的春来开门进屋。杂草一样的头发支棱在脑袋上,穿了很多年的灰色夹克外套上全是烟味,双眼通红,脸色极差,一看就是心脏负荷过大的表现。
    看到春生,他嘿嘿一笑,上前捧住儿子的脸:“好久没看到我们家老小儿了,怎么比你爹我还忙?”
    “明明是你整天在外面打牌不着家,谁比谁忙啊!”春生挣开他,气呼呼地回自己房间。
    春来有点瘆春见,不敢看她,预备回房间时被春见叫住:“怎么,我是透明的?”
    “不是。”春来笑,讨好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钞递给她,“读书辛苦,拿去买点好吃的。”
    春见没接,大概瞟了一眼:“一夜赚了三十块,厉害。”
    “你别小看这三十块,我告诉你,我这是在负债五千的基础上赢的,也就是说,其实昨天晚上我手气不错,总共赚了五千零三十块。”
    “五千?”春见脑袋一嗡,“你哪儿来的钱做本金?”
    正说着,王草枝推门进来,没等春来回答,她先开口数落起春见:“有你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吗?钱是我给他的,怎么,要连你妈我一起骂?”
    春见无奈:“王草枝同志,你的钱是哪儿来的你心里没数?那是我给你们的生活费,你却拿去让他打牌?行啊!既然你这么无所谓,那从下个月开始,你们三个喝西北风去吧。”
    觉是补不成了,春见抓起钥匙就准备去学校,忽然想到什么,又扭头说道:“哦,对了,下个月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北上,可能连西北风都没了。”
    春见从来不是一个疾言厉色的人,再难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能听出几分婉转,但这婉转往往能把人给气出好歹。
    王草枝怒火攻心,冲楼道向春见嚷嚷:“你读书有什么用,读到博士又有什么用?二十七岁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你看看人家留芳,高中毕业就没读了,现在多能赚钱啊。你呢?一个月连几千块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叫我们去喝西北风……”
    回音在楼道里来回撞击,最终冲破那堵砖墙的桎梏飘到整个小区上空。闻声,听热闹的抿嘴一笑,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
    春见从车棚里取出小绵羊电动车,打了半天打不起火。这时,习铮打来电话,问:“还有多久来学校?”
    春见缓了口气,将散在额前的头发撩到脑后,看了一眼时间,回:“半个小时。”
    “那我先搭建模型,还是等你来?”
    “你先建模吧。”
    “行。对了,”挂电话前,习铮随口提了一下,“上次在九方山发现的油叶岩已经立项了,张教授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春见一顿:“张教授让你问我?”
    “对啊,我们已经在组队了,如果不出意外,月底启动。”
    “你担任队长?”
    “是。”习铮说得轻松,“我跟张教授做项目时间很长,彼此之间默契很深。”
    “我知道了,再说吧。”春见挂了电话,眯着眼瞭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眼尾处的睫毛贴着眼睑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身后有人按了车喇叭,意思是她挡道了。
    春见将电动车往边上挪,余光扫到那蓝色宝马X6的车身,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车主明显笑了一下。
    下一秒,车主摇下驾驶室的车窗,取下墨镜,露出一张精明能干的脸,探出头问:“去哪儿,带你一脚?”
    春见继续打火:“去学校,不顺路。”
    “喂,春见,”那人开始笑,“我刚听你妈在夸我,我没听错吧?”
    看春见不回,她继续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你看咱俩高中毕业那会儿,你是建京高考状元,多风光啊,电视台都来采访。那个时候你妈看到我就说,”学着王草枝的动作和语气,“哎呀,留芳啊,你看看你,只有高中学历,以后可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啊。”说着,笑声更大了,“可是没想到,几年时间过去了,你妈居然说,看看人家留芳,现在多能赚钱呀。哈哈哈,笑死我了。”
    春见抬头白了她一眼:“笑够了?笑够我走了啊。”
    “哎,又不是我说的,你给我眼色干什么啊?别骑你那破电动车了,我带你去学校。”
    “说了不顺路。”春见耐着心拒绝。
    留芳执着:“不顺路没关系啊,我送你嘛,不是非要顺路才能送的。”
    “你够了啊。”春见直起身,耐心耗完。
    留芳哈哈一笑,甩了甩新做的多色长卷发:“行,那不耽误你了,回头有空带你兜风。”
    春见简直没眼看留芳那嘚瑟样儿,不过想起要警告她以后不准放春生去她网吧玩时,她已经将车开出了小区。
    “小绵羊”在这个时候终于觉醒,“嗡”的一声打起了火。
    春生趴在三楼窗台上,看着春见离开小区走远了,转身飞奔进房间,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听到动静,王草枝在厨房喊:“生儿啊,你去哪儿呢?中午不在家吃饭了?”
