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弦断有谁听
    太后自服了人公真人的金丹之后,已能主动吃饭,而且不像以前那样爱吃素了,反而爱吃荤腥之物,饭量也较之前大长,她一次竟吃了不少肉食,吃完便睡,整个人如同三四个月的婴儿模样。
    负责喂太后饭食,是自宫外寻来的两个十多岁的小童子,经玉兰她们连番训练,已练的办事麻利。
    玉兰因不用给太后喂饭,也轻松了些。她等太后吃完晚饭,就亲自为她梳洗完毕。太后到了晚上变得精神起来,不再像白天那样爱睡。反而是两眼睁得大大的,有点声响便转头去看,神情竟然有些紧张。
    玉兰见状,便坐在一旁,开始给太后念经,想像从前那助她安神入睡。那知刚念了一小段《金刚经》,太后便神情大震,口中怪叫声连连,手脚乱动,一副惊恐模样。
    众人大惊,忙禀了安帝。那安帝正与众臣饮酒,听说后忙与人公真人前来探视太后。人公真人来后,用符水为太后治疗后,太后方始安宁,过了一小会便又入睡了。
    人公真人问了当时情景,最后道太后不宜再听佛经。
    玉兰听了忙向安帝谢罪。安帝哪里会责备于她,只是让她不要再念经,如今太后没事,她这些日子甚是辛苦,让她回去好生休息。
    大将军也劝玉兰不必自责,让她回府休息。玉兰谢了皇帝,但还要在此坚持一夜,等明日再回府。
    安帝对玉兰向来是百依百顺,当下大赞玉兰孝心可鉴,众人也皆赞叹。又等了一会,众人见太后确已没事,安帝便带众人回去,重新整治酒席、依旧把酒言欢去了。
    玉兰送走安帝,又回到殿中,郑众早为她安排了椅子,让她坐着陪伴太后。玉兰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在床上安然入睡的太后不语。
    她想起之前太后的样子,眸底不由有些疑惑,总感觉哪里好像怪怪的?一个最喜爱听佛经的人,以前在昏迷不醒时,只要她念起佛经,她还似有反应,如今吃了金丹,虽未痊愈,但已无性命之忧,可为何一听起佛经,却如此惊恐呢?现在太后饮食上已不用自己喂她,要是连佛经也不能给太后念的话,那自己在这宫中,就成无用之人了。
    望着呼呼大睡的太后,玉兰怔怔地发着呆,今天太后吃过饭后,虽也能动弹,可是仍不识得自己,只会吃喝睡,不再是那个怜爱自己的一国之母了。
    玉兰望着太后,竟然有引起陌生,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人便是那个曾经母仪天下,既慈祥又威严的太后了,不由地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
    身后郑众见玉兰模样,便过来小声劝道:“玉兰姑娘,你这一天在此够累的,也歇息会去吧,这有老奴,晚上太后这里,让老奴盯着就行了。”
    玉兰也感觉这些天来,自己累得腰酸背痛,全靠一口气撑着,再不休息,只怕也得病倒,于是谢了郑众,回到自己房中。
    可她躺在床上,仍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一想到白天看见金蝉的那副憔悴样子,心中就不由地一痛,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想起太后未得病前,曾说要好好地谢金蝉,可是八月十五一夜过后,却发现了这么多事。
    那夜太后手中攥着的半片如意残片,还在自己怀中放着,未给金蝉呢。那张烧过的只剩下太后写有金蝉二字的纸片,已交给了大将军,但大将军并没将此放在心上,虽然自己屡次向他进言,金蝉此人非常重要,太后病好好还要问他。但大将军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太后那夜到底发现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又是谁在佛经上写下的金蝉有难。这么多的迷团,将玉兰的脑袋都要想破了,也没有一丝线索。
    她实在睡不着,便又起身,借着月光,拿起金蝉译的那部佛经,细看写有“金蝉有难”四个小字,小字旁边,还有两个小小的黑印,样子似是梅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实在是无解,怅怅的叹了口气,随手拨弄案上的一尾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其上的古琴。
    琴弦如丝,指尖一滑,信手挥就的是一曲《高山流水》。她一双玉手不停弹奏,琴音叮咚声如溪水悠悠流淌,在虚微的移指换音与实音相间,旋律时隐时现。犹如旅人仰头遥看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之际,忽见幽间之寒流;淙淙铮铮,松根之细流。清清冷冷,其韵扬扬悠悠,遂顺流而上,追随行云流水而行,行走了一程,山路逐渐开始跌宕起伏,山重水复之际,音调骤然升高,如人身处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瞬间音调一转,闻者又觉得恰如“轻舟已过,一往平川”之势,就在此时,玉兰情绪激动之际,用力过猛,将当中一弦划断,一声如裂帛,玉兰一惊,顾不得手指被划出血来,只看着断弦发呆,此时宫中四下悄无声息,唯见庭外秋月惨白。
