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残存的夏时暑气,到晚上已经被细柔夜风尽数洗去,虫鸣都已失了曾经的蓬勃嘈杂,倏忽一声打破了寂静,也无非是这好眠秋夜的些许野趣的点缀。
    裹着薄被的沈觅,被不速之客扰了清梦。
    那人在外面敲门,叠指双击,静默瞬间,再叠指双击。那循规蹈矩的节奏,竟有自己不去开门就敲到天明的坚定。
    被敲门声入梦的沈觅,再没有乘幻游山的诗情,懵着脑袋整理好衣物,他打开门,瞥了一眼隔壁屋子里亮起的灯火,然后对面前人拱手行礼,闷声道:“这位大哥好。”
    这位不顾宵禁令深夜来访的客人穿着黑色圆领大袍,戴着络纱幞头,络腮胡子显得面容粗鄙,礼仪却完慎无缺。纵是神色焦虑,仍不忘沉着地向沈觅致歉。想来,定是高门的家奴才能有这样的教化。
    沈觅不敢托大,温和问道:“大哥所来为何?”
    那人双手递上帖子,“小人名叫陈大,府上夫人冒昧,请公子过府一叙。”
    上好的砑花水纹纸鱼子笺,但尽管在灯笼摇曳的辉光下,仍有大半的字隐在黑影中。沈觅还道是哪路红颜知己,思量片刻,才踟蹰着问:“敢问是哪家高门?”
    “琅琊郡王府。”那人低声答道。
    随着他低沉的话音,遥遥地传来了三更鼓声。
    霍国夫人王氏坐在王府正厅固正堂上,有些疲惫地倚着雕海棠花镶钿圈椅的扶手。
    隔着一扇描着泥金六鹤的云母屏风,沈觅恭谨地垂首执礼,与霍国夫人应答。
    “二更定昏城门闭,若要出城必须自夫人处入宫,或是自神策军军容使处求得例令。而酉戌之交宫禁合门,非不惊动中常侍大人便不能开门。故而驸马都尉必定是酉时之前便已经谢恩礼毕,酉时一刻即可回到府中。敢问之后公子可曾回府,或者可曾在府中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霍国夫人幽幽叹息。“他回过王府,说异常之举倒没有什么。不过他对尚主之事并不热衷,回来也有些神思恍惚,这我是看得出来的。我还以为是因为初次面圣而不安,所以并没有多想。”
    沈觅微微沉吟,想来这就是李延慎这少有的离经叛道之举的根源了。
    “府中可少了什么东西?”
    “银两和马匹。”
    “那他必定是出城去了。”
    “这可不就是我所担心的事。”霍国夫人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现在不比以前,驸马都尉虽然是个虚职,但现在正是流言纷纷的时候,哪里能由得他这样擅自离京?”
    沈觅温言宽慰道:“知子莫若母,夫人可觉得公子是那等不顾念父母的人?”
    霍国夫人闻言略抬了抬眼皮。
    “沈公子请讲。”
    “夫人心中必也是有数的,”沈觅笑道,“若是延慎脚程快的话,很快京中就会收到琅琊王的消息了。”
    自离开云京,过了瑶关之后,李延慎越往西北行进,便越能体会为何京中人都说沙城是苦寒之地。现在时节秋意渐浓,可西北的午后却仍燥热如炙,满地只散落着几丛荒草,连半片荫凉都没有。而到了夜晚,又朔风肆虐,轻易便吹透了李延慎的单衣。他夙兴夜寐,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直到盘缠花得空空,才终于到了父兄累年驻防之地。
    “你太不像话了!”
    琅琊王行伍出身,愤怒地挥着拳头,别有一股骇人气势。
    “刚接了尚主旨意,你便偷偷离京,甚至不曾上奏乞准,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李延慎一言不发,规规矩矩地垂着头跪在地上,只敢略从眼角偷看一番三哥李延忠面上的奸猾笑容。
    “现下的情势,但凡我露出一分倨傲,今上即使不猜疑我,那些欲取我而代之的人,也会用无休止的谗言逼得皇上不得不猜疑我们!捕风捉影之词,虽不可为证,却会在帝王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成为日后累及全族的祸根。”琅琊郡王重重一击书案!
