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枚短短的黑箭,心想假如被钉在脸上不知有多难看。抬头看见江原依旧沉静的脸,忽然冲他发怒:“江原,你真敢!信不信小爷撂挑子不干了?”
    江原没看我也没回答,若无其事收回平伸的手臂,抬袖角蹭了蹭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抹平似的。
    陈显也收回自己的精钢斫刀,笑道:“燕王真是决断,眼见特使受折磨,干脆帮他痛快了结,也免得落入敌手。本将军素来爱才,帐下的小白脸却没有燕王的多,真不忍心看他如此断送性命。”
    江原冷冷道:“陈将军见谅,这却没得商量了,我魏国从不放一个朝臣携本国机密转投外国。他要么安然回去,要么就死!”
    陈显哼笑道:“燕王肆意放话,是否还记得这是本将军的行辕?你有没有命回去,我看也难说的很!”
    江原神色立转,配合地一笑:“自然记得,好在本王处置的都是本国内务,并没有越矩之处,处理完再与将军对决也不晚。倒是贵军师似乎把将军和你手下将士都当了瓜怂,将军如今要当他什么?”他突然冒出一句秦地俚语,令在场的赵国兵士都黑了脸,投向庄斐云的目光更加充满怀疑,真是比用官话调侃更见效果。
    庄斐云一脸沉寂,眼神中却有些警惕,他虽然可以调动军队,却是在依托于陈显的前提下,现在这情况却很难把握了。
    片刻,陈显大笑,眼缝中却有一丝精光闪过:“如燕王所言,这是我军内政,不劳过问。虽然军师不听调令擅自行动,却也给本将军带来了大好机会。要不是军师对本将军说起燕王那点养小白脸的嗜好,提议我扣下特使,等候你精兵来救,又怎么有这难得的相遇?”他霍然将目光看向庄斐云,慢慢道,“既然目标一致,本将军自然愿意与之同进退,功过留待以后再算,是不是?温都史那?伏念军师?”
    庄斐云面容稍缓,目中重新放出寒意,正色道:“下官血仇在身,隐姓埋名多年,并非有意瞒过将军。报仇之后,听凭将军处置。”
    陈显放声笑道:“既然如此,军师还犹豫什么?趁此机会,砍下江原的头颅,喂饱你的胡刀!”
    江原冷淡地一笑:“陈将军,多亏你提醒,否则本王还真的纳闷陈将军因何一再拿本王调侃。原来是贵军师不但颠倒是非,还喜欢造谣,为了本王的名声,恐怕要先替你处置了。”
    陈显放声笑道:“燕王有本事便尽管问罪!”说着撮口为哨,尖利地吹响了整个行辕地带。
    实际上,不等哨响便有护卫动手了,燕骑士不甘落后,也早早与挡在周围的护卫缠斗在一起。庄斐云眸子瞬间像蒙上了一层冰霜,森冷的气息又回到身上。他此刻不再如提起梁兰溪那时激动,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似乎只想着怎样杀死眼前的仇人。心无旁骛之时,胡刀劈砍回旋,一招一式施展开来,竟是出奇的凌厉阴狠。
    我本来对江原没有太大担心,他武功不低,又从来以沉稳见长,完全可以对付一般高手。这次攻入陈显中军,以他的周密,必然做了不少准备,后面的援军应不止一批。就算目前还未攻来,凭着江原与燕骑士的能力,要等到救援绝对不成问题。然而几个回合看下来,我竟是不自觉地有点暗暗心惊了。
    庄斐云虽然不是武功绝顶,却已经练到一般高手的水平,更胜在使用胡刀。胡人的刀法从西域传来,招式本就诡异非常,又加上庄斐云怀着仇恨多年习练,如今一朝爆发,威力又增添了几成。胡刀不但善砍,削、刺、勾都不在话下,江原的龙鳞剑虽是宝剑,所长只是刺、削,比起胡刀毕竟失之沉稳,招式便被压制着发挥不出来。周围弓箭手虽然因为混战不好开弓,多数都在观望,却也有不少丢掉弓箭直接拿刀砍进来的混蛋。再加上陈显原先的二十多名护卫不时腾出手来砍上一刀,江原更是相形见绌,应付得有些勉强,却也只有硬撑着。
    陈显还在我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他偶然不小心向我看了一眼,惊讶道:“啧啧,特使的血竟然止住了?”
