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进紧紧握住茶杯,一口将茶水饮尽,不住拍着江麟:“好,到底是叔父的麟儿,只长了一岁,便学会体察人情。饮了你这杯茶,我再不与你父亲作对。我江进别无所长,出征作战,只要他肯用,我就敢去!”
    江麟郑重下拜:“叔父多年爱护,侄儿不敢或忘,定将叔父的愿望转达父亲。”
    江进眼圈微红:“多谢,叔父后半生就靠戎马度过了。”
    我看着江进:“何必如此悲观,皇上与太子要挥鞭江南,将来必离不开韩王之力。”
    江进目光微闪:“凌悦,当日城外险些丧命你剑下,我本该与你结仇。”
    我淡淡道:“我也没期望与你和解。”
    江进苦笑:“可是谁教我生为武将!武将便该做武将的事,硬要痴心妄想,只会一场空忙。父皇没将我削爵流放,已是恩赐,我还求什么?”他端起茶杯,却发现已经空了,大声道,“倒酒来!我要与越王痛饮三杯……”
    话未落地,他大叫一声,江容提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滚水:“今日没有酒,只有茶。”
    江进拿稳杯子:“你要烫死我?”
    江容笑道:“岂敢岂敢,小弟今日算是请对了宾客,竟无意间化解了两处心结,不如一起举杯共祝如何?”
    我也笑道:“正该如此。我与韩王隔江对峙多年,互相引为眼中钉;一年前偶遇秦王,被误作盗马贼,却又幸得他相救。后来认识临淄侯,几乎一见如故。不想如今竟成了兄弟叔侄,有缘如此,还当何解?”
    江麟有些会意地微笑,端起茶杯与我相碰。江进饮毕,警惕道:“表弟,你有何事,也该说一说了罢?”
    江容轻咳一声:“没什么,一件小事,想请两位兄长和江麟侄儿帮忙。”他说着肃容把坐垫移开,朝我们行了一大礼。
    江麟吓了一跳,急忙离席还礼。我和江进对视一眼,都嘴角抽动。江进道:“有屁快放,别耍这一套。”
    江容起身,正色道:“那小弟便直言不讳了。皇兄被册为太子后,第一件事便要踏访山东,其实不用他暗示,小弟也能猜到此行的大概目的。梁王府治下不论水军步军的实力,还是船舶、粮储的数量,都对朝廷有极大诱惑。可是我父梁王在山东经营多年,断不肯轻易交付朝廷拼杀损耗。何况晋王案一出,充分暴露出皇上削减士族势力的决心,受封在外的诸王侯不免更加自危。倘若父亲因此态度强硬,恐怕皇兄山东之行不会顺利。”
    我听罢不语,江麟表情微微担忧,江进却感同身受地点头:“就算如此,你要如何?”
    江容下决心般道:“我在此恳求诸位上书皇上,保我随皇兄去山东,或者可以劝说父王,避免双方兵戎相见。”
    我不免惊异,莫非江容已经提前探得什么口风,知道江德与我的密谈,所以才如此招摇地邀请我们一起来他府上?
    江进也颇为震动:“你是说,求父皇放你回山东?这个……”
    “有些难罢。”江麟认真地想了想,赧然道,“或许两位叔父的话还有些分量,侄儿恐怕……”
    江容立刻爬到他跟前:“乖侄儿,只要回去跟你父王吹吹风,叔父这事便有着落。”又眼巴巴转向我,“凌悦,只要你肯开口,你家太子……”
    我冷冷道:“你死心罢。你是梁王府最重要的人质,别说皇上和太子不会放,就算我也不能相信你的话。”
    “凌悦!”江容激动地直起身,几乎要扑到我身上,“做人不能这样!枉我平时一次次为你说话,你伤心时陪你醉酒,委屈时温柔抚慰!现在我梁王府面临灭顶之灾,我只想保住一家老小,你,你居然见死不救!”
