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青时原本是不想睡的,可秦老太摁在床上躺了没多久,意识就昏昏沉沉地沦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连身边的春草什么时候醒了都不曾察觉。
    春草从噩梦残余的惊恐中猝然睁眼,喘着粗气扭动着手脚挣扎爬起,定睛看清身边呼吸平稳的玉青时,跃到嗓子眼的心轰然落回肚子里,如释重负的回响震得她脑中长久都是一片空白。
    她混乱中被薛强打了不知多少下,又反复被摔到地上两次,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带着熟悉的疼痛,哪儿哪儿都难受得厉害。
    可这种曾经如附骨之蛆般让她畏惧的疼痛,在这一刻带来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欢喜。
    她尽力护着玉青时了。
    玉青时没受伤。
    春草难掩庆幸地扬起了嘴角,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来,怕弄出声响吵到玉青时休息,连鞋都没穿,一手拎着一只布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门外,秦老太正在热火朝天地做晚饭。
    宣于渊手里拿着个破破烂烂的蒲扇,按老太太的吩咐蹲在地上对着一个跳跃着火苗的土炉子扇风熬药。
    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他要笑不笑地回头望了一眼。
    春草不认识他,但眼神相触的瞬间整个人都不可控地颤了起来。
    那种深藏在心底的本能激起了久违的畏惧,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黑衣男子的不曾流露出的无声可怕。
    她掩饰不住警惕,张开双手虚虚地挡在门前,像是生怕宣于渊想进屋去对玉青时不利。
    宣于渊见过太多的人,也揣摩过无数人的心思。
    她强装出的那点儿镇定,落在他眼里拙劣得简直不忍多看。
    不过意识到这小丫头的警惕是为何而起,他的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丝古怪的微妙。
    人不大,满门心思倒是摆对了地方。
    能知道知恩图报,舍得用命去护着玉青时,这丫头就勉强称得上说是不错。
    他懒洋洋地收回打量的视线,不理会挡在门前的春草,用放在旁边的帕子抓住药罐上的盖子掀起来看了看,笑吟吟地说:“老太太,这药是不是可以了?”
    秦老太匆匆放下手里的勺子,探头看了一眼赞赏道:“行了行了。”
    “端下来晾着,一会儿就能喝了。”
    她说完看到春草挡在门前不动,又是不解又是好笑。
    “你这丫头,醒了怎么不吱声啊?”
    她快步走过去拉着春草左右看了一圈,像是检查什么似的,连两只手的手指头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事儿后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伤成这样,不好好在屋子里歇着,出来做什么?”
    “是不是饿了?”
    春草努力把落在宣于渊身上的目光收回来,摇头笑了笑,软软地说:“奶奶,我没事儿了。”
    “不疼。”
    秦老太听到这话被气得笑出了声儿,忍不住心疼在她的脸上点了点,叹道:“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会不疼?”
    “你于渊哥哥把药熬好了,一会儿你记得把药喝了再吃饭。”
    “回头让你姐姐再给你抹点儿化瘀的药膏,过几日或许就好了。”
    春草在老太太面前乖巧得很,笑眯眯地点头说是。
    老太太见她死活不愿进屋再歇着,索性就给了她一个不大的菜篓子,让她在一旁帮着择菜。
    宣于渊把熬好的药倒到碗里,药碗轻轻地放在石磨上摆着没动。
    春草虽是比寻常的孩子早慧,直觉也更敏锐,可到底是年岁小,有些心思哪怕是费劲心力去藏了,实际上也不见得能藏住多少,充斥着打量探究的目光一直忍不住围着宣于渊转。
    宣于渊对此视而不见,极为熟稔地跟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到有趣之处更是逗得老太太乐不可支,一时间不大的院子里洋溢着的都是笑语,好似不久前的慌乱阴霾都不复存在。
    院子里的笑声终于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
    玉青时摁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坐起来,听着外头熟悉的笑声,恍惚了片刻记忆才缓缓回笼。
    对了,那人回来了。
    有那人在的时候,这小院里向来都是热闹的。
    她说不清顷刻间从心底翻涌到喉咙的复杂是为何而起,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掀起身上的被子,搭上外裳走出屋门。
    院子里,宣于渊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低头搓手里的稻草。
    凳子说不上多小,起码玉青时坐着其实是很合适的。
    可这人许是手长脚也长的缘故,坐在上头看起来异常憋屈,好像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勉强把自己团成了一团屈在凳子上,看着就像蹲着似的。
    春草正在帮着摆饭,见玉青时出来了,赶紧笑着迎上去,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没事儿吧?”
    她只字不提自己的伤疼不疼,张嘴字字问的都是玉青时,好像浑然不在意自己怎么样。
    玉青时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怎么会有事儿?”
    “往后不许像今日这样了。”
    今日情形虽险,可玉青时也不是全然没有解决的办法。
    让春草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冲在前头,看着春草身上的伤,她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春草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应口不应心地哎了一声,生怕她再多说不放,赶紧拉着她走过去坐下,说:“姐姐你坐会儿,我这就去把饭端来。”
    话音落她蹬蹬蹬地跑远,尽管已经竭力掩饰,可举手投足间姿势还是不太自然,想来是背上的伤依旧很疼的缘故。
    玉青时静静地看着没言语,唇线拉得跟刀锋似的冷光四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宣于渊扭头瞥了一眼她的神色,支棱开手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仗着自己手长,隔着老远的距离戳了戳玉青时的胳膊,戏谑道:“你捡人的眼光不错嘛。”
    玉青时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低声呵斥:“别胡说。”
    春草在过去数得清的岁月中过得都不如意,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其实心里也一直藏着不曾对任何人说的惶恐。
    玉青时怕她听见这样的话会伤心。
    被训了一句,宣于渊却满脸的不在意。
    他一本正经地指指自己,又隔空指了指忙前忙后的春草,悠悠道:“谁说我在胡说?”
    “你看啊,这小丫头年岁不大,却晓得知恩图报,我呢,自然也是如此的。”
    “迟迟姑娘放心,我一定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他说得煞有其事,在夸春草的同时也没忘了往自己的脸上疯狂贴金。
    仿佛是生怕自己少说一句,玉青时就会冷落了他似的。
    玉青时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他,挑眉道:“那你说说,想怎么报答我?”
    “唔。”
    他板着脸很是严肃地想了想,盯着玉青时暗含打趣的双眼,自眼底而上缓缓溢出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柔光,薄唇微勾,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以命相酬,你看怎么样?”
    玉青时被他专注得过分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打鼓,兀自侧头避开了些,垂眸冷笑。
    “谁稀罕要你的命?”
    宣于渊被她话中讥诮逗得眼中笑色更浓,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声音听起来也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温柔。
    “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此一来,我也只能想到一个法子了。”
    “以身相许,怎么样?”
    玉青时……
    这么大个人,什么时候能稍微要点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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