    她曾听人说,断弦仍是大不吉。自古来宫中红颜多薄命,如今能将心事托付的瑶琴弦断,心事复有谁听。
    玉兰苦笑一声,当下披衣而起,乘着月色,来到殿外,见太后殿中灯火透明,远远望去,人影却不动,想是宫女们陪着打盹呢。
    她怕惊了众人,于是止步不前,折而向御花园走去,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走近园中,见满园中遍植的菊花正在盛开,在夜色之下,仍能看得清楚。
    一朵朵、一簇簇的秋菊,迎着西风,披着寒霜,争奇斗艳,喷芳吐香,将园子打扮成了一个锦簇世界!玉兰漫步其间,阵阵凉风伴着菊香吹来,吹得她不由地裹了裹身上外套,仍是舍不得离开这个“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地方!
    她边走边看,发现在盛开的花朵当中,有的花已经花褪残红,零落于地,伴着枯黄的落叶;也有的含苞待放,正待昂首盛开。
    花亦如人啊!玉兰看了,不由地感慨起来。她闲瑕之时,在与宫中老宫女闲聊之时,她们最伤心的,就是在自己最美的那几年中没有被万岁所宠幸,年青时的她们,都将自己的一肌一容,打扮的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却最终如花谢了荣颜,也未有帝王赏玩。而让她们唯一能感到安慰的是,就是当年那些有幸被宠,一时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风光无限好的姐妹们,却最终都难逃“新人笑、旧人哭”的命运,到后来她们中有的人日子过得比自己这些未爱过宠的女子更为悲惨。哎!纵是能成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前有阴太后被废,后有邓太后孤苦一生,这荣华富贵、帝王恩宠终如这花朵一样,被雨打风吹去,倒不如经中所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色无相,方为正觉啊!”。
    玉兰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有人在后面轻声与她说话。
    “姑娘可是睡不着,乘着月色来赏菊了。”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玉兰闻声回头看去,却是蔡伦。
    玉兰忙回身施礼道:“玉兰见过中常侍蔡公公。”
    蔡伦笑道:“玉兰姑娘何须客气,老奴前来探视太后,见太后安然入睡,这国师金丹果然神奇,看来太后之病无忧了。老奴高兴之极,也睡不着,便到这菊园中转转,想不到竟然巧遇姑娘,姑娘想来也是喜爱菊花吧,才乘月色而来,夜风已冷,还不舍离去。”
    玉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是花中偏爱此花,只是,秋日一尽,此花开尽,今年便再无花可赏了。不知这里什么时候种了这么多菊花。”
    “姑娘一心服侍太后,没功夫出来,却不知陛下也爱花,是他吩咐老奴采办的,种在这里,说是可为太后祈福。”
    “是这样,陛下真是有心。”
    “嗯,陛下一心孝顺太后,不枉了太后对他的扶立之情。”说到这里,蔡伦回首向四下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又低声道,“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公公您是忠厚长者,对玉兰又是一向爱护有加,玉兰向来敬重,蔡公公但讲无妨。”
    蔡伦长叹一声,道:“老奴自御宴散了后,不放心太后,特过来看望,见太后现正安然入睡,也是不胜之喜。但适才国师在御宴上在三强调,他这金丹可保太后性命无忧,但纵算天意眷恋,也只能助太后恢复到一岁儿的状态,想来以国师之能,这番话不是他过谦之词。”
    玉兰也叹道:“我适才为太后诵经,发现太后情绪波动,大非从前之样,饮食上也喜鱼肉,与之前爱食清淡素食有别,难道是病得久了,现在有了精神,或许想吃些有味的了。”
    蔡伦道:“老奴早就劝过太后,不要一味素食,易缺营养,她就是不听。现在多吃些鱼肉之类,应对身体有补,姑娘放心就是。不过老奴想说的是,若太后今后就是这个样子的话,姑娘可要思量下自己了。”
    玉兰道:“我自幼被卖,不知父母是谁,幸得大将军抚养,长大后又得以入宫服侍太后,已是前世修来天大的福分,此生只求长伴太后左右,不复他求。”
    蔡伦听了摇头,弯身从众花中摘下一朵长得最高最大的黄色菊花,叹道:“大将军天性仁厚,又爱淡泊,居庙堂之上,当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玉兰一惊,看了下四周,道:“公公可是听到些什么了?”
