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硕回到都督府,屁股还没坐热,王渠让便送来了两份军报。
    “陇右前线传回来的。”
    赵硕对着跳动的灯光,拆开了火漆封着的信封,打开一看,却是左武卫领军将军皇甫隆云发来的军情汇总。前后两封间隔五日,第二封用的是四百里加急,所以几乎和第一封同时到达。
    “是石堡城。”赵硕便看边道:“陇右斥候十四日前在莫离、树墩一线发现了吐蕃增兵三千多人。四日前,又在百谷城发现了大片吐蕃军帐,预计有一到两万人,战马八千匹。”
    两人起身,在挂在背后的羊皮舆图上找。
    “此三处,距离石堡城均不足百里。”王渠让比划了一下,道:“石堡城乃陇右、河西与吐谷浑的三岔路口,大唐与吐蕃在此地交手七回,输多胜少。景中议和时,因它始终在我们手中,吐蕃还与大唐使臣起了争执。”
    “不用你说。”赵硕道:“石堡城至关重要,没了它,吐蕃就能居高临下直面鄯州,进而与河西连成一片。丢了它,我们在鄯州便无险可守。大唐历代以来与吐蕃交战,石堡城战况均是八百里加急直达天听。”
    赵硕在陇右前线总共只有左武卫一个军一万余人,算上各军镇边军三千人,鄯州府军两千人,堪堪一万五千人。而吐蕃在石堡城前线,原本就铺排了六千人,加上此次增兵,约莫共有三万人。
    离鄯州最近的是凉州的右武卫,只需越过大通河,跨过大通山再直行五百里,就能到达陇右前线,但凉州是河西之地仅存的最后一处据点,右武卫要盯着河西肃州的达布伦钦,不可轻易调动,否则达布一旦在河西发难,只剩半个的凉州也便即不保。
    “不如……”王渠让沉吟道:“不如向陛下求援吧。”
    赵硕闭着眼睛摇头,“如今能打的只有卫军,但左右千牛卫拱卫长安,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就剩个空壳子,均动弹不得。左骁卫在幽州、右骁卫在漠北同室韦、契丹对峙,鞭长莫及。左右威卫在剑南防吐蕃东下,也动不得。左右领军卫在南召监视,甚远。想要援兵,只有陇右各州的府军。”
    如今的大唐,不仅衰微,还强敌环伺,风雨飘摇。
    王渠让叹了一口气,道:“各州府军如今也名存实亡。我今日翻看各州呈上来的平安表,这几年陇右府军剿匪尚且战力不足,若是拉上前线,怕是要哗变。”
    “是。”赵硕对此深有体会,别说陇右其余内州,即便是凉州,地处河西边陲,本该积极备战防备兵乱,可在二月苍宣县近三百府军围剿十几个吐蕃骑兵,也还折损了三十余人马。
    由此可见一斑。
    他当初在河陇转的这一圈,所见各州军备松弛,府军里大多都是流民充数,战力之低,大唐二百年来无出其右。
    如今吐蕃虽然与大唐有和约在前,可毕竟凉州还剩半个没有割让出去。而且大唐与吐蕃之间所签和约拢共八次之多,但每一次吐蕃人都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撕毁和约。
    双方都知道,唐蕃之间迟早还有一战,只是这一战谁也不知道何时开打,如何开打,在哪开打。
    赵硕曾预判凉州是吐蕃首选之地,毕竟此地开阔,适合吐蕃骑兵机动。而且大唐“理亏”,吐蕃师出有名。所以他将都督府设在了凉州,以便随时掌握军情,也方便调动兵马。没想到吐蕃人虚晃一枪,宁愿选择山高路险的陇右,青海高原与黄土高原的交界处。
    “我初来乍到,吐蕃人便要与我一个下马威。眼下我是没时间强军富民了,至于府军哗变不哗变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石堡城不容有失!”赵硕深思熟虑了一番,良久又道,“渠让,以河陇节度使的名义下道军令,廓州、河州、兰州十日内整军六千,半月后到鄯城。临州、洮州离得远,让他们整兵五千,徐兵西进,月内到湟水。”
    这么一来,大唐以卫军一万、边军三千、府军一万三千,计两万六千余对吐蕃三万余,不论质量,总算在人数上并不显得太过吃亏。
    而且石堡城赵硕去过,此处是险地,三面绝壁,只有靠大唐一侧才有小路能上。只要左武卫能顶上去,吐蕃想要拿下石堡城,不丢下上万乃至几万具尸体是根本不用想的。
    吐蕃人再骄横,再善战,也不会轻易拿几万人的命来赌一次。
    话虽是这么说,可赵硕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在榻上辗转反侧,眼看三更时分了,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爬起来去看舆图,要说哪里不对,可能就只有凉州是他心头大患。
    如果唐军重心都扑在陇右,那河西的达布他会做什么?
