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花了半个时辰来适应他现在的境况。
    他原本是个军校生,学的是军事工程学。眼看要毕业分配了,一转眼却不知道怎么把他送这里来了。
    兴庆元年?
    正唐?
    赵正把朝代顺序表背了几遍,发现这明显已经超出了他的历史认知范围。
    他这具身体里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具体的一些细节却想不起来。他只知道,他是平凉村的村长,因为朝廷打了败仗,不仅割地还赔款。村里秋天被官府搜刮一空,结果冬天一到,饥寒交迫饿死了不少人。
    赵正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感觉四肢无力。
    赵吉利见赵正没什么大碍,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
    赵正窝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结果没睡多久又被饿醒了,刚才那罐粥现在回味起来,不仅没吃饱,还一股子猪食的味道。
    恶心坏了!
    他把棉被裹在身上,翻身起来找吃的。
    但找遍了他这所破屋子,也没有发现哪怕一粒米。
    无奈之下他把目光转向了靠床的墙上,那里挂着一件狼皮斗篷。
    赵正考虑了大概十来秒钟,然后开始起锅烧水。
    不一会儿,滚烫的开水浇在铺平了的狼皮斗篷上,水蒸气弥漫上来,蒸腾着老旧皮具的味道。赵正抄起一把木刀,“刷刷刷”地开始刮毛。
    他记得有一道美食,是用牛皮做的……
    “元良哥……”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赵正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门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眼角挂着泪。
    “琳儿?你怎么了?”赵正想起这小姑娘是他的邻居,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了起来。
    “我娘……我娘睡着了……”琳儿瘪着嘴,说着说着那眼泪便挂不住,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元良哥,你帮我叫醒我娘吧……”
    赵正没应,只是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琳儿,你来。”
    琳儿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麻布裤子,补丁缝里,还露着一簇一簇黑乎乎的棉花。她双腿打着颤,在炉火边坐下,赵正用衣袖给她擦了擦脸,这才道:“元良哥现在去你家看看,但是你要答应元良哥,就坐这,把水喝完!”
    琳儿捧着碗,使劲地点头,“元良哥这里暖和,琳儿不走。”
    “乖!”赵正摸了摸小女孩儿乱糟糟的脑袋,然后裹着棉被出了门。
    屋檐的雪开始融化,冰冷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落在泥地上,一脚踩上去,“夸夸”地烂泥糊在了赵正脚踝上。赵正甩了两下,没甩掉。
    推开琳儿家虚掩的门,死一般沉寂。
    赵正咬了咬牙:“宽叔?宽婶?”
    里面没有反应。
    赵正只好抬脚走了进去,刚想再推开房门,眼角的余光却好像瞧见旁边的柴房里躺了一个人,于是转头看去,只见琳儿的父亲赵宽直挺挺地躺在柴垛边,一动不动,赵正连忙疾步过去,俯下身探了探鼻息,没气了。
    再伸手一摸,早硬了。
    赵正叹了一口气,虽然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但他还是有些不太甘心。
    他起身推门进了里屋,黑乎乎的屋里摆着一张床,床上一张单薄的棉被下,宽婶侧躺着,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只留着一双被褥外的脚,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青。
    赵正闭上眼睛,没敢上前。转身出门,去了右边的灶间。厨房里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冰冷的灶,冰冷的锅。连灶膛里的炉灰,都是冰冷地像死了一样。
    琳儿家早些天就已经彻底断顿了,没有吃的,便连火也不生了。
    赵正翻找了起来,但果然连一粒粮食都没能找到。
    赵正有些失望地从灶间出来,抬头看了看那一堆不算殷实的劈柴,最后出门,悄悄地把门带上。
    “元良!救我!”
    赵正一转头,却见不远处,赵吉利被他娘姜氏追着一顿毒打。
    “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家里就那一小把高粱面,说,你都给谁了!”姜氏挥舞着一根棘条,劈头盖脸地把赵吉利抽得直嚎。
    “婶子!”赵正连忙上前拦了下来,把赵吉利护在了身后,“有话好说!”
    赵吉利脸上被抽了几条血痕,捂着脸往赵正身后躲,姜氏气急败坏,恶狠狠地骂:“赵吉利你这个狗东西,为娘千省万省,舍不得吃一口,就留着给你,你倒好……气死我了……元良,你给我让开,今天我非得打死他!”
    “婶子!”赵正扯住了姜氏的手,“一把高粱面能撑一日,那明日,后日呢?都得和宽叔宽婶那样?饿死吗?”
    “……”
    姜氏咬着颤抖的嘴唇,看了看赵正身后,那门扇上的铜扣还在轻微微地晃。
    “他们……他们也……”赵吉利擦了擦脸,不敢置信。
    “什么时候的事?”
