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鼎鼎有名的火炮专家、西洋文翻译学者、兵部员外郎孙元化,竟然在庆阳府的董志塬上当村长?
    孙传庭瞬间石化。
    在大明学堂成立以前,大明朝几乎所有的新式火炮、火枪的设计铸造,主要由徐光启、孙元化等人主持。
    在大明朝,无论是皇帝还是文武大臣,见了他们这种‘国宝级’人才是,哪一个不是礼贤下士、亲厚有加?
    甚至, 就连当年的建奴大汗皇太极,都曾放出话来,若孙元化能去辽东之地,他许诺一个亲王,并愿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下嫁给他……
    熟料,就是这样一个大人物, 竟然心甘情愿在这里当反贼?
    “孙…大人, 你在这里, 身居何职?”
    孙传庭有些结巴的问道。
    “村长啊,对了,在军中我也有职务,是咱义军中的军械官,负责测试新式火器的性能,不是什么重要职位,关键是心里舒坦。”
    孙元化笑道:“孙先生是带兵打仗之人,是我大明的人才。
    所以,茅大先生叮嘱过,不必遵循先种田、后当官的规矩,直接升任为村长。”
    孙传庭叹一口气,道:“不过一个练了半年新兵的念书人,哪里是什么人才!
    孙大人……村长过谦了。”
    他终于意识到,茅元仪所说的,要帮草包皇帝藏一支秘密大军,必要时清君侧、杀贪官、马踏豪门世族之事,是真的。
    并非茅剃头信口开河。
    让孙传庭汗颜的, 是他当自己是个人物,在与茅元仪之间的对抗时,免不了有些矫情,一时间有些托大。
    结果,与村长孙元化见面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上什么都不是。
    充其量,不过是带兵半年的小小县令罢了……
    “可是,我初来乍到,不会当村长啊……”
    孙传庭苦笑道:“茅元仪云里雾里的,话也没说清楚就把我绑到这里来,说实话,对于如何耕作稼穑,我是真的一窍不通。”
    “这个不要紧,”孙元化爽朗的笑道:“咱上面还有人。
    钦天监和大明学堂的人,会推演出大致的农时指导,随时会传下各项指令,你负责落实下去就行了。
    至于具体的农耕下种,村里那些老农比咱们这些人在行多了,你需要多听少说。
    对了, 这当村长啊, 还有一项难处, 那就是说话要硬气, 要占理,要一碗水端平,要理论水平高。
    同时,还要拳脚功夫好。
    否则,你会被人打成猪头。”
    孙传庭:“……”
    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让他这位读书人彻底无语了。
    这陕甘三府之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地方,咋听着就如此不靠谱呢……
    ……
    一日一夜后,村长孙元化走了。
    清水村换了新村长。
    孙传庭。
    两任村长都姓孙,村民们调侃,要不咱清水村改个名儿,干脆就叫孙子村算了。
    孙传庭忍了。
    这地方的百姓人不好惹,男人们动手能力较差,但嘴刁的很,基本上人人杠精,一言不合就会让你噎个半死。
    婆姨们动手能力却比较强。
    这一点,孙传庭深刻的领教过。
    所以,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扛了半袋子‘土特产’,挨家挨户去‘拜访’。
    这是上任村长孙元化教他的。
    听说,这种传统的来头还挺大,是茅元仪在草包皇帝那里学来的一招,说什么‘治国理政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反正就挺玄乎的。
    “哎呀,那天把村长您当成奸细给捆绑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您千万别见怪哟。”
    “村长,家里有婆姨没?没有的话给嫂子说一声,我给你物色一个。”
    “对对对,听说邻村有个秦寡妇,克死三个男人了,要不村长考虑一下?我看你这人丑笨丑笨的,应该是个命硬之人……”
    ……
    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小庭院时,孙传庭的一张脸,因为长时间保持微笑,都快僵硬了。
    他蹲在水井旁洗脸。
    瞅着水面上映照出来的老脸,生了一会儿闷气。
    明明挺帅气的!
    茅剃头那老小子有什么好的,怎么村里人都说人家茅大先生如何如何,你看你们这些男人如何如何,简直就……
    “孙先生回来了?”
