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白的时候, 晋滁系好了金玉带,面色如常的整冠而出。
    待恭送太子离开了,那些外间候着的奴仆们这才敢进屋收拾。
    室内一片狼藉, 帷幔被撕扯成条,被褥也凌乱的半搭在榻沿。榻上的人瘫软的倒伏在床角,濡湿散乱的发遮了满身的狼狈。
    两婆子指挥其他下人重新置换那床单被褥,又重新挂了帷幔。她们则端着水盆与汤药过来, 给那榻上人擦身, 喂药。
    在她们看来, 这个时候的她是最好伺候的, 因为无力折腾, 所以喂药的时候能格外轻松些。不似往常时候, 她奋力抗拒着, 推碗泼药的, 不闹个天翻地覆决不罢休。
    喂完了药, 两个婆子皆松了口气。
    又伺候着她重新卧下, 轻盖了被子。
    壁灯微弱的光笼罩狭窄的屋内。
    秋夜凄清, 烛光昏黄, 蜷缩在榻上的人背对着侧卧着,饶是衾被盖得严实, 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浑身发颤。
    两婆子知道, 她并非冷,只是恨至极致的反应。
    她们愈发不敢疏忽, 寸步不离的守在榻前,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小半个时辰后,她们往滴漏的方向看了眼,而后方将她十指上的束缚给解了去。
    大概是束的时间有些久了, 那纤弱的十指有些僵硬,弯曲下来似有些艰难。可饶是如此,在双手一经得了自由后,她就不管不顾的去掀被,疯魔似的去按压她的小腹。
    两婆子没有制止,只是看她那手指艰难弯曲的模样,看她明明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却兀自死命撑着气的模样,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她有些可怜。
    何必折腾呢。她们无法理解。
    与太子爷对着干,可有她丁点好处?放着外头那荣华富贵的日子不过,非要将自己折腾到如今这般凄惨田地。
    又是何必呢。
    太子每隔三日就会过来一次。
    房内的动静从来都不小,不是摔砸器物的声响,就是拍打斥骂的声音。
    饶是每次太子每回出来时,面色如常,可外头候着的奴仆还是能清楚感知到,太子周身的气息,一次比一次的压抑阴沉。
    后来不知那日起,房间内的摔砸斥骂声陡然歇了。
    太子进去的一两个时辰内,除了床榻剧烈摇晃的声响外,竟不再能听见旁的声响。
    待事后他们进去收拾房间时,就见榻上那人一动不动的躺那,眼儿睁着,似没了生机般。他们急急过去探气,感知到那微弱的气息拂动,这方能大松口气。
    之后喂药竟也异常顺利,而给她解了手上束缚后,她竟也不似往常般的瞎折腾了。虽不折腾了于他们而言是好事,可瞧她整个人好似死了心般,成日两眼空洞洞的,没了生气似的,让人瞧着格外心慌。
    太子似乎也被她这副模样激了怒来。
    他们在外头听着,这几回里头的动静似大了起来。可任那床榻如何激烈摇晃,任那太子如何厉声相逼,她都是半丝声都不透来。
    他们在外头听得心惊胆颤,都唯恐人被太子给弄死在床榻上。
    毕竟若主子没了,他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奴仆,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太子最近几次出来时,竟是连平静的表象都维持不下。回回离开的时候,回回面色难看。
    上一回来,太子似是动了真怒,听那动静似将人从榻上扯了下来,不多时候,链条与桌椅碰撞的声音就不间断的从里头传了出来。
    外头奴仆听得心头发慌。
    里头好不容易结束了,待太子带着随从离开后,外头奴仆忙进屋查看,却见满身狼狈伏倒在案面上的人,用尽了气力,挣扎的撑起了身。
    下一刻,却陡然昏厥于地。
    夜里,太子寝屋里灯火如昼。
    田喜将来人所奏之事回禀了太子。
    晋滁刹那起了身,脸色顿变后,又咬牙重新坐下。
    他猛地翻开手里文书,好半会,却是连半个字都看不下去。不由怒的反手朝外掷去。
    田喜见了,不由就小声规劝道:“这般下去,人可就熬不住了。奴才觉得,先给她段时日缓缓先?指不定哪日就想开了。”
    “孤何必用她想开。”
    晋滁握拳抵了抵额头,沉声道:“去将府上补品挑拣些,连夜送去。”
    田喜松了口气,正要去办,此时却陡然又听得吩咐声。
    “另外明早去韩国公府一趟,接了人去探望她一番。”
    晋滁面色生冷:“顺道再一次提醒她,她死了也不打紧,孤总有撒火的地方。”
    田喜让那韩国公府上的三夫人,在林苑房间里露了个脸。话都来不及说上半句,就急匆匆的挥手让人将人给拉走了。
    林苑卧在榻上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双眸布满了血丝。
    田喜上前来将太子的话,一字不漏的传给她听。
    林苑急促呼吸着,身子在发颤。