    我语调依旧冷淡:“放你回去,只会使梁王更加没有后顾之忧,傻瓜才会这么做。而且梁王当年为一己私利拖延救兵,害我父亲惨死扬州。如果他不肯听命朝廷,我倒支持给他一点颜色。”
    “我跟你拼了!”江容咬牙切齿,突然整个人向我扑来。我向旁一闪,他扑倒在我坐垫上,搂住垫子大哭,“好你凌悦,你见死不救!我死了化成厉鬼,缠你一辈子!”
    江麟不禁皱眉,试探地问我:“你当真不为他说话么?”又问江进,“王叔你呢?”
    我头疼得不行,一时不知他在做戏,还是真的不知情。只得道:“此事可以交给皇上和太子讨论,我们负责穿个话罢。”
    江进随即表示同意:“我看最好莫过如此了。”
    身后一阵风扑来,我心中一冷,居然没躲掉。江容脸上看不出泪痕,倒挂着半截鼻涕。他掏出手帕使劲擦了擦,笑逐颜开:“凌悦,你还记得欠我人情么?当日我梁王府供应大军粮草,你可是承诺设法让我返回山东的。”
    我冷着脸起身:“我尽力而为,你不要高兴太早!”江进和江麟也起身告辞。
    江容又鞠躬又拱手:“小弟在此敬候佳音了。”
    我问:“你那鼻涕哪来的?”
    “这个么,近来夜宿高阁,有点伤风。”
    离开梁王府的时候,不但我面色阴沉,江进和江麟的脸色也比较奇异,一路从头至尾没提过这个话题。
    夜幕降临时,我正在书房习字,忽觉心中有异,推窗向外看去,果然见一道黑影站在月下。我把笔一投:“都做了太子殿下,还来翻墙?”
    江原弯腰拾起笔,微笑:“我恨不得把墙拆去,不知道做了太子能不能办到?”他对着笔尖吹掉灰尘,又埋怨道,“我把最偏爱的笔都留给你,你居然说扔就扔了。”
    我瞪着他:“舍不得可以拿回去。”
    “连人一起么?”江原口中说着,已经踏上石阶,与我隔窗而立。
    我指着他身后:“明天我就派人加高院墙。”
    “那我派人加道门。”
    我哼一声:“干脆你过来住,我到……”
    “我正有此意。”江原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发恼:“我话还没说完!”
    “越王殿下,”江原伸指扯住我鬓边掉下的一绺发梢,“听说你要送江容回山东?”
    我有些挑衅地回:“对。”
    江原面色立刻沉下来,慢慢向我倾下身子,呼出的气息吹在我脸上:“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我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向后仰:“有必要么?”
    “有……”他忽然低头,在我唇上一碰。
    我心里突地一跳,浑身好像触电一般,不由后退半步。
    江原坏笑,手掌在窗框上撑了下,轻轻跳进窗子:“紧张什么?怕我吃了你么?”
    我这才发现他生气是假的,横臂推他道:“谁准你进来?夜深人静,新立太子摸进别人窗子,就不怕惹朝臣弹劾?”
    江原却顺势抱住我,压低了声音:“凌悦,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微微抬起头,却发现他已经闭上眼,悠悠地续道,“你知道我为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仪式一完成,我首先想到来见你,你却要赶我,于心何忍?”
    我站住不再动:“正因为得来不易,你才不能落人话柄,毕竟成为太子只是个开始。”
    江原在我腰间狠捏:“你总是这么让人扫兴,那些整日长舌多嘴的官员,我何时在乎过,你不是也不在乎么?”
    我被他弄得有些僵硬,一把按住他的手:“我自然不在乎,所以以后我去找你,你不要动不动跑来找我。”
    “等你来?”江原的手继续在我腰上揉搓,另一只手却从前襟探进来,“怕是床都冷了也等不到你。”
    我勾住唇,轻笑:“你可以试试,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么?”他的嘴唇覆上来,温润又热烈,似乎在宣泄许久不能表露的情绪。他将我抱得很紧,紧得令人无法思考,只有被他的激烈所感染,更加疯狂地回应。
    “凌悦,”江原粗声呼吸着,语调沉迷间,带着迫不及待的泛滥,“让我看看你如何不一样。”他抱住我,扯掉我肩头衣物,不住地轻噬着,从脖颈一直到胸口。
    我轻哼一声,不觉将身体向后弓起,江原及时抱住我的臀,拉掉了早已松散的衣带。衣衫立时大敞,我在他面前低了头,眼睑微颤,双腿却慢慢攀上江原腰际,与他一同歪倒在窗边软榻上。
    江原翻身压住我,低笑:“如此主动,我都要以为你在诱惑我了。”
    我手臂从他脑后绕过,用牙齿轻搔他的耳垂:“怎样?”