    正在自怨自艾时,顾亭林、黄梨洲二人推着鸡公车回来了。
    “孙先生一过来就当村长,实在令人羡慕啊,”黄梨洲一边洗脸,一边感慨不已,“咱在江东也算是有点名堂,觉得读了几本圣贤书,会写几首歪诗,便觉得放眼天下,空无一人。
    不曾想,一到这董志塬上,咋冒出来的人物,一个比一个令人敬服!”
    顾亭林也是感慨不已。
    他们二人在江东的读书人中间,声名显赫,本想着寻到茅元仪这里来,怎么也能混一个‘狗头军师’。
    最不济,也该是卧龙雏凤般的人物。
    结果,连个村长都混不上。
    “整日躲在书斋里,能有什么出息?”
    “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古人诚不我欺也!”
    听着两个风流才子在一旁自怨自艾,孙传庭的心情方才渐渐好转起来。
    他都有些奇怪,以他的年龄、阅历,怎的如一个少年人那般,开始计较起这些有用没用的来了?
    “我这个村长当的莫名其妙,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向两位请教呢!”
    孙传庭躬身就是一礼。
    黄梨洲、顾亭林二人赶紧还礼,道:“不敢当。”
    三人开始动手做饭。
    两位年轻人轻车熟路、刀法娴熟的擀面、切面,不到一盏茶工夫,一大盆鸡丝炒面就出锅了。
    这一点,让孙传庭再一次感叹,他这个曾经的‘榆林镇都指挥使’,简直就是一个废物。
    “对了村长,洪老夫人那边你去过了没有?”
    吃饭时,顾亭林突然问道。
    “洪老夫人?”孙传庭一愣,“哪一家?”
    “就是洪承畴老娘的家里啊,”黄梨洲笑道:“就在村后面的山坡上,最高的那一户人家。
    听人说,她是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的老娘;
    当初,因为看不惯儿子的混账样子,苦口婆心的说教后,却丝毫不见悔改,一怒之下,干脆搬来董志塬上了。”
    “老夫人多好的一个人,都是让那混账儿子给气坏了!”
    顾亭林补充一句。
    孙传庭再一次无语了。
    此事,在外面传的有些玄乎,大明官场上多以为饭桌上的谈资,孙传庭一直以为是官场上讽刺挖苦洪承畴的,想不到确有此事。
    而且,洪承畴的老娘,就住在这清水村?
    “吃过午饭后,我便去拜访她老人家。”
    孙传庭正色说道:“如此深明大义的老母,咱们绝对不能让她老人家吃苦受累啊。”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的老娘。
    孙传庭虎目之中,沁出两颗清亮亮的泪珠子:“洪承畴身为陕西三边总督,怎的如此不济,难道,他就没想过要接老夫人回西安府?”
    顾亭林、黄梨洲哈哈大笑。
    孙传庭不明觉厉,只好老老实实的问道:“二位为何发笑啊?”
    “不是洪承畴不想接回去,而是他根本就没本事接啊,”顾亭林哈哈大笑道:“前后三四次,牛皮吹的震天响,三四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赴过来;
    然后,被茅止生一顿捶,屎都快打出来了。
    前后几次,损失兵力超过五万人。”
    孙传庭默然不语。
    他是榆林镇都指挥使,从军事指挥权属上来说,还归人家陕西三边总督节制,统一调拨指挥。
    当初,洪承畴也曾几次三番下令,让他从侧翼后方,对延安府、庆阳府发动剿贼行动。
    结果,他只是试探着进攻一次,便被打了个屁滚尿流,干脆不再考虑剿贼,而是一心一意以训练新兵为主……
    想不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给打的满地找牙?
    感情是,当初将他孙传庭打的找不着北的,便是茅剃头那厮……
    ……
    吃过午饭,孙传庭心情复杂的向村后的山坡上走去。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有些荒诞。
    十几天前,他还是榆林镇都指挥使,人前人后的,被尊称为‘孙大帅’、‘孙总兵’,再不济也是一位‘孙大人’。
    世事难料。
    让茅剃头硬生生绑过来后,摇身一变,竟成了反贼窝里的‘孙村长’!