    我很鄙视地看他:“将军还要再给下官来一下?”
    他大笑:“燕王看着不疼,本将军倒疼啊!特使以后就在我北赵从军如何?本将军决不亏待你,流的血本将军给你补回来!”他歪过身子,单手支在旗杆上,笑眯眯道,“等江原的首级落地,我立刻给你松绑,任命你为军师。”
    我翻白眼:“你的伏念军师呢?”
    陈显冷笑着看一眼对面:“四处投奔,只为一己私心的人,你觉得本将军还能留着他么?”
    我不由发笑:“假若本官毫无节操地归降将军,是否也要迟早落得这种下场?”
    “你呢,起码忠人之事,本将军这般对你,你都没有主动变节。所以我才许诺在江原人头落地之后收你。”
    “下官资质平平,真不知将军看中下官哪一点?”
    “你不知道?”陈显又一次故作惊讶,在觉得自己有把握胜利的时候,他似乎总是有闲心逗来逗去,“特使将本将军骗出城已经不易,还让本将军在得知真相之后更不舍得杀,这是不是你的本事?”
    我点头:“原来如此,那还要拜贵军师所赐了,他看出下官用意,却没有说破。”
    “所以他该死!”
    “江原的作为也令下官心寒,我若是现在就变节呢?”
    “哈哈,你就是现在想,本将军也不敢收啊!”
    这个陈显,竟能如此谨慎。我眯起眼看他:“原来陈将军也有不敢的事?”
    陈显鼻子里哼笑:“不敢不是害怕,懂了?”
    “将军只跟下官闲聊,也是因为不敢?”
    陈显沉了脸:“怎么?”
    我淡淡道:“将军请看山下罢。”
    山下战斗已进入白热化,无数士兵混战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敌我。就连骑兵也已经无法潇洒地展开冲击,而是只能骑在马上,挥舞着斫刀近身厮杀。有的骑兵刚刚砍下几颗头颅捆在马鞍上,接着就被另一骑兵挑落马下,丢掉自己的头颅。步兵比起来更是凄惨,相对骑兵,他们的护甲、位置都处于劣势,很容易被冲来的骑兵砍倒,或者直接在混战中被马匹践踏成泥。
    魏军步兵护卫着大军后方,他们的重骑兵几乎刀枪不入,发挥了巨大优势,赵军始终无法彻底冲破防线。随着时间推移,赵军人数少的劣势渐渐明显,原本灵活彪悍的轻骑兵也因为体力消耗的原因变得迟滞,漏洞增多,能躲开魏军攻击乘虚而入的机会减少。一具具残缺或完整的尸体堆满了战场,更使得赵骑兵辗转困难。
    “牛 背孪钥戳艘徽螅神情凶狠地大骂,高耸的颧骨像两把钝刀,“江原这崽子!误了老子指挥!”确实如此,江原的出现太引人注目了,伏念尾随而来报私仇的举动,更是大出人意料。以至于使得陈显只想着杀掉江原这主帅,让魏军轻易溃败,却没留神自己有变成孤家寡人的危险。
    陈显大步走近战圈,伸手拽出两个护卫,将他们扔到战鼓跟前:“死战令!快敲!”
