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长时郡,雨前县。
    那座小茶馆里,苍老的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在柜台里翻找东西,只是那边不大的柜台,却好似堆了很多东西,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整个人就已经有些烦躁了。
    之后更是一堆堆东西往柜子下面推去,一下子,一座小茶馆烟尘四起,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远处,伸手在自己鼻边扇了扇,蹲下身捡起一个滚到自己脚边的瓷罐。
    打开闻了闻,读书人打趣笑道:“就这一罐茶,往前推两百年,在神都那边,最繁华的地方,能换一座不小的宅子,这还是有价无市,不知道多少爱茶之人,这辈子要是能喝上一杯,都要觉得此生无憾了,怎么到了这会儿,你就弃之如敝履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自顾自翻找着东西,头也不抬,但还是回应道:“这茶本就一般,只能算二等,当年那般贵,只是因为姓苏的那小娘们喜欢,一时间就起了风潮,产量又不多,价格自然是水涨船高。”
    提及姓苏的小娘们,读书人也笑了起来,“当年的神都第一名妓,也是不知道多少人魂牵梦绕之人,犹记得那年神都,春庭楼下,金银遍地,纸碎金迷啊。”
    “也就是有这样的掌权者,所以他们他们才一触即溃,面对北边的妖族,除了求和割地之外,哪里还有半点别的办法?”
    老人冷哼一声,好似读书人这番话,说得他极为恼火。
    读书人微微一笑,不多说,有许多事情,早就是时过境迁,眨眼之间,就已经是数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他只是看着一地的瓶瓶罐罐,叹气不已。
    这里的罐子,有瓷罐也有铁罐,看着都其貌不扬,但实际上里面每一罐茶都无比珍贵,其中有大部分的茶叶,不仅在老人自己撰写的茶经里,甚至如今早就绝迹,是真正的孤品。
    这里的每一罐茶叶,只要拿出来,就肯定是会引来当世爱茶之人的哄抢,但如今这满满一地,真是弃之如敝履。
    这不是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把这些茶叶不当回事的,恰恰是翻遍整个史册,没有任何人会质疑的爱茶第一人。
    “你到底在找什么?”
    读书人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说道:“这么多年了,还真有什么茶叶让你魂牵梦绕吗?”
    爱喝茶,也会喝茶,更是喝了无数多的茶,眼前的老人,对茶的态度,大概是不会再有什么激动的了。
    老人嘟囔道:“你懂个屁,要是说读书,讲学问,我一句话不说,但要说喝茶,你就闭上你的嘴!”
    读书人将手中的茶罐找个地方放下,坐到桌前,笑道:“那就看你能找出什么茶叶来给我喝了。”
    老人这一次根本没搭理他,他只是在那柜子里不断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就连那烧着热水的大铁壶都开始呼呼叫起来的时候,老人终于欢呼道:“找到了!”
    读书人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老人那边,只看到他站到一片茶罐中央,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罐子,满脸欢喜。
    之后老人更是拿出了最好的茶器,开始煮茶。
    半晌之后,茶水终于放到了读书人身前。
    读书人看着自己身前的茶杯,看着茶杯里的茶汤,沉默了会儿,抬起头看了看老人,欲言又止。
    他虽说并非什么茶道大家,但是既然和这位茶道第一人是多年老友,那耳濡目染之下,其实对于茶道,只怕也要胜过不少茶道名家,此刻他一眼看去,那浑浊茶汤,以及微不可闻的茶香味,就足以说明,那茶叶应当不好。
    但既然是老人亲自煮出来的,读书人又不敢太早的妄下结论,毕竟眼前的老友在茶道上,实在是太过权威了。
    于是读书人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只是一口茶水入喉,读书人细细回味之下,也没能品出来什么滋味。
    只觉得茶水苦涩,微微一点回甘,也是转瞬即逝,总而言之,这就是极差的茶叶!
    至少对于在自己这老友这里喝过的诸多茶水来说,这就是最差的。
    “陆疾,你这老小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读书人把茶杯放到桌上,挑眉看向眼前的老友。
    陆疾自顾自喝了口茶,感慨道:“果然啊,有些茶叶,不管你煮茶的手艺多么精巧,最后煮出来的东西,也就那样,根本没法子大变。”
    “姓董的,知不知道这茶叶多少钱?”
    陆疾看了一眼眼前的读书人,很快便摇头道:“你估摸着连这茶叶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更别说知道多少钱了。”
    读书人不恼怒,只是问道:“价钱几何?”
    陆疾笑道:“这茶在永清年间,一两茶叶,只需要一颗铜板。”
    读书人苦笑道:“那能好喝吗?”
