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云庄中,竹柏掩映,而其内却灯火通明,红灯映照,如同一团被林木包裹得严丝合缝的烈焰,在漆黑的夜色中静悄悄地燃烧着,此刻夜色已深,林木之间渐渐生起薄雾,墨止望着窗外景致,思绪不由得回到了玄岳峰的竹林之中。
    待我若归,相聚如初。
    墨止心中忽然一阵苦涩,不曾想当初下山前寻常一句分别,此刻或许便成了自己与师门众人的死别话术,世间茫茫,劫难重重,果真是人心难测,人力难为。
    桌面上的墨水干了又润,润后又干,已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十几次,晚风划过厅堂,吹得桌上几张白纸发出簌簌轻响,鱼向晚端坐一旁,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但等到此刻,他也不由得渐渐生出一股厌倦恼怒之意。
    “墨少侠今日莫非不愿动笔?”
    墨止瞅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表现得莫非还不够明显?你既然与张仙纵等人皆是同道中人,你直接飞书一封,去问束羽他们索要便是了,何必还在这与我磨牙?”
    鱼向晚听罢,脸色忽而显出一阵尴尬,迟滞许久,方才说道:“我与他们......相交并不投契。”
    墨止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几个杂碎交情如何,与我何干,反正我该写的已写了,你们自己如何分配,却与我不相干。”
    鱼向晚长叹一声,话语之间似是颇多无奈,说道:“墨少侠今日既然不愿动笔,那便算了,今日天色将晚,还请墨少侠先行休息,明日你我再议,如何?”
    墨止听罢,连连摆手:“不敢,你的房间个个有毒,我已领教过了,我便是住狗窝也不住你家房子了。”
    他话语刚刚说完,继续说道:“鱼庄主,你方才所说,可是四大令主,却不知这最后一位‘伐罪令’,究竟是何人?”
    鱼向晚听罢,嘴角却露出一丝隐隐笑意,双眼在墨止身上一扫而过,口中却云淡风轻地说道:“这最后一名‘伐罪令’嘛,旨在奉天之道,执天之行,自然也是四大令主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人,只不过这一项人选嘛......”
    他眼中神色极是耐人寻味,伸出手掌连拍三下,口中笑道:“叶姑娘,还请现身相见吧!”
    墨止听闻,心知由是一惊,恍惚间,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竟是一道婀娜纤细的身躯已然站定眼前。
    “你......你是......”墨止望着眼前此人,却见这人虽以黑布覆面,但双眼玲珑剔透,如同宝石一般明亮,可目光却似是带着怒意,紧紧地盯着墨止,而这嗔怒交加的神色,却是墨止再熟悉不过,日夜相思的人物。
    “墨少侠,这位姑娘,便是我家主子如今最为称心的‘伐罪令’人选......之一。”
    只见那人扬手一挥,黑布翻天而起,一张秀美白皙的面庞已露出真容,正是叶小鸾,数月不见,在墨止心中思来,却好似隔世一般旷远,当初竹林之中情动万端,及至二人后来骤然诀别,种种变化,皆是墨止意料之外,彼时二人耳鬓厮磨,情致缠绵,墨止还身躯日魁,怎知到了这一日,墨止竟已是将死之人。
    叶小鸾眼角含嗔,双眉紧蹙,原先夜间,正是她手持着青剑,本只欲擒拿寒叶谷众人,却不曾想见了墨止。
    她当时只有满心无尽的喜悦,和说不尽的相思情意,但未及近身,却见了孟雪晴也守在身侧,霎时间一颗心似堕寒霜,如临滚油,竟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嫉恨,再看孟雪晴肤若白雪,眼眸带羞,更是笃定了墨止必定与她又生情愫,故而心中愤恼之下,青剑便是毫不留情而出。
    墨止相见之下,心中思念亦勃然而发,走上前正要开口,忽而却见青光一闪,竟是青剑已骤然出鞘,叶小鸾眼中怒色不减,青剑刷地一声便朝着墨止头皮削了过来,墨止见状大惊,连忙侧身鱼跃,这才堪堪躲过一剑,然而叶小鸾长剑不停,第二剑竟又刺来。
    “小鸾,你做什么!”
    墨止连避两剑,只觉叶小鸾数月不见,功夫竟是大为精进,当初竹林之间,二人比剑之时,墨止已隐隐高过叶小鸾剑法修为,但此刻见她挥剑直击,倒折分挑诸般手段,比之当初可说是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更兼那青剑甚是锋利,更是大为臂助,一时之间墨止左支右绌,狼狈至极,口中怒喝道:“鱼向晚!你可是用那诡异功夫,将小鸾也夺了神识!”
    鱼向晚端为高座,静静地为自己倒酒,笑呵呵地望着两人,但却不言不语。
    而此刻,叶小鸾也终于发出一声霹雳娇喝:“你不是有小娘子吗?怎的不叫那个姑娘出来救你!”
    说罢,手中一晃,青剑再动,只见轻盈飘摇好似竹叶斑驳而落,墨止见状惊呼道:“鸣竹启凤!”
    叶小鸾冷冷说道:“好小子,倒是见多识广,今日教你尝尝‘霜竹十二桩’的功夫!”
    墨止此刻虽身临险境,但眼眸微微一抬,嘴角似是带了几分笑意,口中说道:“小鸾,你我久别重逢,怎的便要刀兵相见?岂不教外人笑话?”
    叶小鸾青剑频出,眼眸中含泪带怨,但却怒色不减,兀自说道:“你背着我和旁的姑娘苟且偷好,这便不教人笑话了?”
