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止抬头照亮这巨石之上的四个大字,口中默默念着,只见这四个字笔力雄浑古朴,棱角分明,沉毅凛然,但些许比划却在时间流逝之中显得有些模糊,看着所书时日更是久远,但这书写之人并非以手指所书,而是持着利刃所作,想来书写之人并非此刻横尸眼前的前辈。
    但看到玉碎隔世四个字,墨止心中不免又是凉了几分,这四个字看来决绝无比,想来此地也是巨石落下,与外界恍若隔世之意,便要入洞之人玉碎于此,他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更加灰暗,此地与外界全然隔绝,又无食水,不过几日光景,自己便会同这骸骨一般死去。
    墨止心中虽感沮丧,但也着实不解:为何刚一挪动这前辈尸体,居然触动了洞中机关?莫非这前辈尸身之下,竟藏着这里诸般机关所在?
    当下心中又是一喜,连忙先把那具骸骨放置一旁,趴下身子仔细观看,只见这骸骨下便是坚硬石层,石层之上,竟是留着两个圆溜溜的机阔石胆,这两枚石胆半嵌在石壁之中,只露出个半圆的形态,其中一枚竟是年深日久,已经碎裂大半,想来便是方才搬弄遗骨时不慎碰触,使得这巨石天降,阻了归路。
    想到此处,墨止心中猛然爆发出求生之念,连忙再伸手去触碰那石胆,然而这机阔原本就是一次之用,哪里还有余力再将这巨石重新吊起?是以墨止或拍或扶,巨石皆再无丝毫动静,他一连试了许久,直至汗透脊背,这才一脸颓丧地翻身坐倒,此刻他与这骸骨并肩躺在地上,倒似同病相怜。
    墨止横头看去,却见那骸骨此刻也定定地仰着头颅,好似看着天穹,墨止长叹一声,他虽年少孤苦,却也深知生命宝贵,何况自己如今并非毫无牵挂,尚有诸事未完,再一想到自己这般凭空消失,免不得雍师傅和一众师兄弟又要翻山越岭地寻觅,叶小鸾也再寻不着自己,这一生该当如何度过?还有沈沐川及孙青岩,想到这里,忍不住悲愤交迸,泫然欲泪。
    此刻看着眼前尸骸,再想到自己几日之后只怕也要变作如此,不禁心中一阵恐惧焦躁,在这山洞大声叫嚷起来,然而他自内心中当然知晓,如今再怎样喊叫都绝无用处,即便是有人寻到此处,眼前巨石重逾万斤,也是人力难为。
    不多时连嗓子也喊得生疼,墨止焦急之下,竟起求生急念,翻身便瞧着那石壁之中的另一枚铁胆,刚要身手触碰,却又犯了含糊,心中想道:“方才那机关厉害如此,也不知是御玄宗哪位前辈所设,如今这一枚若是更厉害的机关,按下岂不要我小命?原本还可得三四日光阴,如今莫非顷刻而丧?”
    但转念又是一想:“管他的!三四日后死,还是此刻立死,又有什么分别?此刻就死,好歹图个痛快,若当真是要挨个饥渴难耐,再垂首死去,这才叫做折磨。”他往日里所思甚多,可如今身处困境,却是难再深思,趁着此刻冲动,伸手便朝着那石胆按了下去。
    想来是这石洞之中历经百年,机关仍是好用,这石胆竟是一触便全部陷入山石之中,无力自转了半圈,登时破碎,墨止正自惊奇,只听得四下里又是一阵隆隆巨响,然而此刻声响却是不及方才那般惊人且近在咫尺,此刻声响却是在方才那间前宽后窄的石室中传出来的,墨止心中大喜:“莫非出路竟是在另一个房间?”
    当即站起身子,飞奔也似地朝着那石室奔去,然而刚刚闯进石室之中,墨止心中又是一阵寒凉,却见眼前四下里仍是一片昏暗,更是没有丝毫石门石洞开启,也不知方才隆隆声响过后有什么变化,当即一阵心灰意懒,连连摇头,沮丧已极。
    然而墨止正要离开,手中火折光芒扫过穹顶,是一瞬之间却是忽然感觉有异,抬首望去,却见这石室之中,穹顶及石壁居然与方才已是全然不同,想来是那机关所致,此刻石壁四周已然皆非方才那般粗粝古拙,居然显出了诸般壁画,只是此刻匆匆打眼,看不真切,墨止连忙举着火折凑前细看,只见这幅幅壁画,所画的竟然皆是两人练剑图样,墨止从东首看起,才看不数张,居然大惊叫出声来。
    “这不是归元剑式吗!”