    永清是大缙的年号之一,那个时候,物价暴涨,就算是想要买一石大米,也要好几十贯钱,一颗铜板,在当时,连一串糖葫芦都买不来。
    而这茶叶只需要一颗铜板,可想而知有多……
    陆疾喝着茶,笑着说道:“就是这么便宜的茶叶,当时老岳买了一两提着来送给我,还很认真说了一番话,说早知陆先生是茶道大家,爱茶之人,我送茶叶,算是投其所好。”
    提及老岳,读书人也笑道:“老岳从来都是一根筋,知道你爱茶,所以送你茶叶,不过他当时的俸禄也不多,还要养家,也就能买得起这样的茶叶了,不过老岳肯定也不当回事,他一个喝酒的武夫,自然当天底下的茶就都是一回事。”
    “可不是怎么的,我收下茶叶之后,这老小子之后喝过我煮的几次茶,每一次可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之后还说什么,我既然送了茶叶给你,你就自己留着喝就是了,没必要再拿出来。”
    陆疾气笑道:“可我那几次每次给他煮茶,都是实打实的用的上好茶叶,皇帝都喝不上,他还嫌弃得不行。”
    “为此,我还生了他好几年的气,不过后来想想也就算了,老岳就是这么个人,一板一眼,哪里有什么别的心思。”
    陆疾说到这里,揉了揉眉头,他活了这么多年,其实真正的朋友也就只有两人,眼前这位,还有嘴里那位。
    嘴里那位死得太久了,让他的记忆,其实都开始有些模糊了。
    读书人听到这里,又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细细琢磨之后,还是摇头苦笑道:“就是气氛也烘托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可茶水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真的不好喝。”
    陆疾喝着茶,也感慨道:“你以为我觉得好喝?”
    读书人笑了笑。
    陆疾想了想说道:“但想想,老岳是不是这样一个人,不管你跟他说茶有多好喝,他都只喝他的酒,不管你跟他怎么说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他都要做。”
    读书人不说话了。
    陆疾自顾自说道:“那一年,我知道他要北上,就去约他一起喝茶,但他最后还是喝的酒,我喝着茶,劝他别这样,局势很难,一个人做不成什么事情……他既然有那个天赋,是能够走到扶云境的,又何必把自己的性命丢到北边,那天晚上我一边喝茶一边劝他,最后喝了一大缸茶,还是觉得口渴,可仍旧没能劝动他。”
    读书人说道:“你要是能劝动他,他就不是老岳了。”
    陆疾忽然高声骂道:“他娘的,又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是个手底下有一两万兵马的家伙,去一趟北边有什么用?当时朝廷里会有半个人帮他吗?他带着那一两万人往北边去,下场是什么,你没看到?可就是他满意了,真的死在战场上了,真的死在那帮妖族手里了,现如今有半个人能记得他吗?除了我们两个老家伙,会有半个人知道他是谁吗?!”
    “他这样做有意义吗?!”
    陆疾捏着茶杯,看着茶杯里那浑浊的茶汤,眼睛里却已经满是水雾。
    读书人说不出话来,因为当时那个时候,他们都对朝廷,对这个世道无比的失望,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朋友,偏偏即便面对那么糟糕的世道,也在试图做点什么。
    那个时候他们不明白,如今其实也不太明白。
    陆疾皱眉道:“你是没有见到他离开神都之时的那个表情,一脸欣慰,丝毫不觉得自己此次去北边只是送死而已。他这样的人,更是那种明明做的事情没有意义,你知道,他也知道,可你却没有半点可能在他身上得到半点身为赢家的快乐,因为他虽然输了,虽然没做成,但会一直做,一次又一次,绝不后悔。”
    读书人深吸一口气,“从某些方面来看,我们加到一起都不如他。”
    陆疾喃喃道:“白活数百载。”
    读书人看着陆疾,笑道:“别铺垫了,有什么说什么吧?”
    “你也见过那个年轻人,你难道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老岳的影子吗?”
    陆疾感慨道:“没见过老岳这般年轻的时候,但想想,也该是这样的吧?”
    读书人笑道:“的确像,那股子劲头,太像了。”
    “我已经目送过老岳去死了,现在我不想再看着他去死了。”
    “上一次大战,他一人战三人,处境已经很难了,但他只是个年轻人,满打满算也不过是活了三十年,就要把所有重担一个人扛在肩上,我们这些老家伙,躲在身后,是真的该觉得羞耻。”
    陆疾喝完杯中茶,平静道:“我可以看着老岳去赴死,但却不能再看到这个年轻人死在我之前,要死,也该我先死。”
    读书人看向自己这个老友,问道:“就这么决定了?”
    陆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问道:“你去不去?”
    读书人笑道:“我干嘛要去把自己的命就这么丢在北边?”
    陆疾没说话。
    讲道理,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他只是收起那罐茶叶,要转身出门。
    读书人坐在原地,轻轻笑道:“张先生的四句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辈子做了前三样,也没做好,这第四样,要是以读书人身份去做,八成是没戏了。”
    陆疾站在原地,没有急着走。
    读书人继续自顾自说道:“我这一生,有些薄名,算是留名史册了,活也活得差不多了。”
    陆疾皱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别弯弯绕。”
    读书人笑道:“元圣当年游学之时,讲道理也不是人人都认同,但为何没人反驳?是因为元圣身高一丈,孔武有力啊。”
    “听说元圣当时也有句口头禅,叫做若是你们听不懂道理,我也略懂些拳脚的。”
    读书人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说道:“平天下,灭了妖族,也算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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