    达布手里有一万吐蕃精锐下勇武军,六千吐谷浑步骑兵,还有数万汉人、回鹘人构成的仆从军。就算达布还要分兵去把守玉门关和阳关,防止安西军和回鹘汗国联军从背后袭扰,那他至少还有两万人马来打凉州。
    两面临敌,着实头疼!
    正自伤神之时,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渠让慌慌张张地到了门前,使劲地拍着房门。
    “二郎,陇右八百里加急!”
    赵硕直吃了一惊,连鞋都没穿,披头散发地打开门,王渠让满头大汗,急声道:“石堡城,丢了!”
    ……
    赵正食指和中指并成剑型,和拇指夹着最后一簇稻苗,将它们深深地插进了放了水的田里。
    “还有吗?”
    身后的周盈摇头,“没了!”
    赵正直起身来,喘匀了两口气,回头望去,只见平凉四百多亩的粮田里,一片绿油油的颜色一眼望不到头。
    总算种完了!
    周春拉着琳儿,两人手里拽着几朵野花,光着脚丫子在田垄上跑。赵金玉从远处走来,兴高采烈的样子。
    “元良!”
    赵正点了点头,周盈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说,便小心翼翼地从禾苗行中上了岸,追周春和琳儿去了。
    “怎么样?算出来了吗?”赵正在沟渠里洗了脚,坐在毡子上喝茶。赵金玉一屁股坐在沟边,一边泡脚,一边拿出了一本册子,交给了赵正。
    赵正打开一看,顿时喜笑颜开。
    平凉村这一季夏稻,五百余亩,居然产了将近十三万斤稻。
    赵金玉道:“还是新地拖了后腿,否则产量还要涨三成。”
    赵正心说何止,今年是因为挖渠,他没办法沤那么多肥。等下半年买了猪苗,到了秋后到后山再去挖他十几个大的化粪池,冬天里把人粪、猪粪混着泥土往池子里一埋,明年春耕,这就是十几池子的生物有机肥。
    把这些肥和秸秆灰混一混,当追肥洒在地里,就算只种三百亩稻,明年第一茬的产量也会比眼下的十三万斤高出一大截来。
    哎呀,顺风顺水,天随人愿!
    赵正一时得意,区区亩产两百六十斤算什么本事,等明年亩产能到四百斤,加上一百五十亩豆子,五十亩菜,还有河湾边今年九月要种的七十亩麦子。
    那平凉就真的富了。
    赵金玉算了一比帐,平凉夏收之后,不算河湾七十亩地,原本应交税五百一十八亩,各种税加起来,合亩税三十八斤,总共要缴一万九多千斤税。减掉这部分税,还剩十一万四千余斤稻子。
    赵正掐指一算,有一个算一个,平凉人均三百斤稻谷。去壳碾成精米,也有两百四十多斤。
    这一茬,吃一年都没问题了。
    而且秋收还一茬,冬天税收新政要落地,到那时,要缴的税就更少了,对于平凉人来说,有第一茬粮食在手,剩下的税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平凉手里还有十万贯赏钱堆在祠堂里。
    至于什么糠饼、什么麸皮粥,有他娘多远就滚他娘多远!
    可不知怎么的,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赵正面对着冷冰冰的数字,心里越来越没有了什么起伏。
    仿佛这些都是应该的。
    赵正在心里说,这本来不应该吗?