    “不吃了。”这话是从二楼传上来的。
    建京,南门京陵。
    应江流经建京的上游地带,遮天蔽日的巨大橡树整整齐齐地种在宽阔干净的马路边。河道两岸辟了两条小路供人茶余饭后遛弯用,小路边栽种着应季的花,一年四季每天都姹紫嫣红,弯弯的垂柳在河面上迎风飘扬。
    繁华,开阔,井然有序是这边的风光。
    东岸是玻璃建筑高耸入云,是宏大,是奢靡;西岸是精致住宅流连缱绻,是风雅,是归属。
    东岸刚硬冷丽,西岸柔软旖旎。
    日落,城市照明系统渐次开启,奔驰在马路上的车,有的是回家,有的是出巢。
    灯影扫过一辆宝蓝色的宾利新慕尚,落在车头超大面积的不锈钢竖条格栅上,产生了一道银白色冷冽的金属光泽,在那条道路上一闪而过。
    车里。
    开车的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扶着蓝牙耳机:“说了现在过不去就是过不去,爱等你们就等着,不爱等拉倒。”
    “就这样。”
    挂了电话后,开车的人略略偏头,对着后排上被绑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的孩子慢慢说道:“再揣摩一下剧本,等下见到太上皇,也就是我爹,你爷爷的时候别演崩了。”
    小孩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的嘴唇看,等他说完了才点头。
    之后,车里陷入一片宁静。
    约莫过了十分钟,车子缓缓驶进一座独栋小院,院墙上的蔷薇开得繁盛,在灯光下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张阿姨从大厅跑出来,笑着打开大门,不等开车人说话,就露着一口健康的牙齿笑着喊:“我家小舟终于回来了。”说到这儿眼眶泛红,想必感情是真的,“一去就是三年,中间一趟都不回来,你也是……”
    白路舟停稳车,下车就给了张阿姨一个扎实的拥抱:“来,给我看看。哟,真不愧是我家老来俏,这皮肤、这身段,小年轻都比不得。”
    “去去去,小没正经。”这话一出,马上就把张阿姨给逗乐了,“就你会说话。赶紧的,大白哥都望眼欲穿了。”
    后面那句话白路舟没放在心上,他和白京之间的父子关系就不是那么设定的。
    所谓“父善子孝”他也是听过没见过。
    要不是只有他家老头儿点头同意,白辛才能上他家户口,否则黑户一个,书都没法读的话,他宁愿待在九方山,一辈子不回来。
    至于白京,他会想儿子?
    白路舟认为是不存在的。
    张阿姨是没料到车后座还有个人,冷不丁见白路舟抱下来个孩子,她吓了一大跳:“这……这孩子……”
    白辛聋哑,但看得懂唇语,知道张阿姨在说什么,便抬起头想看白路舟是怎么回答的。
    白路舟将白辛往身边一带,揉了揉她的脑袋,坦坦荡荡地回:“我闺女。”
    看到他这么说,白辛咧嘴一笑,不管对方接不接受得了,出手就比画:“奶奶好。”
    张阿姨看不懂,但还想说什么,没来得及,身后便传来一道沉厚有力的咳嗽声。白路舟回头,没出预料,对视上的依旧是原来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白京有钱,但和一般的暴发户不一样。年过半百的他依旧偏瘦,穿着考究,气质尚佳。
    “爸。”白路舟象征性地喊了一声。
    “张莉,你过来。”还没等白辛开始她的表演,白京就站在门口,厉声喊了一句,气氛骤然冷却。
    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张阿姨实在是不能更熟悉,左右劝着:“哎呀,有什么事,父子俩坐下来好好说,孩子三年没回来了,你这是干什么呀?”