    墨止低头再避一剑,及至此刻,叶小鸾剑比话快,竟已接连刺出八剑,这八剑各自奥妙惊奇,尽是出自御玄宗霜竹峰门下一道名为“霜竹十二桩”的剑法,这套剑法纯然为女性弟子精研而得,使练出来婀娜婉转,秀美大方,临敌之际更是变化万端,幸而墨止曾见洞中石刻曾有记载破解之法,此刻一一成本大套地照搬出来,这才屡屡得脱险境。
    他侧身避在一旁,任由青剑在眼前斩落,旋即横手一推,这一招正是洞中石刻所记载破招夺剑之法,叶小鸾见他掌势来得似快非快,似缓非缓,孤零零冷潺潺,但角度方位却是大出意料,若是任由他掌势拿到,只怕自己青剑都要为之所夺,但她眼波一转,却见此刻墨止人在身前,脸庞苍白如纸,眼眶深陷,整个人纤瘦异常,比之当初那白衣赫赫的少年弟子竟显得大为衰老,她心中一软,墨止掌势已到,不偏不倚地正正拍中神门穴上。
    可这一下两人肌肤相触,叶小鸾却忽然感到墨止手臂冷冰冰地竟早已不复当初那般男子热气,她不知数月之间,墨止经历了何等苦痛,竟沦落到了这番田地,她心中更是大起怜爱疼惜,手上一松,青剑骤然而落。
    “小鸾,你......如何不信我......”墨止只觉体内一股汹涌剧痛袭来,想来是接连鏖战,旧伤接连牵引,此刻竟是渐呈油尽灯枯之相,他跪倒在地,口中气喘吁吁,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脖颈淌下,叶小鸾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不由得也一把扶在他肩膀,问道:“傻小子,你这是怎么了。”
    墨止此刻只觉体内已是一片衰败,内劲再调动不出半口,四肢知觉竟已渐渐离自己远去,可如今的他,心中反倒生出一缕平静,那是一种大限将至的安宁心境,他倒在叶小鸾怀中,话语低沉,缓缓说道:“自你离去,我日日相思,此次下山,本想着,寻觅下落,然而到了西北边关,却见同族罹难,我不可不助,故而耽误了时日,不曾想最后一面,你我二人还要兵戈相向,这绝非我所愿......我与孟姑娘......清清白白,萍水相逢,你怎么偏不信我......”
    他说到此处,已是气喘连连,额头冷汗大作,叶小鸾更是泣不成声,心中悔恨已极,她数月之间,追随黑衣人东奔西走,苦练剑法,虽得妙诣真传,但日久效仿,不知何时竟也变得多疑易怒,不信人言,此刻她心中哀婉悲痛,更是难以言喻。
    她正待说话,忽而只觉一阵寒风猛然吹拂及面,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木窗竟是被一股强横至极的外力尽数轰碎,化作木屑翻飞,却见一道身影,飞也似地跃进房内,此人身法来得好似飞鸿惊电,单手一提,便将墨止已全然提在腰间,即便是鱼向晚,都未及反应,待得此人站定,众人这才看出,此人腰间悬挂一柄长剑、一颗硕大朱漆酒葫芦,一脸熏然醉意,正是沈沐川。
    鱼向晚双眼一瞪,连忙喝道:“叶姑娘,此人正是沈沐川,可万万不可教他们走脱!”
    沈沐川望着眼前众人,冷冷笑道:“留我?只怕你们倒没有这般能耐!”
    叶小鸾见了沈沐川,心中蓦地想起自家师傅之仇,再一瞥见青剑在旁,便好似荧惑本人在此相看,心中再起恨意,手中提剑,再度欺身而来,沈沐川横眼斜睨,却见青剑光影缥缈,竟至眼前,沈沐川冷哼一声,说道:“若非见你方才扶住了墨小子,单是此刻,便可要你死在此地!”
    他话语清冷严峻,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游戏人间,剑指一出,空中竟泛起一道涟漪,叶小鸾不敢硬撼,连忙横剑一封,可那道剑气却是霸道强横,径直打在青剑剑身之上,发出一声尖锐响动,叶小鸾功力虽进,但却又如何可与沈沐川相较?当下虎口剧震,竟是被直接震破,连同青剑剑身,都被打开一道细小缺口,当即整个人倒飞而去,一个立足不稳,险些倒地。
    鱼向晚飞身而至,可他身法未到,眼前却已是一花,原来沈沐川后发先至,已然先行奔到眼前,却见沈沐川探指若剑,直至胁下,鱼向晚胁下一阵剧痛传来,竟是连肋骨都被霎时间击断两根,当下连退数步,才堪堪站定。
    鱼向晚胁下虽剧痛难忍,但仍是哈哈大笑,说道:“沈大侠今日亲临蔽庄,我这小小庄子,真可谓蓬荜生辉了,只不过墨少侠如今却是我庄上贵客,只怕沈大侠不好说带走便带走吧?”
    沈沐川左手叉腰,虽满面笑意,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见丝毫和善之意,却见他轻飘飘地说道:“我今日还偏偏就要说带走,便带走,你待如何?”
    鱼向晚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沈大侠可知我这庄子上,还有几位老朋友,他们或许,可都要再与你叙叙旧呐。”说罢,他仰头一声清啸,却见四道身影,直如闪电般飞驰而至,撞破大门栏杆,径自站在鱼向晚身后,好似雁翅一般排开。
    胡开山。
    谢玄晖。
    凌万道。
    司马踏虚。
    四大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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