    好在掌旗的士兵没急着去抢攻,听到鼓声一起,立刻舞动巨大的纛旗发出命令。中军命令一出,山下的鼓声旗帜遥相呼应,便听一阵海啸般的吼声从战场各个角落响起,本来便拼了命的赵军更是勇猛上前,陈显麾下的副将带领亲兵进入战场,开始最后的冲杀。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赵军已出关,到现在再无回头的机会,魏军诱敌出战,却一样没有退缩的机会。每一刻双方都在交战中扔下成百上千的尸体,每一刀都可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仁慈、怜悯,不属于战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冲杀,杀掉眼前的人就能活下去,停下来就代表生命终结。不论对山下战场上的普通士兵,还是对此刻就在眼前的高级将领,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
    战场属于强者,属于勇者,属于敢拿生命作赌注的冒险者,唯独不属于弱者。
    或许是战场的紧迫刺激了陈显,他收敛起狂傲自负的神情,冷笑着握紧手中锋利的斫刀,目光却异常深沉。在蓬乱的须发衬托下,他像一头即将发怒的野兽,眨眼间,闪身侵入战圈,挥刀向江原砍去。
    庄斐云双目血红,刀势没有丝毫减弱,招招紧逼,每次都对准江原要害而去。江原一脸的沉着,似乎已经渐渐摸清他的套路,剑招施展起来游刃有余了许多。他目光微微闪动,脚步向右后方虚晃,趁庄斐云向右追击,身体已转了半圈,抬手轻灵地向他后背刺出一剑。庄斐云及时回转,一声低吼,胡刀狠狠劈在剑身上,躲过了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陈显的斫刀从身后砍到,江原神色一紧,立刻撤剑回挡,同时向一侧闪避。不料庄斐云的胡刀跗骨之蛆般顺着他闪避的方向滑去,锋利的胡刀对准江原手腕砍下。
    我不由得心里一跳,却看见江原已经冷笑着回击一剑,左手手腕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缠斗中的燕骑军眼见江原被围攻,立时抛下对手前去救援。恰好山下的燕骑军又有几个攻上来,江原一方压力略有缓和,虽然仍旧劣势明显,却及时阻住了陈显砍向江原的斫刀。
    庄斐云面色更加冰寒,全然不理会燕骑士的挑衅,手中胡刀如狂风般席卷,拼了命向只江原身上劈砍。江原在他眼中已经是瓮中之鳖,一旦动手,就应该毫不费力结果了才对,可是围攻多时却仍旧奈何不了他,怎能不让苦心准备多年的庄斐云愤怒?
    陈显也是出名的猛将,斫刀开阖,出手比庄斐云还要刚猛沉狠。但燕骑士是魏军精锐中的精锐,每次出战往往担任着杀手锏的角色,单打独斗或许逊于陈显,一旦结成三人剑阵,却完全能与他对抗。
    陈显高笑:“快哉!”手中斫刀忽停,燕骑士三柄重剑齐齐刺空。陈显提刀舞动,刀刃生出一道道耀眼光圈,威猛绝伦的力量与他灵敏的动作融合在一起,令人不由生出惊叹之情。若说庄斐云胡刀凌厉是靠着诡异的招式与刻苦习练,陈显的刀法则更为简单,一招一式毫不花哨,却完全将敌人笼罩在刀锋之下。这是真正从千百场战役中锤练出的技能,是一个武将无数次死里逃生才会拥有的宝贵财富。
    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马上意识到不合时宜,立刻闭嘴。三名燕骑士不敢怠慢,神情凝重地应对陈显,手中重剑严密进攻,又互相配合,却也没让陈显逼得过于忙乱。
    不知为何,我觉得一道寒冷的视线远远射来,抬头只见江原已与庄斐云移到了我的正前方。周围的赵军与燕骑军一群缠斗得激烈,这两人却似乎都摆脱了战圈,成了真正的仇家对决。江原多年的战场经验也在发挥作用,他出手并不迅疾,然而一旦出击,必然既准且狠。庄斐云胡刀变化多端,奈何江原防守严密,紧要处更穿有贴身护甲,总也找不到突破点,几百回合下来似乎只划破了江原的胸前衣衫。
    交战间隙,江原向我扫了一下,冷冷道:“凌主簿,观战是否惬意?可还分得清敌我?”
