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都府的山道上,悠悠地行着一辆马车。
    马车行辕上,驾车的乃是个魁梧壮汉。
    其人身高八尺,目蕴精光,虽驾车时颇为悠闲,实则眼中余光一直警惕着四周。若有见识过人者在此,定会一眼看出此人乃是老练的武者,行走江湖的经验也十分丰富。
    世道乱象已显,荒山野岭的,某棵树或是某块巨石后面突然蹦出个剪径劫道的贼人实属寻常。
    可稍微有点经验,都会慑于壮汉隐而不发的老练气质而放弃。毕竟剪径也多是求财,不是送命。
    不过,将马车开到如此荒山野岭也属实罕见。
    山道不比其他,若过不去时,那就当真过不去。蜀道之难,大乾上下无人不知。在穿过一片林子,即将转入山脉之中时,前方贴近石崖的小路,分明就是马车无法继续行进的绝地。
    壮汉一跃而下,上前查探明白,转回马车前躬身礼请道:“师伯,师父,明月山到了。前方道路险峻,马车走不过去,我们得步行往前了。”
    “唔,”马车里一个温和声音回道,“算算时辰,也该到了——师弟,我们走罢。”
    另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回道:“师兄请!”
    壮汉上前相迎,只见车上下来两人,皆穿道袍。当先一个面相三四十岁左右,气度儒雅随和,未语先笑,让人一见就生出亲近,壮汉口称“师伯”;另一个则十分年轻,面相稚嫩, 身形也颇显瘦削, 不过那双眼睛却格外沉稳, 若与之久视,甚至会生出目蕴辰星的错觉,壮汉愈发恭敬, 竟称其为“师父”!
    眼前,正是冯煜、泓明道长与蔺虎三人。
    离开石堰村后, 因为冯煜带伤在身, 哪怕有灵符相助也无法凭借脚力行远路。而泓明道长修为未臻“金丹期”, 真元法力根本无法支撑“御物飞行”的消耗,故此干脆为冯煜寻来一驾马车, 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往明月山而来。
    “蔺虎,一路有劳你驾车, 辛苦啦~”
    泓明道长笑意和煦, 出言宽慰了一句。他面相看着年轻, 实则单修行的年月就超过了一甲子, 故而面对蔺虎他并无异样。反倒是冯煜这个正经的“师父”,前后岁数算来不过二十有余, 面对原本的朋友以“师礼”相待,感觉不太自在。
    泓明在旁看得好笑,扶须道:“吾辈修行之人, 达者为师,年岁实为算不得什么, 师弟无须挂怀。若当真要计较,不妨试想一两百年之后, 你们这一二十年寿岁的差别还算得什么?”
    冯煜稍显赧颜,不过让他这么一说, 也觉得颇为有理。毕竟真活到一两百年之后,他与蔺虎在别人眼中完全属于“同龄之人”了罢?
    果真心中释然,自在多了。他与蔺虎有同行之谊,相视之下默契而笑,倒是减缓了不少拘束的气氛。
    明月山地处渝都府北方,其山脉走势呈南北向,绵亘百余里,横跨顺安府、渝都府两地。至明月山,四周已是荒野,山脉南端地势平伏,偶尔可见村坊人迹。及至入山,山势顺河流而走,逐渐险峻,自此往山中去几乎再无人烟,唯有莽莽林野,故为隐世修行的玄门子弟看重。
    三人用了符,入山而行。
    虽山路曲折险峻,有符力之助,冯煜走得倒是十分悠然。
    泓明道长出山远游几近年余,回到明月山亦觉舒适自在,行走间,颇具兴致地为两人介绍山势。渝都多山,虽无奇峰怪岩冠绝天下的名胜,可依水相绕、山水相得益彰之奇秀,也不输别处。
    如此悠然行了半日,三人已至山中深处。
    明月山并非商旅行人通行的要道,故走到此处,山中已全然没有了路径。放眼所见, 莽莽青松、绿植繁茂如盖, 野草灌丛肆意生长,虎啸猿啼,鹰隼瑞鹤生机勃勃, 满目清新,一派自然!
    泓明抬手一指,笑道:“前方就是主峰,到此便算到家!”
    冯煜顺势望去,心中振奋。
    走出莽莽野地,眼前反倒出现修筑完备的石板山路。要在如此人迹不通之地筑路,寻常人不知要耗费凡几。不过对于身负神异术法的修士而言,就没那么麻烦了。
    踏上石板路,冯煜立刻觉察到了周遭灵韵的变化。
    在步入主峰之前,明月山虽也奇秀瑰丽,可算不得太过出众。然而踏入主峰,明明所见之景未曾变化,可置身其中,顿觉天地间仿佛多了难以言喻的灵性。行走在山道上,渐渐起了薄雾,如轻纱萦绕山腰。
    即便是感知力迟钝些的蔺虎,也发觉踏上主峰后,整个人恍似周身通泰,呼吸一口山间清凉气息,也觉得沁透心脾、神清气爽。
    冯煜奇道:“师兄,主峰的灵气比别处胜过许多啊!”