    江原的手指在我脊背与臀瓣间撩动:“如梦似幻……”
    我笑,翻身按住他,照样吻了他的喉间和胸膛。江原的胸口急促起伏,捉住我拉到自己身下,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腰,摸向我小腹,眼角尽是邪恶:“越王殿下,上次在酒楼没能如愿,今次要卷土重来么?”
    我不由轻抽一口气,抬头舔了舔他的喉结,手指也伸向他下腹:“彼此彼此。”
    江原笑着按住我的手:“想做什么?”
    “替你宽衣。”
    江原几下除去自己衣物,异常温柔地弯腰吻我:“我自己来,你只需要躺好。”
    我立刻曲膝环住他,笑道:“也是,反正我懒得挪动,还是省些力气,让你自己来好了。”
    江原难耐地将我抱住,在我身下轻蹭:“正该如此……”
    我阴险地一笑:“太子殿下,你信么?虽然如此,我照样能让你欲仙欲死。”说着紧紧贴在他身上,试探地摆动腰肢。
    江原身体颤动一下,表情随之沉醉,他细细看着我的脸,幽深的目光深处一抹浓烈的炽热:“凌悦,也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今日今夜――”他话没说完,我抬头吻住他,用我所有的感情和欲望,激烈与放纵。所有过去的结束,所有将来的开始,也许只有今夜,我与他卸了下一切沉重,又还未来得及背起,于是可以尽情迷乱,不用想起我卑劣的私心。
    “凌悦……”激荡中,也许察觉我的分神,江原低唤我,“你愿意我叫你彦儿么?”
    我迷离地随着他晃动,好一会,紧紧抱住他宽阔的后背:“不。”
    他停了一下,忽然狠狠用力:“因为赵彦不属于我么?”
    我在他冲撞下闷哼,咬唇忍住疼痛:“因为凌悦只属于你。这样回答你满意么?”
    江原似是感到歉疚,轻轻抚弄我的脊背:“今日的你不同寻常。”
    我动了动身体,愈加深地埋在他怀中,喘息道:“我说过……我会不同,会让你体会……那种感觉,从此离不开我。”
    江原笑起来,似乎我的话无比幼稚,可是他的动作愈加激烈,呼吸声更加粗重,仿佛要将我撕成碎片般地不住索取。我能感觉到他的颤动,他内心深处传来的所有情感,就如同自己的一切也通过肌肤的触碰交付了给他。
    汗水湿透了彼此,却依旧不肯分离,月光透过窗棂,将我们二人的身影投下,揉成一地斑斓。江原长长出一口气,拉起凌乱的衣衫,抱住我慢慢躺下。
    “凌悦,”他忽道,同时更紧地握住我的腰,“其实你今天的话让我有些害怕。”他顿了顿,自言自语般道,“……我竟然真的不能把持了,难道我已经陷得如此深了么?”
    我背对他,不由蜷了下身子,没有回话。
    我早已经陷得如此深了。也许他不知道,我与他一样的害怕,只是表现与他不同罢了。
    过了许久,我问:“这次去山东,你打算怎么与梁王商谈?”
    江原心不在焉地道:“不是有你么?”
    我扭头:“我问你的打算,包括最好的和最坏的。”
    江原拉我的嘴角,笑嘻嘻道:“最好的,当然是不费一兵一卒,说动他交出主力。最坏的么,我把凭潮他们训练的少年武士们都带上了,冀州的士兵也正向边境移动。”
    我肃然道:“你真的不怕再度引起内乱?”