    我哼地笑了一声:“殿下好没道理,下官有幸在这里观战,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惬意的话,你倒来被绑着试试。”
    江原面色有些不自然,但他顾不得立刻回话,急促挥出一剑,荡开击来的胡刀,才又道:“你再忍忍……”开口时,他声音压得很低,却绵绵地越过战场金戈声一直传进耳中。
    我忽然愣住,不知怎么就觉得心悬在半空晃荡了两下。只这半句话我就立时明白,他原来确是想救我。“你再忍忍”,后面没说的话自然是“等我来救你”,他不肯说,却已不必说。
    他怎么就冒着危险一定来救我?我活了二十多年,没人肯这样救过我。
    我呆呆看着他抛弃了原先的稳扎稳打,忽然反守为攻,长剑开始频繁笼罩庄斐云要害,刀剑招招相碰,发出金属特有的尖利声响。
    陈显看中我的能力,但还是用我做诱饵,也从不介意在我身上试演刀法。他只要争取最大化的利益,我的死活并不是他所看重的事。江原的目的却完全不同,否则他便不用这样大费周折。
    我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想起出使之前江原的反应,我不由有些迷惑了。
    一声断喝将我的思绪打断,却见庄斐云面色愤怒到极点,大腿上鲜血淋漓,江原将他甩在身后,闪身向我冲来。
    宝剑凌空挥动,身上绳索俱断。我骤然脱去束缚,双腿却一时撑不住身体,顺着旗杆溜坐到地上。江原立刻伸手来扶,却没留意庄斐云已经挥刀逼近,我情急之下一把拍掉他的手,喝道:“苍鹰回翅!”
    江原面色一凝,手肘反身回撤,剑刃堪堪化去庄斐云胡刀攻势。
    庄斐云刀未使老,忽然嘶吼一声,胡刀由实变虚,放过了本来要攻击的头颈,迅猛击向江原下盘。这一招非但变化突兀,更用上了十成力量,速度快得惊人,江原来不及横剑推挡,情急之下单腿向侧方凌空翻起。他躲得急促,庄斐云却早有预料,就在他滚落在地之时,庄斐云闪着寒光的胡刀已经瞄准他脖颈削下。
    江原已经没有时间跃起,迅速就地一滚,双手紧握剑柄,长剑“当”地一声与砍来的胡刀相交。庄斐云一声冷笑,顺势将胡刀下压。
    眼看长剑在胡刀逼迫下慢慢移近咽喉,江原半躺在地上,却使不出全力抵挡,我只觉得全身发紧,迅速环视四周,却见攻上山来的燕骑士全都被陈显和他的亲兵拖在战圈之内,鞭长莫及,离两人最近的只有我一个。但庄斐云功力深厚,以我的劲力,实在没把握徒手与他相抗,这可如何是好?
    我蓦然看见被陈显打落的那枚袖箭就躺在不远处,也不顾动作狼狈,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抄在手里。
    锋刃离江原的咽喉仅剩寸余,江原一向镇定的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些许恐惧。庄斐云脸上充满即将复仇成功的残忍快意,他狠狠道:“江原,你也有怕的时候么?”
    我暗暗运起仅有的一点内力,对准了庄斐云。
    江原直盯着庄斐云身后,神情依旧震惊,接着忽然惊恐地高叫:“兰溪,你,你没死!”
    我手在半空停住,一瞬间真有喷血的冲动。看他惟妙惟肖的表演,连我都要怀疑梁兰溪是不是诈尸了。
    果然,庄斐云动作不自觉地一僵,梁兰溪对他的心灵冲击太大,使他不由得便想回头去看。只这一转念的犹豫,对江原来说便足够了,他瞅准时机长剑向上一格,迅速滚离刀锋,跃起的同时一想庄斐云刺出一剑。
    庄斐云向后跃开数步,寒声冷笑:“不惜用这样的手段逃命,燕王殿下果然卑劣!”