    原来这壁画东首之处,所刻画的,便是这玄岳峰的基础剑法归元剑式,此刻见那壁画上一人持剑进攻,另一人便是操着长剑,回剑守御,这套剑法墨止看得已是熟稔无比,七式剑招转瞬之间便已看完,然而接下来数张壁画,所刻画的虽仍是两人斗剑,但此刻进攻之人,手中剑法招路已是与方才全然不同,守御者仍是使用归元剑式,将自己周身护得稳妥,但进攻之人手中剑却是恍若灵蛇盘舞,灵便万方。
    墨止看得惊奇,他自然知晓,归元剑式剑招质朴,但招招实用,乃是门中守御最强剑法之一,门内可颇归元剑式守势的剑法几乎不存,但眼前这剑招,却是遇凝守而乘隙错进,遇急退而分进合击,角度皆是刁钻绝伦,剑锋居然便能划过归元剑式层层绵密剑网,直至胸前诸般大穴,若是给自己所想,那可真是积一世之功也未见得能想到这一路进招。
    石壁之上短短几幅图谱,先是讲述归元剑式个中种种精妙,继而几张图谱便是讲述如何破解其妙,然而两路剑法风格极是不同,说是当年设下禁锢的前辈所得,倒更像是两个绝世高手比剑斗气的结果。
    墨止单单是参透这归元剑式几张壁画,已是大有所得,他举起火折望过去,却见四周图谱虽不甚多,但却简明意赅,竟是将御玄宗诸般剑法尽皆镌刻其上,随后跟着的,便是如何破解之法,墨止瞬间如获至宝,心中欣喜陡然间却胜过对眼前困境之忧虑,当下连看连记,不多时便将这壁画之中诸般剑法深奥变化尽皆记入脑中。
    他早些时日曾与闵清泉相争,当时虽能看出他剑招破绽,实则是仗着饮中十三剑之中繁复深奥剑意而强行占优,说是得破其剑,倒不如说是闵清泉自身功力不济,所学剑法也未达深奥,故而给了墨止可乘之机。
    但此刻壁画之上所镌刻的,却是招招正好制在御玄宗各路剑法的命门之上,御玄宗剑法诸般妙手暗招,已全被壁画上的剑法尽数料在先机,反制殆尽,墨止虽天资聪慧,但此刻看着,却是打心底里赞叹,天底下竟能有这般惊才绝艳之人,若是自己持剑遇到有人以壁画之上这般剑法对敌,只怕自己最多三招,便要被逼得弃剑待死了。
    只见那壁画之上除了破解御玄宗诸般剑法之外,还镌刻一套卸剑持剑之法,所教导的,便是如何空手夺剑,以及如何握剑于手,不被旁人夺去之法。
    墨止看在眼中,却始终觉得大惑不解,御玄宗剑法可谓端凝古朴,极具中正之态,门下剑法虽风格不同,但也总归逃不出这路子,而这随后跟着的破解招数,却是刁钻古怪,锐意无比,说是两位江湖前辈留下,应当是一人沉稳厚重,一人古怪机灵,方才能得出这两门风格迥异的互拆功法,然而这百年来御玄宗剑法天下闻名,更从未听说过有哪一门哪一派能将这御玄宗剑法尽数破去,想来是这破解的剑招并未流传出世。
    墨止细细看着眼前石壁图谱,忽然心中又是一阵凄苦,自己实则已是必死之身,临死之际学成绝世剑法,又有何用?几日后一样变作一滩臭肉,横在此地无人收尸,再一想到自己一死,那些自己惦念之人便都再见不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自仰面哭泣,却忽然见到天穹之上仍有字迹,泪眼婆娑之中,却见穹顶上所刻的,已非图谱,而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好在石室并不甚高,故而此刻凝目细看,仍是可仔细看得清,为首的便是十六个硕大字迹。
    何分正魔,并肩而行。江湖路远,无厌无悔。
    墨止看得一头雾水,然而这十六个大字,字迹与那巨石之上又不一致,这十六个字看着飞扬不羁,剽悍轻捷,所说的也与那些宗门长老平日里念叨的“正魔断不相容”十分不同,虽是离经叛道,但墨止此刻却是心中叫好。
    墨止当年尚在乌袖镇时,还觉得天下正魔之分定当泾渭分明,正即是正,匡扶天下,魔即是魔,为祸作乱。然而短短不到一年光阴,这般想法已然大大不同,若说正道便是锄强扶弱,那飞羽盟豢养血鸦害人,却也是正道武林一员,那些赏金游侠多行不义,却也没人说他们便是魔道。
    墨止心中暗暗思索:“若说这御玄宗乃是天下正道之首,宗门之中,自然也有如辜御清掌教,雍师傅等那般刚正侠烈之士,但那闵清泉、皮瑞清等人,又都是趋炎附势,寻衅滋事之徒,想来正道皆正乃是虚妄,而青岩叔和沐川叔,各个皆是义烈高风的好男儿,却一个成了正道弃徒,一个被天下追杀,这是非曲直岂是一句‘正魔断不相容’可以囊括的?”
    再抬头看去,见那“何分正魔,并肩而行”四个字,实是大合墨止此刻心境,自己一直以来思索不清的正魔关系,这位前辈居然一语道破,好似江湖百年正魔之争皆在他一语之间全数看破,百年间杀戮掠影,在真的灵明之人眼中,原来不过寥寥数语便可话说分明,当即便对这位前辈满心崇敬。
    百年之间,恍若忘年之交。
    随即顺着那字迹继续朝后看去。
    “吾承师泽,幼得真传,飘然数十年,广积恩怨。惟得一友,惜门派之分,所思难合,挚友立派于此,吾亦至此相贺。天下万武,渐有正魔之分,所思者,无非端厚为正,跳脱似魔,然正魔之分在于心念,而非行迹,若以行迹论,吾当为群魔之首,亦无悔矣。挚友可为天下至正,亦可当矣。然则其门中武学所修,尚存破绽,今日指出,当以日后有缘人观之赏之。玉碎石落,天枢飘影。”
    墨止看着眼前话语,虽颇为滞涩,却也大略读懂,所读处,崇敬之心愈发厚重,只觉得眼前一个飞扬跳脱的武林前辈似是已出现在眼前,奋袂低昂,高视阔步,风度凌然。
    再往下看,却见抬首又是书写着“无厌诀总纲”五个大字,墨止见字大惊,无厌诀三个字对他而言可谓惊之有惊,自己一家灾祸几乎皆源于此,当初孙青岩亦曾说过,无厌诀分为三部,其中最为宝贵的便是这为首总纲,墨止心中明了此乃是天下魔功之首,再看看前面文字,心中登时浮现出一个想法。
    “莫非当初书写无厌诀的魔道前辈,和我御玄宗的师祖们,竟是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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