    “没有,老奴也是风烛残年之人,也无所求了。不过这么多年宫中过来的,眼中向来是看得出黑白的。姑娘是聪明人,自太后得病之后,这世态炎凉,姑娘也体会到了吧。”
    玉兰听了无语,只是伸手默默接过蔡伦手中的花朵,低着头把玩。
    蔡伦又道:“我看万岁甚是喜爱姑娘,姑娘若是有意,不但自身可享荣华富贵,对太后、对大将军都是极好,就连老奴,也可沾姑娘的光啊!”
    玉兰闻听,如身坠冰窖,蔡伦言下之意,她如何不明白。她自宫中,常听宫中老去的宫娥说前朝往事,对宫中尔虞我诈,喜新厌旧、争风吃醋甚是厌烦,她天性聪明善良,又受太后向佛影响,对佛法研究的造诣又深,自读了佛经之后,更喜淡泊,感怜身世,常有出世之想,是以对同是孤儿的金蝉甚是同情。
    今天她看到金蝉所受之伤,朝廷又是那样对他,不由地对安帝极是不满。她也清楚安帝对她垂涎已久,她只是借太后庇护才得以保全。如果太后之病是好不了,那自己一个弱女子,同不同意,又能有什么分别,想到这里,她低声问道:“这可是大将军之意吗?”
    蔡伦摇了摇头,道:“大将军一心只在为太后治病,从无他想,这只是老奴旁观者清,为姑娘着想,才出此言相劝。姑娘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为是。”
    玉兰轻轻一叹,心中又轻松了一些,于是转过话头,有些自言自语地道:“也不知金蝉现在怎么样了?”
    蔡伦听了奇道:“姑娘还不知道吗?那小和尚,已圆寂了。”
    “什么?你说什么?是金蝉小师父吗?”玉兰闻听大惊,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忙定了定身子,又颤声问道。
    “唉!可不是他!原来没人与姑娘说起啊!那小和尚自为太后献了金丹之后,被抬出宫去,过了一会便死了。也真是太后洪福齐天啊,若是晚点,上那里找这么一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母乳和荤腥的人啊!哎!要不是他不求赏,求太后造纸,我估计到现在还造不出这么好的纸来呢!”
    听到这里,玉兰只觉得天旋地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蔡伦见她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上前扶道:“姑娘穿得少,莫被夜风吹着着凉,有些事,姑娘还是得空与大将军说吧。现在快回去休息吧。”
    玉兰强打精神,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对蔡伦道:“蔡公公,我记得太后未得病前那晚,曾与我说要好好奖励一下金蝉,不但说要将你呈的那些纸赏给他,还要赏那小和尚一万两白银。但是,但是现在他没了,我、我想求蔡公公一事。”
    “姑娘,你有何事,但说就是,老奴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多谢蔡公公了。我想求公公,用新制的纸,做成铜钱的样子,有机会与金蝉小师父坟前烧了,也算是回复太后的心愿。”说到这里,玉兰再也忍不住,两行珠泪,已是悄然流过脸庞。
    “这有何难,老奴明日就去办。不过,姑娘……”,说到这里,蔡伦向四外看看,悄声动道,“人各有命,姑娘不要太过失态为好。夜风太冷,还是请姑娘和老奴回殿中吧。”
    玉兰听了,点点头,任由蔡伦将她送回住处,等众人离开,她躺在床上,手中攥着那个龟甲残片,想起金蝉的不幸,不由地珠泪横流,一夜未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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