    “我李姓一门一夕乍贵,异姓封王,那些卢氏、薛氏的奕叶簪缨之族,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准备落井下石,你却还这样张狂?朝中那些人,甚至是圣上,每天都在留心寻找我们的错处,而你这样做,是怕他们找不到么?”
    琅琊王越说越气,抄起桌上的砚台往李延慎的头上砸去。“为父在边疆日日如履薄冰,你这不肖子却授人以柄,将我苦心毁于一旦!”
    李延慎不敢躲闪,听凭砚台擦着自己的额角过去,感到一线火辣辣的疼。
    李家三郎李延忠忙上前搀扶父亲,存心遮蔽父亲的视线,防备他将镇纸也甩到幼弟头上去。
    “爹爹,现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上陈情表吧。总算延慎未完全昏了头,是跑来了沙城而不是去了别处,只要顶着感念皇恩的名头,总能将事情圆到忠孝二字上去。尚主的旨意甫出,今上总还要顾惜荣显公主的声名。亡羊补牢尤未晚,好歹总能转寰一二。”
    琅琊王恨意难消,眼神狠厉地剜向幼子,却又暗暗懊悔自己没有将他带在身边管教,生出了几分内疚之心。
    说到底,这一切还不是怨自己么?
    趁着自己身子骨还硬朗,趁着君王的卧榻之侧尚有西域蛮夷虎视眈眈……
    少不了为这逆子一力承担下来。
    李玠任凭李延忠搀着自己坐在帅座上,疲累不堪地执起笔。
    “罢罢……也只好如此了。”
    百里一骑绝尘,良骥三匹交替。
    京中的皇帝陛下很快就得到了老将一封情真意切的请罪疏,仿佛能隔着薄薄的纸张看到琅琊王涕泗横流的老脸。
    皇帝当即便回了一封更加情真意切的信函作为抚慰,亲自将李延慎的欠妥行径奉为了孝悌的典范。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夫唱妇随一般,字里行间都充满了难以明言的默契,携手揽腕,轻易地将此事揭了过去。
    大漠的月亮少了似有还无的云雾缭绕,显得格外清亮,一地冷寂的辉洒遍起伏的沙丘。
    李延慎见惯了京中楼宇之间支离破碎的月光,乍看着这一派清明幽谧的辽阔天地,直被那皓然的月色震动得喘不过气来,瞬间那京中的繁花乱眼,都被衬托成了声色铸就的逼仄囚笼。
    他心中苦闷,从袖中取出芦管。
    朔风挟卷着呜咽的笛声,断断续续地飘摇着,如泣如诉。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李延忠从城墙的暗处出现,拍拍弟弟的肩膀,点评他凄哀泣般的笛声。“你没经过战事,更不曾提刀杀人,也没有思家而不得归,无非是被爹爹骂了,哪里值得你愁成这样?”
    李延慎苦笑道:“爹爹责骂我有什么错?我哪里是为了这个。”
    “那便是为了尚主之事了。你不喜欢公主?”
    李延慎沉默着,许久才闷闷地问道:“三哥,你可有喜欢的女人么?”
    “女人?这大漠就是我的女人,美丽又残忍,瞬息万变,难以捉摸。”李延忠笑起来,一双酷肖琅琊王的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辉,又有远烟迷雾般的淡淡怅惘。“与我的这婆娘相处,可须时时提着一口气,转眼间红颜便可化罗刹,将命抛给她也未可知。”
    他摘下头盔,任几缕散发自额前垂下,胡乱随风飞扬着。白日紧绷着的眉眼舒展开来,有种难得一见倦怠的闲情。
    李延慎也笑了起来,抚摸着青砖垒就的城墙。
    “三哥,说真的。”
    李延忠略松一松袖甲,轻笑道:“我自小跟着爹爹驻守在这沙城守着国门,难得空闲的时日还得勉力读书上进,哪里有什么闲情逸致寻芳踏翠?倒是你,我听说公主美丽非凡,难道你在京中见过的美姬已经让那般的人物都入不了眼了么?”
    李延慎迷惑地眺望遥远天际。
    “说起来,无非被她的箭矢击中了额头,在王孙子弟间略失了颜面。我还不至于这般没有气量,为佳人偶然的谐趣而耿耿于怀。我只是……”
    “可是被爹爹的话吓到了?”