    江原目中精光闪过:“放心,那种情况发生的可能不会超过万分之一。军队只用在最后关头威慑一下,保证就能把那只常年蜷缩在窝中的老狼震住。”
    我嗤一声:“堂堂一国储君,说话真没教养。”
    “你有?天天对表兄动辄恶言相向,哪个师傅教的?”
    我朝他翻个白眼:“那是你自找。我师父早看出你不是善类,让我对你时时保持警惕。”
    江原笑得有些滑头:“胡说,师父把你托付给我了……”他猛然住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严重的事。
    我鄙夷道:“心虚了?”
    江原翻过我的身子,默默将我按进怀里,黯淡道:“如何是好?我对师父承诺不让你再受磨难,可是却一再食言,将来恐怕还要继续食言。”
    我哼:“少来装模作样,没人将你的话当真。”
    他手臂收紧:“现在父皇不允许你置身事外,等到天下平定,我一定实现承诺。”
    我懒懒地闭上眼:“顺其自然罢,作什么承诺?我执意参与这些争斗,已经算是不尊师命,总不会有好结果的。”
    “凌悦!”江原的语调瞬间低沉下来,过了一会,他好像又说了什么,我却已经睡着了。
    江原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知道,只是醒来时发现枕边压了一张字条,似乎墨迹刚刚干透。
    我仰面躺在榻上,举到眼前,借着阳光看了一会,接着揉成一团扔出窗子:“牙酸!”穿上中衣打开房门,叫道:“来人!”
    燕七脚步匆忙地从远处跑来:“殿下醒了?”
    我揉了下眼睛:“怎么是你?侍者呢?”
    燕七脸上一红:“属下怕他们碍事,昨晚都遣到别处了。”
    我瞥他一眼:“混小子。”
    燕七急忙道:“属下绝没告诉旁人。”
    我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了一下:“以后我只要在书房夜读,就由你和裴潜负责外面警戒。”
    燕七像是舒了一口气:“属下遵命!”又道,“薛司马似乎有事要找殿下商讨。”
    “你告诉他,我沐浴过后就去见他。”燕七称喏,转身命人安排浴具,我叫住他,“虽然这事不该由你做,既然……”我再次干咳,飞快道,“叫人收拾下床榻,榻上多垫些锦褥,再加个屏风。”说罢甩袖疾步离开,走向通往寝殿的水廊。
    沐浴后,我换了一身干净常服前往,却见王府长史任敬与司马薛相时都等在前院议事殿里。见我进来,都起身行礼。我忙命他们就坐,自己坐上正位,微笑道:“二位前辈同时来见小王,不知有何要事?”
    薛相时道:“前几日殿下曾说有意前往山东,不知昨日上朝皇上准了么?”
    我点点头:“只是行程未定。”
    薛相时肃然问:“殿下可是欲与太子双管齐下,向梁王借兵?”
    我目光微收:“不是借,是要。”
    二人皆凛然。任敬斟酌字句道:“殿下,臣下与薛司马商讨多次,以为殿下此行恐有凶险。”
    我一笑:“两位不必太过忧心,梁王世子江容也会随行,他答应帮我们说服梁王。”
    薛相时与任敬对视一眼,起身施礼道:“殿下,臣下有一事相请,万望殿下准许。”
    我急忙站起:“司马但说无妨。”
    薛相时道:“殿下被封越王,有其名而无其实,皇上用意何在,上下皆知。眼前满朝都在注视殿下一言一行,此次山东之行,非但关乎太子利益,也是殿下能争取主动的绝佳机会,成败殊为关键。”
    我不由感动:“司马所说,正是小王心中所想。其实我有意将山东水军编入治下,并借深港造船,全面扩充东海水军。”
    薛相时正色道:“如此,请让臣下跟随殿下一同前往山东。”
    任敬也站起身:“殿下,薛司马与梁王有故交,定可助您一臂之力。臣可以代薛司马处理日常政务,同时帮殿下关注朝中动向。”
    我低头沉思片刻:“薛延年将军与司马是何关系?”
