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午下班之前,郑淑叶已经回家把初高中所有的课本拿回来。
    交给梁进仓时,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问:“真想好了?你确定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
    “想好几天了,好容易想到这个刺激猴崽子的好办法,太兴奋了,头脑确实有点发热哈!”
    郑淑叶白他一眼:
    “越来越没正经了。
    我意思是说,考大学可没那么容易。
    现在不是刚恢复高考那年了,分数一年比一年高。
    你上着班,还得自学,我替你觉得累。
    再说你工资低了,你家的生活条件又变回去了,难道就不觉得有压力?”
    “没事。”梁进仓一脸豁达地说,“有多多花,有少少花,我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
    “好吧,你想法多,我们猜不透。”郑淑叶无奈地说,“不过配料这个活儿被他们一搅和,以后不管让谁承包,都没多少利润空间了。”
    “你觉得还会有以后吗?”梁进仓笑道,“老张受人指使,一下子跟厂里签了三年的合同,至少这三年之内,他们出不了坑。”
    郑淑叶问:“你一直说这是个坑,我到现在想不明白,他们这个承包条件,无非就是挣得少点。
    可是少不少的,还是比车间的大师傅挣得都多,哪里是坑了?
    我比较笨,能不能给我透露透露?”
    “你笨?”梁进仓做出夸张的表情,“你要是笨的话,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傻子。”
    郑淑叶脸色微微一红,不过看得出,这话还是很受用的。
    “看在好朋友的份上,跟我说说呗,省得我心里困惑。”
    梁进仓点点头,是的,到现在为止,俩人已经是很好的朋友关系。
    郑会计对自己真的不错。
    “你是会计,跟你一说你就会清楚,但是别人未必有这样敏感。”梁进仓说道:
    “你有没有发现,我去年跟厂里签的那个承包合同,既没有约定承包期限,也没有约定给厂里创造利润的最低数额?
    就是因为,这个工种的不确定性太大,你不确定能省出多少钱,我也不确定能那么拼命的干,能坚持几天。
    但是老张今天签的合同,却是参考了我的利润值。
    这是天大的错误。
    因为我的计算能力,没几个人能比。
    哎,跟你吹个牛皮,我每天配料耗费的心力,都能设计一颗原子弹了。
    我连一根烧火棍那么大的材料都做到物尽其用了,你说这得耗费多少脑细胞?
    这么拼,我自己也坚持不了多少日子。
    至于别人,谁也模仿不来。
    你想啊,他们用设计原子弹的成本去计算几块破木头,能有利润吗?
    不但不会有利润,每个月还得倒赔,而且赔不少。
    吴光荣看着哪里热乎往哪跳,不知道那其实是个火坑。
    你说呢?”
    郑淑叶沉思着点头,长长地慨叹了一声:
    “你确实是个天才。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其实也往这方面想过,只是不能确定而已。
    你配料的那些计算,我也看到过,实在太复杂了。
    当时我就想,不就是几块木料啊,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了吗?
    老张虽然是能工巧匠,但他肯定没有你这样的计算能力。
    也许凭着他在木匠技术方面比你强,拼了老命不吃不睡能勉强坚持三两天,要是天天这么高强度的劳心费神,任何人受不了。”
    “老张所遇非人啊!”梁进仓叹息说。
    “是啊,”郑淑叶也替老张感到不值,“偏偏还一下子签了三年的合同,看他们怎么收场吧!”
    “没法收场也总得收场,总往里赔他也赔不起,无非就是吴副厂长又要开始上蹿下跳。”
    郑淑叶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确实如此,以前他是一把手的时候还正常点,自从苏厂长来了,我看他就是受刺激了。
    不过这回你又成受害者了,你那么大一块儿收入让他们给搅和没了。”
    “我无所谓,正好让我轻松一下,专心对付老三。”
    梁进仓这话说的是真心话,但不是全部。
    三仓的上学是目前亟需解决的大问题,但是自己绝不可能让收入从将近三百块回到二十四块。
    人生步子迈太大了肯定不行,一步登天走太快,可能连灵魂都跟不上你的速度。
    所以说一步登天的人往往连灵魂都丢了。
    但是也不能走回头路。
    真正的好生活就是每时每刻都在上升,稳定上升,每天都是惊喜。
    这才是幸福的人生。
    下班后回家,全家人都吃惊坏了。
    因为他带回来全套的初高中课本,并且高调宣布,自己要自学,准备今年参加高考。
    弟弟妹妹们匪夷所思地吃惊。
    而母亲,却像是听到一个噩耗。
    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他要是上学走了,日子怎么过?
    而且自从老大当工人以后,虽然收入不是很高,可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知不觉比以前好了很多。
    日子呈现蒸蒸日上的势头,生活刚刚有奔头呢。
    老大这是突然发了哪门子疯,想要考大学?
    思考良久,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
    《西厢记》!
    书生张君瑞因为身份低微,配不上相府千金崔莺莺,后来被逼进京赶考,只有考上了才有资格娶崔莺莺。
    现在他家老大很可能就是张君瑞的遭遇。
    这几天,她家老公公伙同婆婆上蹿下跳,非逼着大儿媳表态,要求尽快给老大和英子圆房。
    大仓娘实在是烦不胜烦,又有点顶不住的感觉。
    究其原因。
    才知道公公在集上看到嫡长孙被人暗相的一幕。
    大仓娘大喜。
    把公公婆婆吓坏的事,对她来说可是峰回路转的天大喜事啊。
    不愧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立即雷厉风行地对此事展开调查。
    趁着去夏山街赶集的时候,找到一个熟人,把木器厂的人际关系打听了个明白。
    知道厂里有个女会计跟老大走得很近。
    女会计长得那个漂亮就别提了,据说是全公社没有比得了的。
    关键人家家庭好,她爸是咱公社郑主任。
    然后大仓娘埋伏在木器厂大门口对面,趁着下班时间,把郑会计暗相了。
    第一眼就兴奋得差点暴露了。
    长得也太好了吧?