    江原神情凝重,小心地踏前几步,好像方才那一幕根本没发生过:“我能逃过一劫,那算是给她祖上积德。”
    庄斐云冷笑数声:“你逃过一次,那是兰溪怕你九泉之下呆得寂寞!”
    江原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忽然手挽剑花,纵身向庄斐云跃起。庄斐云不去迎击,反而抽身后退,一个凌厉转身,胡刀对准我而来。
    我心下明白,反身做出想逃的样子,只迈了半步,庄斐云五指已抓上我左肩。我立刻回身,右臂由下而上,毫不犹豫刺向庄斐云面门。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庄斐云眼窝被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已顾不得威胁江原,猛然将我踢倒,举刀便砍。
    江原怒喝一声,飞身挡下胡刀,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拉起,以几倍的劲力把庄斐云踢翻在地。庄斐云脸上鲜血淋漓,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他恶毒地看向我,挣扎着向我冲来。
    江原把我紧紧拉进怀里,长剑一挥,在他喉头停住,冷冷道:“你没有机会了。”
    庄斐云表情变了数变,接着仰天大笑,声音犹如哀嚎,绝望凄厉:“兰溪!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个害人的禽兽活着,我却不能为你报仇!苍天何在?天理何存?”
    江原面无表情:“庄斐云,既然你死到临头,本王不妨让你死得明白。当年梁兰溪与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固然有父皇操纵,但你们二人苟且之事却确凿无疑!本王那时离开都城,为的是给你们一个彻底了结的机会,不要让丑事蔓延;更为了让父皇无法下手,从此不再提起废妃的事。”他讥讽地冷笑,“可惜,本王如此苦心,换来的只是一个谋杀亲夫的荡妇,一个里通外国的奸贼!总算梁兰溪事到临头有点清醒,才没累得她家人万劫不复。庄斐云你呢?你亲手把梁兰溪推上死路,居然还想着找我报仇,真是笑话!”
    庄斐云双目圆瞪:“江原,你信口雌黄!若不是你,我与兰溪此刻早已是神仙眷侣,是你毁了我也毁了她!”
    江原冷笑:“因为我没被毁,就要为你们的悲惨负责?娶一个不想娶的女人活受罪,谁又该为我负责?”他忽然撤掉长剑,拉着我转身便走。
    “站住!”庄斐云切齿道,“你以为今日不杀我就走的出去么?”
    江原淡淡道:“你这种人不配我杀,自有人来杀你。凭这些兵力,也拦不住我。”
    庄斐云恶狠狠道:“拦不住你,也拦不住他么?”
    江原霍然转身:“你敢动他,我让你十倍偿还!”
    庄斐云狂笑:“我现在动不了他,自然有人动他。他和你一样该死!若不是他,我怎能轻易落败?”
    他话音刚落,江原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挥剑。眼看着庄斐云眸子倏然空洞,喉头咯咯冒出一股股鲜血,挣扎了几下仰面倒地,他把剑尖踩在脚底一抹,淡淡道:“旧账新帐一起了结,你高兴了么?”
    第五十三章 雪夜浴火
    日已西垂,高大的函谷山脉挡住了射向山下的最后一缕阳光,从早晨就回旋在山谷间的寒风渐渐停止,山上山下的厮杀却仍在继续。江原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巧的犀角放在嘴边,尖利的呜鸣声远远传开,接着从容收起犀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低头向地上看了看,叹道:“仔细想想,他也算个可怜人,只是心思太过偏执,结果害人害己。”
    江原似乎出了一会神,听见我说话才缓缓回头,眸子幽深,像是还在回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当年我全军覆没,胡羯必然破关而入,江山岌岌可危,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难。你再想,假若今日被他得手,非但你我性命不在,魏国数十万大军都要为此万劫不复了。他经历悲惨不假,可是做出的事同样让人切齿。”说着剑尖轻挑,将旁边的北赵旗帜割下一角。
    我注视着那块青色旗帜飘然落下,盖住了庄斐云充满不甘的脸:
    “你本来想放过他么?”