    “哥哥真的想知道么?”李延慎的语声晦暗不明。
    李延忠笑了:“亲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确实是有一些被吓到了。”李延慎说。
    他叹口气,“我本想着,自己虽然不成器,不像三哥一样能为父亲分忧,到底在京中谨小慎微地做人,不为爹爹添乱也是好的。日后娶一个我喜爱的士族女儿,过画眉点唇,出双入对的富贵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尚主的旨意,让一切都变了。”
    他转过身来,背倚着冷硬的砖墙,两肘闲散地支着自己的身体。
    “一切都变了,所有一切都变了……哥哥,你明白么?”
    李延忠喉头耸动,低语道:“我明白。”
    李延慎瞥他一眼,没有反驳,却露出了讥诮的笑意,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我将娶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还有她背后承载的那么多东西。即使我恋慕她,也并不是单纯美好的感情,而是一种为了避免厄运而必须承担的义务……这样想来,实在又没趣又滑稽。我将围着一个女人的裙摆生活,倚仗着她的血统来获得累世富贵,一生尊荣。我的人生,已经彻底预知了结局,这可怕的,乏味的结局。”
    李延慎满口轻松戏谑的语气,却将一字一句直接刺进李延忠的心里。
    “不过幸好,是我尚主,而非哥哥。”他转过头来看着延忠,露出轻快笑意。“若是哥哥尚主,依照驸马不得握实权、兵权的例令,爹爹他真该头痛了。”
    李延忠没有回答。
    李延慎想,延忠也许永远没有办法体味弟弟这一刻的绝望。
    李延慎笑了一笑,转过头将面孔隐藏入月影。他再也难以维持那干涩的笑意,也失去了强迫自己与兄长谈笑风生的意志。
    只余下静谧又壮丽的大漠冷月,填满兄弟两个之间难言的沉默。
    许久,李延忠破开了坚冰般的寂静。
    “延慎,你恨我么?”他问道。
    李延慎愣住了。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恨哥哥么?
    李延慎想起幼年每一个有兄长相伴的夏天。艳阳高照的时光在马背上倏忽而逝,兄弟俩的足迹踏遍云京的集市和山谷,带回家满身的泥巴和汗臭味。然后在母亲佯装的愤怒和真切的关怀里相视而笑,分享一碗沁凉的井水……
    他怎么可能恨哥哥?这一切也非兄长所愿,非父亲所愿,甚至也非公主所愿……
    这堵塞在他胸中的痛苦,怎么能通过对他人无理由的怨恨来求得解脱呢?
    这一切他必须独自消磨。
    这絮般的沮丧来得太过庞大,已经像一张网一般,将他牢牢地囚住了。
    “我不恨哥哥。我怎么可能恨哥哥。”
    像是揭开面具露出了一张真实的脸,李延慎所有云淡风轻的笑容都枯萎在了他晦暗的眼神里。
    “我只是……”他声音里压制着颤抖。“我只是沮丧……很沮丧……”
    李延忠轻轻叹息。
    “秦晋之睦,朱陈嬿婉,总不能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他替幼弟整理好在风中纠结的衣带,“可人也说夫妻是百岁之好,非一夕之欢。到底是和你厮守的人,又怎么能因着外物纷扰,而迷惑了本心呢?如果你这样,连一个走进你心里的机会都不给公主,未免太过懦弱偏狭,非男儿所为。”
    李延慎似有触动而微微转动的眸光,对上兄长满含殷殷关切的眼。
    李延慎笑了,他拍拍兄长的肩膀,用自己最笃定的语气说道:“三哥,你放心,我这个人性子圆融,所有这些都会很快过去的。”
    两人相视而笑。
    恰在此时,阴影中步出一名兵卒,对李延忠抱拳行礼。
    “启禀将军,城外西南方向十里,有一小撮胡人正往边境方向逼近,恐怕会滋扰镇县百姓。”
    像嗅到血腥的猎豹,兄弟两个身上的颓丧或迷惘都一扫而空,酷似的眉目中同样在克制着谨慎而兴奋的神采。
    这一队胡匪,彻底引燃了两人血脉中源自琅琊王的战士本能。
    李延忠戴上了头盔。
    “四弟,走,哥哥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大漠。”他闲散的笑容里,冷酷的锋芒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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