    田喜见了有些不落忍,遂劝了声:“您好生养着身子,想开些,总归有好日子的。”
    叹口气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听得身后传来些声响。
    他忙回头望去,就见她蠕动着苍白的唇,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两眸空洞洞的望着帐顶,面上没什么血色,吐出来的微弱声儿犹如气音。
    声音细弱,田喜听得不大真切,遂就侧耳过去欲听清些。
    而后就听她在不住喃喃:“错了,我错了……当初,不该应他,不该的。”
    似哭似笑的声儿不大,却能听出其中如泣如诉的恨与悔来。
    田喜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的去看周围的婆子,见她们二人恭谨在旁立着面色无异,想是应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你们出去熬些补品端来。”
    田喜吩咐着。
    两婆子不敢有异。
    待房里下人出去,田喜看向榻上了无生机模样的人,不由想起昔年时候,她掀开茶室布帘时,是那样的鲜活明丽,温柔美好。
    “这话您可说不得啊。”他叹气道。
    想太子爷是何等脾性之人,又岂容旁人在他心头插刀?旁人插一刀,他便当即能回以人万箭穿心。
    “您需想开一些,把自个身子调养好,好好活着是正经。”田喜好言规劝着,“日子长着呢,指不定将来您会越过越好,有了盼头呢。”
    “其实若您忘了过往那些事,多往前看看,待太子爷的气消了,您这里也就会出现些转机。”
    顿了瞬,田喜终是道了句:“太子爷总不会舍得让您一直待在这的。”
    林苑这会似有了些反应,缓缓转过双眸,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换个地方……继续,囚着。”
    大概许久未说话,吐出的声喑哑低弱。
    听她肯开口说话,田喜还是松口气的,可听了她这话,又觉得有些为难。
    想了想,他劝道:“其实您若能想开了,对大家都好。反之,您要是把自个熬没了……那接下来遭殃的,指不定会是哪个。”
    林苑双眸空洞洞的,如潭死水一般。
    “我,不求出去。” 她蠕动着唇,声音断断续续的:“只愿他,别再出现……别过来。”
    见她油盐不进,田喜不免叹气。
    “唉,其实您又是何必。”太子爷狠硬的手段,难不成她还没吃够?
    “您大概不知的,若太子爷真正厌一人,恶一人,多半时候是眼皮都懒得掀半毫,让人拖出去打死都怕脏了口的。”
    田喜真情实意的道:“您当太子爷是憎恨您,报复您。可却不知太子爷虽是恨您,可恨的却是……”
    话未尽,门口这时传来些脚步声,熟悉的频率让他面色一变,忙止了声。
    晋滁端着汤药踏步进来的时候,就那本是靠着榻边站着的田喜,似避嫌似的慌忙朝侧边连退几步,而那本是双眸朝榻外方向看着的人,此刻却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几回,而后侧眸看向在房门外候着的下人,狭长的眸就微眯了下。
    “刚在说什么?何事如此机密,还要屏退下人,私下密语。”
    田喜冷汗都淌了下来,忙趋步近前小声解释:“是传达您的话,还有奴才又多嘴劝了几句,望夫人能养好身子伺候殿下。不方便那些下人听,遂就打发了去。”
    晋滁将手里药碗搁在桌面,持着汤匙漫不经心的搅着。
    “倒是好生贴心。”
    田喜听得这不冷不热的一句,当即只觉脊梁骨的真魂都给跑散了几分。
    伺候这位爷这么多年,那吐出的话里带着些何等心思,他猜也能猜得一二分来。
    太子自小在宫里长大,宫里头那些个腌臜事他听说的瞧见的多了去,这会怕是不知又是想起了些什么事来。
    田喜慌忙跪下:“奴才不敢。”
    晋滁当然知他没那狗胆。
    只是心里到底不虞。不虞在于,她肯拿眼瞧那狗奴才,对着他却宛如对着死物。
    抓过案上汤碗起身往那榻上方向走,他边走边道:“出去。”
    田喜片刻不敢耽误的出了房间。
    坐在榻边,晋滁舀了勺汤药,瓷勺边抵开她的唇,喂了进去。
    “你要一直对孤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其实也不打紧。左右有这具身子,就够了。”
    他又舀了勺喂了进去。
    掀眸看她那麻木空洞的模样,冷笑了声:“但是身子可得调养好了。若是在孤撂开手前,敢先熬死了自个,那孤少不得年年拎个林家人,去你坟头祭奠一番。”
    说着他伸出手来缓缓覆上她腹部,盯着她那双颤栗的眸,俯身道:“养好身子,好生熬着,给孤生个小皇子。”
    “待他大些,孤就领着他,时常的来看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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