    江原把剑刃举到眼前,看血迹有没有擦净:“我不是想放过他,是想把他留给陈显去杀。”
    “可是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江原转眼看我,“你也听到了,庄斐云已经丧心病狂,多留一刻难免后患无穷。”
    我不由摇头:“留给陈显是最好,说不定还能令背后支持庄斐云的戎狄部族疑心大起,不敢派人深入中原,同时北赵皇帝深究起来,也必然不再放心让戎狄人训练军队。这么被你一剑杀死了,虽然解恨,却是毫无价值,反而有被陈显利用的可能。”
    江原笑,握紧我的手:“你以为我像他一样看不清真相?为将为帅,自然只应看到利害交错,一时恩怨算得了什么。但是今日不杀他,我真怕将来会恨都来不及。”
    我把这话琢磨一遍,挑眉道:“照这么说,殿下之所以杀了他,是认为我对你的利处比他多得多?”
    江原下劲将我捏了下,切齿道:“你可以这么想!”
    山下这时响起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两长三短,像是在回应江原方才的指令。
    我问:“是援军到了,还是燕骑军要全部攻上来?”
    江原看我一眼:“我刚才告诉下面的燕骑军,人已经救出来了,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
    我看看那边正打得火热的场景:“这边你扔下不管了?我看只要能集中力量活捉陈显,函谷关城不攻自破。”
    江原哼道:“能做的话还用你说?你看你那张脸快白成死人了,嫌血流的不多是不是?现在我们兵力不够,自己的性命还不知在谁手里,先冲出去要紧。”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居然没有援军?带这么点人就敢来!疯了么!”
    江原不耐烦地按住我:“不是没有,可能还没攻上山来,路上或许能碰到。”
    此时下山的路已被交战双方堵住,要冲下去只有穿越战圈,我想了想,捡起庄斐云用过的胡刀握在手里,对江原道:“走!”
    江原伸手把胡刀抢过,将自己的长剑塞进我手里,左手放在我腰间,运劲一提,便向山路冲去。
    他带着我一路冲进战圈,只要有赵军挡路,挥起胡刀便是左右劈砍。我怀疑江原真在发疯,他如嗜血修罗般一冲一路砍,速度快得来不及看清对手面目,只看见血肉在刀光里四处飞溅。杀到半路时,两人身上都溅满了鲜红,而我手中的剑始终没有机会出手。
    离下山的路越来越近,我猛然看见了正在激战的陈显,他战甲上一样血迹淋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几乎是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们,立刻瞪起杀得通红的双目,地动山摇地吼了一声:“休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劲力,连穿几名燕骑士阻挡,向这边攻来。
    江原迅速把我拖到身后,猛然横刀挡去陈显攻势,冷笑道:“陈将军,舍不得本王便一起走!”
    陈显大笑:“客随主便!留下脑袋再说!”向赵军高喝道,“围紧了!擒杀江原,赏金千两!”
    江原也不示弱:“燕骑听了,擒杀陈显的,便是我前军大将!”
    陈显高声道:“燕王杀我军师,正好以命相抵!”
    江原狠狠道:“将军伤我主簿,不回敬于心何安!”
    “哈哈!什么狗屁主簿,□承欢是也!”
    “陈将军求吾门而不得入,学妒妇娼妓毁谤良家女!”
    “燕王送上门来,难道不是求本将军宠幸?”
    “哼哼,陈将军如此妒妇,怎么入得本王法眼?”
    两人嘴上一句比一句毒辣,手下一刀比一刀凶狠,都企图将对方首先激怒,无奈双方脸皮都是铜墙铁壁,一时间棋逢对手,刀法变幻无端,倒把周围打斗的士兵看得目眩神驰。
    我心里骂了一声下流,趁着两个主将打得如狼似虎,抖开长剑面向四周。剑尖颤动,我不加思索地刺出一剑。离我最近的赵军发出惨叫,这才骤然发现我的存在,带着愤怒举刀砍来。
    脱离了江原的护持,独自面对迎面冲来的赵军,我忽然一阵莫名兴奋,好像不是在突围保命,而是做我本来便该做的事。内力稍差可以用速度弥补,更何况速度一直是我所长!