    这种蒙在鼓里的感觉,让他很不爽。
    ‘下次见了茅剃头……算了,那厮的拳脚功夫不错,咱好像还打不过。’
    半山坡上,是一个人工挖出来的平台,有三间泥皮茅草屋,用一些木桩围拢一圈,便是一个小小的庭院。
    庭院的柴门边,有一棵碗口粗细的榆树,枝繁叶茂,遮出一小片阴凉。
    一名老妪正在庭院晾晒豆子。
    一名丫鬟坐在树荫下做针线活儿,一针一线,看上去就十分认真。
    “请问,这里便是洪老夫人家吗?”
    来到柴门口,孙传庭拱手抱拳,温言说道:“我是清水村新任村长孙传庭,特来拜访洪老夫人。”
    那丫鬟赶紧站起身,朝着老妪喊道:“老夫人,有客来访。”
    老妪应了一声,转头笑道:“是买豆干还是买豆腐?”
    “如果买豆干,有现货,豆腐没有啦,您只能等到明天早上来。”
    孙传庭躬身说道:“不是来买豆干豆腐的,小生孙传庭,听闻老夫人在此隐居,特来拜访。”
    洪老夫人站起身,揉着腰走过来:“我一个做豆干、磨豆腐的老太婆,不敢劳驾孙村长啦。
    咦,不对。
    你不是孙村长啊。”
    孙传庭笑道:“我是新任村长,也姓孙。”
    洪老夫人点点头,上下打量几眼孙传庭,颇有深意的温言道:“又是一个有出息的后生,不像我那不争气的混账儿子,当官都当成畜生了。
    进来喝口水吧。
    丫头子,去给客人倒一碗清水。”
    丫鬟应一声,进屋去倒水。
    “坐吧,孙村长,”洪老夫人指了指树荫下的小凳子,“条件简陋,不过这地方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很远,倒也算是一件美事。”
    孙传庭心头一惊。
    这位洪老夫人,不简单啊。
    几句简简单单的话里,却饱含深意,普通中不乏豁达之感,不愧是能教养出陕西三边总督的老娘。
    “多谢老夫人。”孙传庭规规矩矩的躬身施礼,这才落座。
    “你应该是刚来的吧?外面情况如何?”洪老夫人突然问道。
    “是刚来几日,外面情况……比较糟心,不知老夫人询问哪一方面的?”孙传庭大大方方的说道。
    他还就不信,洪承畴的老娘不愿呆在西安府里,巴巴的跑到这乡下地方‘隐居’。
    ‘估计,这洪老夫人跟我一样,也是被绑来的吧?’
    “外面糟心,那都是向来如此的,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洪老夫人坐在小凳上,神情有些黯然,“一个让老百姓吃不饱饭的世道,能好到哪里去。
    我就经常教导我儿洪承畴,如果大家都吃不饱饭,不要紧,想办法大家一起努力,就算是开荒种地,也能慢慢好起来。
    可是,如果一部分人吃不饱饭,甚至吃不上饭,动不动出现饿死人的情况;
    而另一部分人却顿顿大鱼大肉,那就是咱们这个大明朝,出问题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就要想办法平衡一下。
    无论如何,总不该让人活活饿死啊。
    凭什么啊?
    这是罪,就连上天都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我儿不听话,还说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混账话,我老太婆觉得,这是不对的……”
    孙传庭端端正正的坐在小凳子上,被洪老夫人‘教训’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
    他终于明白,顾亭林、黄梨洲两位读书人,为何一定要他过来拜访洪老夫人。
    这分明就是洗脑……
    “对了,还没请教孙村长尊姓大名?”洪老夫人突然问道。
    “晚生孙传庭。”
    “哦,我观你相貌堂堂,又有几分书生意气,就不免多说了几句,孙村长不要见怪。”洪老夫人满是歉意的说道:
    “当初,我教训儿子读书成才,日日絮叨,结果却教养出一个没骨头的东西,此刻想来,这人呐,学识、见识、才能什么的,都可以后天培养。
    唯有这骨气,和对百姓人家的怜悯之心,却是天生的。
    你这后生很不错,比我儿子略强一二分。”
    孙传庭涨红了脸,连称不敢。
    “好好干吧,争取将洪承畴那个混账打趴下,给老身绑来,帮他老娘再磨几年豆子。”
    洪老夫人温言笑道:“这人呐,在高位时浑然不觉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想让他回心转意,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回原形,让他将往日的百姓生计,再体味一遍。
    如果磨几年豆子,都不能令他洪承畴清醒过来……
    老身,情愿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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