    泓明道长笑着道:“主峰为明月山地脉节点,吾派祖师据地脉为用,因势利导布置了‘聚灵大阵’,笼盖主峰,故而灵气胜过别处。”
    冯煜赞叹道:“若在此修行,定会事半功倍,当真洞灵福地啊!”
    泓明捋须爽朗而笑,没有说话,观其面貌显然颇为自豪。
    三人且看且行,顺路而上,不多时至半山亭台,亭台外立有丈余高巨石,上书“明月山”三字。继续前行,走过险峻狭窄的山路,前方显出一座庄严山门,门上有匾额,纂字书写“神霄青云观”五字。
    山门据险而建,风景绝伦。
    其左侧为主峰山壁,陡峭如立,笔直往上十数丈,顶有一株老松伫立,松枝探出岩壁,如臂舒展,恍如迎客。右侧恰是一处深谷,山路边沿,绝壁直落至底,此时谷中雾气未散,汇聚成海,山门仿佛凭空浮在雾海之上,故得“青云”之名。
    冯煜、蔺虎两个初来,都为此景致倾心赞叹。
    跨过山门,山道向主峰之内转入,两侧皆是岩壁。过了岩壁,眼前豁然开朗,正是主峰里开阔平台,远处台阶上的那座道观宁静自然,掩映在松木翠竹之间,和谐而静谧。
    道观门户紧闭。
    不过三人刚走到观门前,那紧闭的门户却恰如其分地打开。
    门后探出个梳着道髻的脑袋,年纪约莫十四五岁,机灵可爱,滴溜溜的眼珠一转就看到三人中的泓明,连忙从门后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而拜:“弟子拜见师父!”
    当然不是巧合,只是走上山门后泓明传了讯,那道童方才前来迎接的。
    “起来吧,”泓明道长引出冯煜,说道,“来,拜见你冯师叔。”
    那道童眼里透着好奇,但举止礼仪分毫不差,稽首道:“弟子拜见冯师叔!”见礼过后,目光不由自主又转向蔺虎,毕竟与师父泓明同来的有三个人呐。
    泓明见此好笑,说道:“蔺虎以后会在青云观学法,算是你师弟,稍候执了拜师礼你们再见过吧。”接着转身过来,对冯煜道:“此子‘傅辰’,另有一子‘傅煦’,皆是为兄记名弟子,修行日浅,如今尚无什么成果,师弟以后不妨多提点提点!”
    冯煜苦笑,他自己都是个修道新人,如何指点?
    见过之后,接着泓明在前,一行人走入观中。
    相比合州清风观狭窄的布置,青云观宽敞幽静,其中山石树木、灯台饰物并不繁杂,皆陈列有致,隐约里还似有什么玄机,总之让人看了颇为舒服。冯煜几乎一下便喜欢上这处静修之所。
    “傅辰,”走在前面的泓明问道,“为师方才给你们俩都传了讯,怎么不见你师兄?”
    道童傅辰老实地道:“师兄在后山打扫,故要慢些,师父勿怪!想来也该到了吧——”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就听得远处一阵急促脚步,伴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快速接近。果然,一个年纪与傅辰相仿,不过却生得高大些的道童,手上拖着把竹扫帚急匆匆地奔行过来。
    见了泓明立马止步,站也没站稳连忙稽首而拜:“弟、弟子拜见师父!”
    泓明见他冒冒失失,连扫帚都忘了放好,面上显出无奈:“为师教导你多少回了,为人处事当沉稳有秩,不慌不忙,你这般着急,手上器物都不及放好,岂非失礼?”
    那道童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惊觉自己手上还抓着扫帚,连忙应声地抛开到一旁:“弟、弟子方才听到师父传讯,一时情急,弟子知错,以后谨遵师父教诲!”
    冯煜在旁看得欢乐。
    自家师兄这两个弟子,一个聪慧机灵,一个淳朴憨直,倒是可爱有趣。接着泓明引自家弟子拜见了冯煜,引着两人入内,同时为他们介绍青云观。
    到此时,冯煜才知整个青云观,算上他与蔺虎竟只有五人!
    忍不住问道:“师兄,怎么我们观里就几个人,再没有其他的同门了吗?”之前冯煜还以为能遇上许多同门师长、晚辈呢,结果算上新入门的拢共也才一手之数!
    泓明道:“吾‘神霄派’乃是从玄门正宗衍生而出,又分三宗支脉,鄢云北苍山、东海崂山以及吾蜀中明月山。三宗支脉里边,北苍山修内丹,专注修真,人数最盛;崂山二者兼顾,弟子数目次之。而吾明月山走‘奉神派’,近几代传人或是专注修行,或是行走天下斩妖除魔,故而弟子稀少、传承单薄。”
    以往做弟子时,泓明没想过那么多。
    后来师父殉道离世,他接掌了青云观传承,又经历了这一次的危机,对宗门传承多了许多重视。若是之前,以蔺虎的年纪与资质,哪怕只是“记名弟子”他也做不成的。
    介绍完传承,泓明笑道:“为兄也深感本门传承单薄,如今有师弟与蔺虎到来,观里也平添几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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