    白路舟拉着白辛正准备上前,却听到了一句带着极度失望语气的话:“三年九方山,你给我带回来的,就是这个?”
    那并不算温情的声音穿过两人之间不远的距离,生生把白路舟本就不多的回家热情给浇得一点都不剩了。
    知道他家老头儿肯定又伤心了,但白路舟没办法啊,白辛那无辜的小眼神看着他,他只能点头承认:“是,这是您孙女,我这次回来……”
    “滚!”白京指着大门的方向怒吼,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三年前,白路舟是如何叫他失望的;三年后,白路舟就是如何变本加厉地叫他失望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白京觉得自己就不该对白路舟心存希冀,当下认定白路舟这辈子就这样了,比烂泥还烂泥的人生应该是彻底扶不上墙了。
    而这时,白路舟还火上浇油地来了句:“您就是再看不上我,她是您孙女,您也得为她考虑。她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还没上户口,您看着办吧。”
    那份混账劲儿和当初离开时比,简直有增无减,并且变得彻底刚硬,毫无忌惮。
    白京被气得不行,捂着胸口让白路舟滚。
    张阿姨一时乱了手脚,安慰白京也不是,哄白路舟也不是。最后只能让白路舟先带着白辛离开,说等白京气消了再回来好好说。
    白京是块石头,白路舟就是块生铁,硬碰硬最后只能两败俱伤,没什么好说的。
    原本也没打算让白京一开始就接受,今天不过是带白辛过来给白京交个底,亮出他的态度,反正来日方长,论持久战,他是个行家,这么多年都扛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两天。
    再说,当初把他暴揍一顿后,不经过他同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扔到九方山这件事,他还没找白京算账呢。
    夜色渐沉,白京强压着怒气,盯着那一桌子为白路舟准备的接风饭菜,气得心脏抽痛。
    张阿姨倒了一杯水过来,劝:“小舟不是那种不靠谱的孩子……”
    白京冷笑着打断她:“呵!他要是靠谱,三年前我会送他去九方山?还想着他多少能有所悔改,没想到还变本加厉了。我这送他去部队他都能给我弄出个孩子回来,你说他,咳咳……你说……咳咳咳咳……丢人啊!”
    “哎呀,好了好了,也许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你总要听孩子解释嘛!”
    “不得已?你都……咳咳……这把岁数了……咳咳咳咳……还不清楚男人都是什么德行?”
    张阿姨老脸一红:“我清楚什么啊我清楚!”
    白京大口喘着气:“算了算了,你叫他以后别朝我眼跟前走,有多远给我滚多远。眼不见心不烦,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让他自己闹去吧。”
    “那……那小姑娘?”
    白京高声怒吼:“随他自己……咳咳……有本事弄得出来,就自己想办法养……咳咳……”
    白路舟妈妈去世得早,白路舟基本上是张阿姨带大的。
    张莉和白京之间的关系,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说破而已。他们不愿意结婚,就那么处着,一处就是大半辈子,也相安无事。
    张莉对白路舟的好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明白的,白路舟心里敬重她,也听她的话。
    可这到底是隔着一层肚皮,亲也亲得有限度,有些事她不好掺和,也说不上话,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那边白京气到肝胆俱疼,这边白路舟跟没事人一样,将白辛送回去,自己转身就换了辆骚包的法拉利812直奔建京天栖山。
    一路飞驰,无数过去的光影在脑海里重新组合,荒唐也好,张狂也罢,时间始终带不走的,是根植于血液深处的,那份天生要强。就像那隐藏在藤蔓深处的老墙,外观再怎么变,墙还是那堵墙。
    那条应江,把建京一分为二,东岸偏东,西岸偏西。
    流经之处,东岸有东岸的幸福,西岸有西岸的不幸,不管是上游的京陵,还是下游的应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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