    比姓黄的那闺女好很多啊。
    关键人家这闺女一看就是靠谱的那一类啊。
    这要娶进门来,肯定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家也得带着去走一趟啊。
    总得显摆显摆吧!
    回来以后兴奋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歪的眼圈都熬黑了。
    短暂的兴奋过后,稍微冷静下来的大仓娘想到,人家郑会计那样的家庭,公社主任家的闺女,咱家配得上吗?
    根据公公的描述,很明显闺女是看上咱家老大了,可是公社主任,她老爹呢?
    肯定不同意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个好闺女都想攀上门好亲戚,哪有往下嫁的!
    这几天又开始忧愁这个事儿。
    还没理出个头绪呢,老大突然回家放了这么一炮。
    大仓娘自然猜到了唯一可能,老大这是被逼着进京赶考,考上了才有高攀的资格。
    老大有多顾家,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了解。
    现在老大突然不管家庭的承受能力,不顾一切要去为自己争取个前程。
    除了他想考上大学,以配得上公社主任的闺女,再想不出其他理由。
    吃过晚饭,老大稍微辅导一下二仓和英子,就进入他自己的学习状态之中。
    大仓娘鬼鬼祟祟扒门框上往屋里看,见西屋炕上趴着兄妹三人,每人都抱着书本,各人忙各人的。
    看看一个个都这么长的身量一条一条的,你说她心里什么滋味?
    世界末日的滋味啊!
    家里一共五个孩子,最大的三个孩子都上学。
    小四儿肯定要上学——因为就是把他拽下来,除了到处惹是生非,祸祸人家的柴禾垛、篱笆墙之外,其他什么都帮不上忙。
    至于三仓——
    大仓娘只能深深地叹息。
    三仓现在已经在内心跟大哥断绝兄弟关系。
    再也不跟大哥说话。
    看都不看。
    跟狗咬和山鱼也断绝关系了。
    因为那俩断子绝孙的老光棍再也不给三仓提供平价白糖。
    毕竟那俩老家伙需要依靠大仓才能活下去,大仓怎么说,他俩就怎么干。
    三仓是个意志力坚强的孩子,越挫越勇之下,买了高价白糖,自己在家蘸糖葫芦。
    不得不承认,他把蘸糖葫芦的技术完全学到了家。
    只是卖了两天,他的糖葫芦生意还是停了。
    因为他算了算根本不赚钱。
    利润比窗户纸还薄。
    去了灯油炭火,几乎是白搭忙活。
    但是命运的艰难难不住三仓。
    他去拜访了村里的专业买卖家鹅拧,请求鹅拧带带自己。
    鹅拧最近蒸馒头卖。
    去集上买来麦子,磨成粉,蒸馒头。
    三仓他知道自己太小,去集上买麦子不大现实。
    再说回来还得磨成面粉,他一个人也推不动石磨。
    但是这也难不住很有生意经验的三仓,他提出从鹅拧那里批发馒头。
    大仓对鹅拧有救命之恩,现在三仓来求到他了,他岂能不帮忙。
    于是用稍微高于成本的价格,把馒头批发给了三仓。
    而且近来鹅拧搞到了一点猪肉,还包了一部分肉包子。
    三仓觉得肉包子应该更畅销,于是也批了几十个肉包子。
    第一天出去卖,虽然下货不快,但是一直卖到天黑,总算勉强把馒头卖完了。
    篮子里还剩几个肉包子,被人家村里嗅觉灵敏的狗发现了,全村的狗都去追他。
    三仓被追得差点断了气,数次跌倒,篮子也摔瘪了,肉包子也让狗吃了。
    没把他吃掉已经算是万幸。
    三仓晚饭后才一瘸一拐回来的,趴炕上哭了大半夜。
    这一趟不但没挣到钱,还赔进去好几毛。
    搭上一个篮子。
    裤子又得添好几个补丁。
    亏大了。
    哭得全家人都心酸。
    三仓恨死大哥了。
    这一切还不都是被大哥害的吗?
    不过这一切都打不倒意志坚强的三仓。
    肉包子事件之后,他仅仅在家蔫蔫儿了一天。
    转过天来,他就又收拾行装再次出发了。
    这次推着家里的架子车,两边是荆条篓子,他,收废品。
    嗓子也很嘹亮,到了别的村里,还很稚嫩的声音喊着:
    “收铁收铝收铜,纸盒子破布衬,俺还收酒瓶……”
    收了两天,居然攒了一车子。
    去夏山街的收购站卖他的废品。
    回来又趴在被窝上哭到半夜。
    因为他把镀铜都当成铜收了,还有一些破鞋底,根本不是纯塑料,人家收购站都不要……
    忙活了两天,每天的中午饭都没得吃,收获就是赔进去好几块钱。
    看他哭得那么可怜,全家人都跟着掉泪。
    唯有大哥是铁石心肠。
    不但毫无同情之心,现在越来越厉害,希望三弟好好干,支撑着这个家。
    他这个当大哥的呢,就可以心无旁骛争取自己的好前程去了。
    大仓娘很后悔当初支持三仓退学。
    如果三仓还上着学,老大也许狠不下心来把全家人一扔。
    可是现在见老大决心那么大,而且大仓娘见识过太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
    被逼无奈的大仓娘最终决定,向公公婆婆投降。
    结成婆媳联盟,逼迫老大赶紧跟英子圆房。
    一旦圆房,老大被拴住了,就收心了。
    满天乌云,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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