    薛相时平静道:“薛延年是臣下同宗族弟,他虽深受皇上栽培,却也与臣相交颇深。殿下有用到他之处,只要命臣去说一声便可。”他又想了想,补充道,“薛延年少年时曾在梁王军中任职,或许也能帮殿下说几句话。”
    我看一眼薛相时,知道他如此补充是为去我疑心,为示我并未相疑,还是收下这个人情的好。于是道:“那就劳烦司马一趟,我想请薛将军给梁王写一封信件。山东之行,也要请你代为周旋了。”
    薛相时急忙拱手:“多谢殿下,臣一定竭尽所能,助殿下完成使命。”
    我微微一笑:“府里的事要让长史操劳了。”
    任敬忙道:“分内之事。”
    经过几日准备,临行前我最后进宫拜见江德。江德命内侍张余儿取来另两半兵符交到我手里,严厉道:“山东之行若顺利,你可顺道前往东海,不必另向朕请旨。但在山东境内,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调用东海兵力,朕不愿看到针锋相对的局面。”
    我郑重下拜:“陛下放心。”
    江德点点头,抚着我的头顶,目光转为慈和:“稚儿,当年的事,错不在梁王一人。朕知道你对梁王或多或少有些心结,但朕仍希望你以大局为重。”
    我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下拜。
    回府后,我带上府中人马,又去梁王府接了江容,一同前往黄河渡口。
    江容穿得像个纨绔子弟,倒没像他说的那样带姑娘相公,只带了府里的十几个贴身护卫,一路大嚷:“凌悦,你真是黑心无良,骗得我好苦!”
    我冷冷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若不是我求情,你以为自己回得了山东?”
    江容陪笑,从马上侧过身来:“你说话像真的一样,我这样纯良的人哪能识破?”
    我冷脸把他推到一边:“我一句谎话都没说。”
    江容嘿嘿笑道:“我知道你对我好却羞于出口,好吧,我记在心里就是。”
    黄河渡口上,只见两艘大船泊在那里,一个黑衣少年从甲板上跳下,远远跑来:“越王殿下,我们殿下已在船上等候了!”
    我笑:“落烟,你又长高了,不做刑部郎中了么?”
    落烟也笑道:“属下现在在太子府中任职了。”
    “水手舵手都就位了么?”
    “只等殿下检阅。”落烟说着引我们来到码头,指着其中一艘船道,“太子殿下在白泽上,属下去复命。”
    这两艘大船几乎是北魏最坚固的战船,一名白泽,一名飞廉。江德特地命我和江原各乘一艘,似乎有震慑梁王的意思,也有提醒我二人此行各奉旨意,互不隶属的意味。
    我与江容等人登上旁边的飞廉,吩咐护卫安置好马匹,对面江原已与太子府的人迎出来。新任左庶子的荀简站在江原旁边,见到我,微笑着遥遥施礼。江原对我笑道:“越王殿下,临淄侯,路途寂寞,不如同乘一船如何?”
    我笑道:“承蒙盛邀,我与临淄侯还有事相商。太子殿下若觉无聊,可以随时过来。”说着一拱手,拉了江容返回船舱。
    船舱两面开船,十分明亮通畅,中央已经摆起茶炉,一壶沸水在炭火上翻滚。江容满脸欣喜地坐到矮几边,悠闲地倚上一只靠枕。
    船只渐渐离开码头,鼓起了风帆,江容身上轻衫迎着穿堂而过的江风飘拂,身体随着船身一摇一晃,露出无比惬意的神情。
    我看着他道:“感觉如何?”
    “好!”江容拍了下扇柄,眼睛发亮,“我江容十几年来从未感觉如此之好!”
    我慢慢摆开茶具,倒了一杯茶水:“然而我的感觉从未如此之不好。”
    江容一惊,爬起来,见我并未玩笑,犹豫一下道:“凌悦,我并不是有意忽略父王当年的旧事,实在是那时我尚未出生,不知实情如何。父王这些年来偏居封地,日子并不好过,如果他真的有错,还请表兄手下容情,让做兄弟的替他受罚罢。”
    我目光一冷:“你说真的?”
