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是个忙人,忙里偷闲来帮玉青时换了书房里的摆设,却不能耽搁太久。
    毕竟午后稍至,按说好的他还得带着玉青时出府探视秦家老小。
    既是去走亲访友的,还穿着朝服就不合适了。
    玉青时亲自把定北侯送到了梅青院的门前,目送着他远去才慢悠悠地折了回去。
    梅青院中,冬蝉和连秋正在把玉青时一会儿出门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收拾出来摆好。
    云妈妈搓着手站在一边眼珠乱滚不知在想什么。
    见玉青时进来了,云妈妈赶在两个丫鬟之前快步上前,笑得满脸慈爱。
    “姑娘。”
    捕捉到她眼中闪烁的热切,玉青时的唇边泛起了一抹不明显的浅笑。
    如此明显的做派,她上辈子竟久久未能察觉不对。
    她还真是瞎得无可救药……
    玉青时眼里泛起微妙的自嘲,伸手接过冬蝉手中的热帕子随意擦了擦手,淡声说:“连秋。”
    “你把今日送来的人都先安排在西边的厢房里住下,具体的活儿怎么分配,等我再想想。”
    连秋低着头轻声应是,转头看到站着没动的云妈妈,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姑娘,云妈妈也住西厢房吗?”
    话音落,云妈妈看向连秋的目光明显多了几分不善。
    西厢房是寻常下人住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下人,平日里也多是做些无关紧要的琐碎活儿,很少有直接接触到主子的机会。
    若是与主子亲近,得主子重用的,就都是跟着玉青时住在东边儿的厢房里,住得近些,也好方便主子传唤的时候好去伺候。
    虽说都是伺候主子的下人,可东西两侧住在哪儿,其中大有讲究。
    云妈妈自认是伺候过先夫人的旧人,有意无意间压根就没把自己当成个普通的下人。
    照她自己的想法,以她的身份,当然是要住东厢房,最好是紧挨着玉青时的才好。
    可不等云妈妈开口,她就听到玉青时说:“嗯。”
    “都一起带过去吧,不过……”
    玉青时稍顿一瞬笑了笑,说:“云妈妈年纪大了,跟人合住只怕是多有不便,额外给她安排个单间,这么住着也舒坦些。”
    玉青时说话一贯都是这么副冷清清的调子,光是听她这么说,也完全猜测不出她此刻的喜怒。
    云妈妈有心想说几句,转念一想玉青时今日是头一次见自己,不太热络也是人之常情,索性就咬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儿高兴。
    她摁着眼角动情地说:“老奴能回来伺候姑娘,心中就已经是万分感激了,怎好劳动姑娘再处处为老奴思虑?”
    玉青时把擦手的帕子递给候在一旁的冬蝉,看着云妈妈声情并茂的脸,不禁莞尔。
    “算不得费心。”
    “西厢房的采光可能是差了些,云妈妈不觉得嫌弃就好。”
    云妈妈生生挤出几滴泪,抽噎着说:“姑娘能有这份心老奴就算是死也知足了,怎会不识好歹心生嫌弃?”
    “老奴此番回来,就只盼能代苦命的小姐看着您安安稳稳的,来日若是在黄泉路上见到小姐,老奴也敢腆着脸说一句自己尽忠了,否则有何颜面来见旧主啊……”
    云妈妈说着说着就能控制不住眼泪哭了起来。
    连秋和冬蝉见状,二人眼中皆是说不出的避讳和不满。
    她们二人年岁小,无缘得见先夫人在时的盛景。
    可在来伺候玉青时之前,她们也从府中老人儿的嘴里听说过些许片段。
    先夫人离世时正值多事之秋,哪怕是丧礼也办得极为仓促,算不得多体面。
    玉青时自出生就被迫与生母死别,生死未能谋面。
    如何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侯府,逝者已逝,生者当坚,所有人包括定北侯和老夫人在内都不敢贸然跟玉青时说起先夫人的事儿,伺候在玉青时身边的人更是对此三缄其口,生怕会不慎引起玉青时伤怀。
    这云妈妈说是伺候先夫人的老人儿,可怎么张嘴闭嘴都在提先夫人的事儿?