    我握紧了剑柄,躲开赵军士兵的斫刀,回手再攻,一剑刺穿他咽喉。温热的血喷在我的脸上,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好像一下唤醒了我身体里那头蛰伏的猛兽,它充塞在我的胸间,狂吼着想要冲出来撕碎一切。
    我抑制不住激动,同时又觉得有些许痛苦。眼前的东西刺激着我的感觉,一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战场上的壮怀激烈,原来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内心深处,不管身在哪里,这都是我不可抗拒的宿命!我不停地挥起剑又砍下,好像在劈开一个世界。
    记不清我是在杀掉第几个赵军的时候倒下的,只恍惚记得江原一脸惊恐地冲过来,我对他小声道:“我回来了。”他表情迷惘,我却笑得无比满足。他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场战斗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身上的血重新沸腾了。
    醒来的时候,全身火辣辣地疼,眼前已是暮色朦胧,几乎看不清周围景物。微微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一处山坳里,十几名燕骑士正抱着随身武器或躺或坐地昏睡。守在我身旁的燕骑士见我醒来,忙把地上的水袋干粮递给我,悄声道:“大人,喝水吃点东西罢。”
    我仔细打量山坳里这些人,问道:“燕王在哪里?”
    那名燕骑士愣了愣,伸出的手停在半路。
    我心里一沉,再看了看四周,厉声道:“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几人?燕王呢?”
    这一声询问惊醒了所有休息的燕骑军,他们面面相觑,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我豁然撑起身,却摸到龙鳞剑还在身旁,心头更是发凉:“快说!他怎么了?”
    那名燕骑士看看同伴,小心道:“大人别急,殿下让我们先护送您离开,他带其余人断后,想来也快到了。而且殿下身上有护甲,一般的刀剑应该也伤不了他。”
    我沉声道:“那就是他隔着护甲被谁击中了?被谁?”
    被我一问,那名燕骑士也犹疑起来:“大人昏倒时,殿下急着来救,被陈显一刀砍在背上。当时殿下没什么异样,而且陈显早受了伤……”
    “混账!”我一把抓起龙鳞剑,臂弯处立刻传来剧痛,站起身后几乎要把剑扔掉,这才发现左臂因为抖得厉害牵动了伤口。
    我再把剑换到右手,看见燕骑士都带着点慌乱看我,显然他们也担心起来。
    焦虑的感觉在沉默中流动,我把他们挨个扫一遍,咬着字道:“回去找人!谁愿随我?”
    “我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出来。
    “大人――”一名年长的燕骑士欲言又止。
    我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说吧。”
    他垂眼道:“我们奉了殿下的命令保护大人安全,若是再让大人陷入危险,那便是失职。更何况以我们这区区十几个人,别说在偌大的战场上找人,就算找到了又能救得回来么?”
    我点点头:“那我问你,明知主帅可能遇险而不救,是不是我们全部失职?你们身为燕王亲卫而未尽职责,是不是要触犯军法?”
    “是……”
    按照军法,主帅被俘或被杀,身边亲卫便是死罪,要想免死只有前去营救,即使主帅身死也要抢回尸身。这些燕骑士虽然是受了江原的命令而离开,我却不打算为他们作证,如果江原出事,我们这些人安然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作声,带头向前走,燕骑军全都默默跟在后面。走出山坳后,我突然站住,回头挑出两名燕骑军,命一人留守山坳,另一人骑着仅存的一匹战马回魏军中军,若是有燕王消息,便分别燃起信号知会我们。
    天色越来越黑,一路上到处是搏杀留下的痕迹,每隔几步就有丢落的兵器和旗帜。山谷中一片令人悚然的静寂,两边山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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