    江容退缩了一下,正色道:“绝无虚言。”
    我把刚倒的茶水放在他手中:“把这茶喝了。”
    江容接过茶杯,神情迷惑。我从袖里拿出一根银针,在茶水中搅了一下,针尖立刻变为乌黑。江容面孔瞬间变得惨白:“你……”
    我面无表情道:“喝罢,这是为兄特为你备下的。”
    江容直直盯着我手中银针,机械地摇着扇子,努力挤出一点轻松的笑容:“凌悦,你……不是真想毒死我吧?”
    我淡淡道:“放心,不会立刻死。这叫十日伤,喝过之后,毒液需要数十日才能渗入肺腑,侵蚀五脏,所以你还有十几日可活。”
    江容的笑凝固在嘴边。
    我再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瓶:“这是曼陀罗种子制成的蜜丸,药性经过特殊炮制,也是数十日才能显现。毒发之时,浑身燥热,心智迷乱,当众脱衣露体而不自知,最后癫狂而死。你选哪一样?”
    江容用力放下茶杯,一拳砸在桌面上,怒道:“凌悦!”
    我抬眼:“怎么,这两样你都不喜欢?可是我只带了两种,你还是挑一个罢。”
    江容面色青白道:“你果真如此恨父王,要我替他偿还,那我无话说。但你为何不在洛阳动手,反而在皇上答应放我离开之时逼我服毒?难道你根本无诚意谈判,而是奉了皇上密令,彻底夷平梁王府?”
    “不,皇上恰恰非常希望商谈顺利,不愿双方有任何冲突发生。”
    江容面色凝重地看我一会,忽然凑近我,掩嘴问道:“老实回答,你有没有解药?”
    我诧异:“什么意思?”
    “我呸!”江容重新跳起来发怒,指着我道,“少给我装蒜!以为我看不出你的花花肠子有几节?真要杀我,你完全可以找机会偷偷下毒,犯不着先拿出来吓唬我。再说我死了,除了这世上少一个疼你的人,还能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面色冷淡地抹掉腮边溅上的几星唾沫:“你就不会好好说话?样子这么难看。”
    江容继续喷我:“反正要死了!大爷还管风度!”
    我把茶具移到另一边,慢慢摆弄茶炉:“解药,也不是没有。能不能得到,却取决于你自己。”
    江容恨得咬牙:“凌悦,你原来半点也不信我,枉我这样跟你交心!”
    我动作忽地一滞,正色转向他:“我当然信你,就好像你第一次见我杀人,没有理由地为我隐瞒。我长到二十几岁,真正的友人没几个,可是你算一个。”
    江容嗤之以鼻:“真是被你家太子浸淫日久,近墨者黑!杀个人还要让人感激涕零,自愿引颈。”
    我看看他:“我只为公,不为私。于私我对你的目的没有怀疑,也并没有真想去追究当年的事,毕竟自古权位相争,哪会不波及旁人?可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必须用非常手段。既然是我说服皇上送你离开,自然要为此事负责,假若山东有变,无论是谁都承担不了后果。”
    江容目光一震,心中似是交战良久,终于将视线重新转向那杯茶水。
    我轻轻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罢,我觉得你还是喝茶比较好。不用太担心,此后我每日都会给你一粒抑制毒性的解药,直到交接兵权时,再为你彻底解毒。”
    江容沉默,缓缓将茶杯举到嘴边,嘴唇有些颤抖:“凌悦,我是信你才会喝。但若万一……你一定要设法保住我全家性命,否则我……”
    我郑重道:“你放心。”
    江容眼角有点泪光,他举目看了看窗外景色,然后将茶水一饮而尽。过了很久没有异样,江容惨白的脸才恢复了血色。他抹抹嘴角站起来,重新笑道:“没想到毒药还会如此甘美,难道你怕我尝到苦味,事先放了蜜糖?”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怎样?”
    “哈哈,美人相赠,纵是毒酒也甘之如饴,没事我出去吹风了。”江容一脸轻松地起身拉开舱门。
    我盯住他问:“那天为什么要公然请我们去你家,你事先知道皇上会放你回山东?”