    她是生怕玉青时不知道难受吗?
    原本隐隐觉得云妈妈住在西厢房不太合适的连秋小心地瞥了一眼玉青时的侧脸,注意到她眼中翻涌而起的晦色,心里暗骂了一声晦气。
    她怕云妈妈再说出什么会惹得玉青时不开心的话,当机立断上前虚扶住云妈妈的胳膊,作势扶着她往外走。
    “云妈妈,姑娘一大早就起来在外走动,这会儿指定是有些疲了,有什么话咱们改日再说,我先带你去休息吧。”
    “我……”
    “云妈妈,西厢房走这边儿。”
    连秋半是劝半是强硬地把云妈妈扶着走了出去。
    冬蝉快速把手里的帕子放好,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
    她轻声说:“时辰也不早了,姑娘可要先用饭?”
    定北侯府人多,每餐每饭都聚在一起吃,对谁而言都是个麻烦事儿。
    故而除了公中的大厨房外,各房的主院内还都分别建了单独的小厨房,每日若是无特殊情况,各房的人也都是在主院的大厨房里提了做好的饭菜,在自己的院子里用饭。
    在此之前,唯老夫人的松柏院中还有个单独辟出来的小厨房,其余的姑娘少爷都没这样的特权。
    梅青院的情况跟别的院子不太相同。
    因着担心她会吃不惯大厨房中做的菜色,早在她回来之前,侯夫人就四处搜罗了几个擅不同手艺的厨子,在梅青院中单独辟了一个小厨房,专供伺候玉青时一人。
    小厨房的人掐着点儿做好了饭菜,只是摸不清玉青时的性子,不敢贸然送来。
    玉青时被冬蝉的话把散漫的思绪从虚空中拽扯而出,面上还残存着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她摁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说:“不太想吃。”
    来回去了松柏院和听雪堂,哪怕是什么事儿都没做,她也喝了满肚子的茶水。
    又接连被云妈妈倒了胃口,端起碗也不见得能吃得下。
    冬蝉见她似有不适之色,心中对云妈妈的不满愈发浓厚。
    “姑娘既是不想吃,那就先让人放在灶上温着,等您想吃了再让人送来。”
    见玉青时摁着额角不说话,冬蝉小心地扶着她走到软塌上坐下,说:“姑娘可是头疼了?”
    “奴婢帮您按按吧。”
    说着她就绕到了玉青时的身后帮她把发髻散开,手指轻柔地帮她按摩。
    冬蝉是懂医的,手法轻柔却有不同于玉青时自己随便乱敲的效果。
    玉青时绷紧得恨不得在下一刻直接炸裂的头皮在这样的力度下缓缓放松,随手抓了个软枕在怀里抱着,难掩疲色地闭上了眼。
    她清醒时似冰雪高岭上的冷色之花,周身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清,让人不敢大意亲近。
    可面露疲惫合上眼时,眉眼间的精致都在瞬间染上了一层不可捉摸的脆弱,让人见了就觉得心疼。
    冬蝉仔细留意着她的神色,注意到她似乎是放松了不少,而后才斟酌着说:“姑娘生来就是金玉般的人物,矜贵之人站得高,耳边的风声也总是比常人的大上几分,总免不得有刺耳的时候,姑娘听过就当耳边风放了,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云妈妈张嘴闭嘴都在说,先夫人是个苦命人,声声落泪都有为先夫人叫屈的意味。
    可据冬蝉所知,先夫人出身矜贵,在闺中时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长成盛享汴京第一美人儿的赞誉,出嫁后是定北侯府独一无二的当家主母,婆婆慈爱,与夫君感情和睦,若不是侯府遭小人设计突逢变故,先夫人若今日尚在,那也定然是惹得无数人艳羡的尊贵人。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论,先夫人在世时入眼的都是繁花盛景。
    早丧后也被至亲怀缅至今。
    尊贵骄傲了一辈子的人,可不是能用苦命这样的词儿来侮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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