    我平凉上下近四百口,团结一致,勠力同心。在田间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忙活几个月,结果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了,那才是奇怪吧?
    赵金玉也从方才的振奋当中缓了过来,此时一脸的平静,他看着远处看不见的周集方向,道:“不过周集今年实惨,我听说他们今年才收了两万多斤粮食,还有一部分小米,交完税,就没几口吃的了。昨天有一家四口,一起吊了脖子,说是家里两个女子,交不起婚嫁税……”
    “那也不至于!”赵正没有细算,但今年是丰年,两个女子虽说要多交六成税,可也不至于上吊寻死。就算没有米吃,但换些糠和谷子,撑到年底税改,也不是问题。
    赵金玉冷哼一声,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忘了?去年村村都欠税,我平凉加起来,刮了米坛子的底都还欠了两千多斤。周集那家人去年就没什么收成,说好今年还税,可算上婚嫁税,他家今年收的那点粮食,就算下半年不吃不喝,都还倒欠三十斤。一时想不开,就手牵手一起去了!”
    赵正也望向了周集方向。
    说起来,他此时应该幸灾乐祸的。但是他想起去年平凉的情况比这家人好不到哪去,一时有些感同身受,心里多少有些同情。
    赵金玉却道:“也是活该!”
    赵正点头,“活该!”
    夏收过后,刘怀东来了一次。来的目的有两个,主要是来说猪苗,说是兰州有,问赵正要多少。赵正当时伸出三个手指头,把刘怀东吓了一跳。
    第二个目的,是商量赵吉利和刘盼儿的婚事,富安村今年头茬收成还不错,但刘怀东一早就拉着赵吉利去开了婚书,上了民册,所以他家免了三年税。婚书是有了,但是礼还未成,所以想来问问赵正的意思。
    赵正觉得当初自己娶妻时碍于条件没法隆重,但赵吉利的婚事必须大肆操办,哪怕铺张浪费一些都好。倒不是说他飘,姜氏对赵正对琳儿没说的,那绝对是视如己出,比自己的婶子都好。而且,这是平凉自从他来之后有条件操办的最大的喜事,赵吉利又是他得力的干将,出钱,赵正是绝对舍得的。
    他就是要让人看到,平凉如今有这个条件,他赵正也能做到一句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赵正穿了鞋子,和赵金玉一起回了祠堂。
    在堆成了山似的那堆铜钱面前,两人核对了全村男女老少这半年的工分记录。
    从下河捞鱼开始算起,除去残疾老兵和年老、年幼的婴孩不参与计分外,平凉共有三百三十人有工分记录。小到琳儿这般年纪,大到六十岁的老人,每人平均工分九十四分,总分三万一千零二十分,按每分三斤,乘以个人工分总数,就是每人应得的粮食。
    赵金玉对着这堆数字一脸茫然,这算法虽然听起来十分公平,但算起来工程量巨大。乘法?不读书都算不来!
    好在身边还有个赵正,手把手教他九九乘法表。
    这等上古时期的算数口诀倒是好记,赵金玉也聪慧,只不过对着乘法表算了一个下午,才算了一百来人,正气馁想找帮手时,却看见赵正顺着墙根要跑。
    “你大爷的赵元良!你去哪呢?不来给我算算?”
    赵正回头,“去凉州述职!”
    “这个时候去凉州?天都黑了啊!骗鬼都不带你这么骗的!”
    赵正一看祠堂外,天色已擦黑,心道也是,只好躲了回来。
    两人吃了饭又点了灯,对着那堆数字直怼到了深夜,才堪堪算了个明白。
    赵金玉累得两只眼睛发花,此时把笔一扔,“好嘛,赵吉利一人,四百九十二斤!娘诶!”
    赵正和赵金玉这等决策后勤人员,都按平均分九十四分计数。可算来算去,赵正发现周盈和周春两个加起来,都没有九十分。再一看琳儿,当初在砖场抱砖坯都抱了六分。
    当时便就捂了脸,心里不由骂道:这俩好吃懒做的败家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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