    赵正叹气道:“人是死了有好些时辰了,但方才我才发现的。”
    “那妮儿呢?琳儿还好吗?”姜氏把棘条扔在了一旁,赵正压了压手掌:“在我那,我准备给他弄点吃的。”
    “你那能有啥吃的?我家还有糠,还能做些糠饼……”姜氏抹了抹眼泪,转身要走,被赵正拦了下来。
    “婶子先不忙!”赵正道:“我这也有些可以吃的,但坐吃山空,这不是办法!”
    赵正说着,回头又对赵吉利道:“吉利,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去找金玉和柱子,晚些时候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事说……”
    赵吉利听了赵正的话,去找赵金玉和赵大柱。
    他们和赵正一般年纪,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赵金玉他爹是村里唯一的铁匠,家里以前还有些积蓄,但从景中年间到兴庆元年,也没能架住搜刮一般的税收,去年便是连铁都打不起了。
    赵大柱的爹当兵战死,母亲早些年就过了,现在是孤儿。
    赵吉利找到两人的时候,赵大柱卷着裤子准备去河里捕鱼,赵金玉和他娘则窝在一起挑糠虫,听闻赵正找,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事,跟着就来了。
    还没进赵正家的门,隔着墙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肉香飘了出来。
    赵大柱喜上眉梢,“元良还是好兄弟,有肉都不忘喊兄弟伙!”
    “你是饿昏了头吧?这年头还想吃肉?”赵金玉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眼睛里却已经泛起了光。
    赵吉利心里也狐疑,手里一用力,推开了赵正家的破门。
    却见琳儿依然坐在火炉边,端着碗在喝着汤,手里还拈着一块什么东西,喝一口汤啃一口,“吉利哥、金玉哥、柱子哥!”
    赵正围着一块破布,手里拿着木勺子,在他那口破锅里搅,听见门响,抬头看见三个弟兄伙,于是招呼道:“怎么才来?过来坐,喝口热汤。”
    赵大柱脚下飞快,扑到锅前闭着眼睛使劲一嗅,魂都飞了一半,“娘诶……真香!”
    赵金玉转着圈找碗。
    “还不怪赵大柱,满村找他找不着,谁能知道他去河边了,可费力了。”赵吉利看着锅里煮得粘稠的东西,内心一阵打鼓,他把赵正拉一旁,“这啥玩意?”
    “肉啊!”赵正眨了眨眼睛。
    “……”赵吉利看着他:“你不会吧……这怎么使得?”
    “想什么呢?”赵正一巴掌拍他脸上,“不是后山上的那些死人肉,我把我死鬼老爹的狼皮斗篷给炖了。”
    “……”
    “妈的!你跟我说这是狼皮汤?”赵大柱拿着木勺子,口里冒着热气,“老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
    赵金玉有些急眼,去抢他手里的勺子,被赵正拉扯开,“家里就一口碗一只勺子,别争,一人一口!”
    赵吉利尝了一口,说不上多好吃,有一股腥膻味。但细细品完嘴唇一舔,觉得唇齿间还留有一股异香,不由惊道:“你居然放了香料?”
    “翻箱倒柜找出两块桂皮!”赵正呶了呶嘴,说道:“你们来的也是时候,我炖了一个半时辰,刚好把狼皮炖烂,你们就来了。不过本来再炖一个时辰才最好,能出胶!”
    “再炖下去,全村都到你家来喝汤了!”赵金玉迫不及待地接过木勺子,使劲地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捞起一块炖熟的狼皮,塞进嘴里开始嚼,嘟囔道:“两年没吃过肉了……”
    赵正笑了笑,又给琳儿盛了满满一碗带着狼皮的汤。赵大柱和赵金玉急得两眼放光,差点连锅也端起来了……
    四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锅里剩下的狼皮和汤吃了个干净。
    抹了抹嘴,赵正问:“还想吃吗?”
    三人一起看了过来,意犹未尽,使劲地点头。
    “想吃就干活!”赵正站起身来,招了招手,赵吉利三人一扫疲态,嚯嚯地站了起来,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琳儿有些茫然,她端着碗,也缓缓地起身……
    “琳儿你坐下,你就坐那,慢慢吃喝!”赵正摆了摆手,向琳儿做了个鬼脸,逗得小姑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赵吉利看得心疼,给了赵正一个眼色。
    “屋里说!”赵正把众人让进了里屋,然后把自己酝酿了一下午的打算和盘托出……
    这是兴庆元年,赵正来的第一个冬天。
    这个冬天,充满了饥饿、寒冷和死亡。被凌冽的西北风吹过,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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