    江容听了,挑眼道:“我若知道越王殿下已有预谋,何必多此一举?”
    “若是皇上不允,你此举不是太招摇了么?”
    江容笑了一下:“多年来,皇上一直对梁王府采取压制态度,何曾有过示好的举动?若不是发生了晋王的事,令他伤怀之余大感无力,恐怕这种好意轮不到父王头上。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唯一能离开的机会,也是尽力避免梁王府最终与朝廷作对的唯一方式。所以我赌了一把,皇上若真的英明,理应放我回去。”
    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难道梁王……”
    江容再笑,转动手里的纸扇:“父王跟我不一样,他有野心,曾距皇位一步之遥。洛阳发生这么大的动荡,你觉得他会不知道?若不是我夸大口气,极力打消他的念头,山东诸郡的军队一夜之间冲到洛阳城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见我表情严肃,江容朝我挤眼,“就像你没事爱帮别人忧国忧民,我这人就爱赏花赏风月,最怕不太平,劝你们快些把那些闹心的军队领到别处去,别坏了小弟的兴致。”
    我纠正他:“不是我们,是我。”
    江容对着我摇摇头,表情地无奈出门。
    我对着那壶茶水沉思良久,裴潜走进来,关上门窗,悄声问:“你真把毒药给他喝啦?”我没回答。他又问:“燕……太子殿下知道么?”
    “为何要他知道?”
    裴潜皱眉:“少骗人,这毒药难道不是向凭潮要的?”
    我笑:“你想尝一口?”
    “我不想!”
    我把裴潜拉到桌边,有些神秘地递给他一样东西:“这是解药,只要我们达到目的,你就把这个交给江容。”
    裴潜惊讶:“为什么给我?”
    “你比较安全。”我拍拍他肩膀,“其实我不怕江容不去说服梁王,只怕梁王让江原得到兵权而已。”
    裴潜更是惊讶:“难道我们不是跟太子一起?”
    “太子是为了让梁王府顺从朝廷,我们是要得到山东兵权。”
    “难道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
    裴潜想了想,怀疑地看着我:“昨晚,我听说太子殿下在你书房里。”
    我横他一眼:“说这个做什么?”
    裴潜表情成熟得仿佛洞悉一切:“我真弄不懂你,好几次为他连命都不顾,为什么还要跟他争来争去,在乎兵权在谁手里?”
    “这是两件事。”
    裴潜担忧道:“如果太子殿下知道,他会怎么想?他也跟你这样争么?”
    我面容微变:“我希望他不要跟我争。”说着烦躁地锤动桌面,“别问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反正昨晚那种事我是不会做第二次了。”
    裴潜着急地追问:“昨晚你做什么了?严重吗?”
    我闷头好一会,嘟囔:“很严重。”抬头又补充,“可是好像很有效”
    裴潜不信任地看我:“有效?我怎么觉得不是什么好办法。”
    我闷闷不乐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江原成了太子,从此朝中无人与他抗衡,恐怕将来权念与日俱增,谁也无法控制。”
    裴潜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你这样算不算欺骗?”
    我辩白:“我没有骗他任何事。”
    裴潜自语:“也对,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公济私。”
    我瞪他:“小畜生,你胡说什么?”
    裴潜忍不住笑,开始动手收拾茶具,随口道:“我觉得你那点手段未必骗得过太子殿下,”不等我说话,他又道,“可是假如你得逞了,我都会认为你卑鄙。”
    我哼一声:“我看你跟燕七混得坏了!要不要去对面船上当差?”
    “小气鬼!”他站起来要走。
    我忙叮嘱:“茶具扔进河里,不要留任何痕迹。”
    裴潜走后,我越想越觉得不放心,正要派人去叫薛相时,护卫却禀报道:“太子殿下说要过来与殿下商讨公事。”
    我立刻起身出门,却见江容已经在船头拍掌道:“皇兄好轻功!”
    江原已经干净利落地踏上甲板,向我这边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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