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产贫瘠,许多资源进出与经济流动都仰赖这条关键的线路。鞑靼人掠夺成性,时不时骚扰往来行商与附近百姓。大周在此设有游击将军府,常年驻军以护佑一方平安。往年多是小打小闹居多,这一次却是大股人马将商队洗劫一空之余,竟将所有人连同护军一齐砍杀,血溅四野。驻地军官领兵迎击,终因寡不敌众以身殉职。鞑靼人血洗叶契城,烧杀抢掠无所不及,满城鬼哭。待裕王领兵前来镇压时,鞑靼人已然深入腹地百余里。两军在青州城一番血战,裕王一箭射杀了鞑靼人的万夫长。之后,鞑靼人且战且退,大周军队一路追击,直至将蛮夷赶出国境。为防鞑靼人卷土重来去,裕王干脆驻军叶契,镇守之余,数月来慢慢重修城墙,再建商路,一点点安定民心,恢复生机。只是想要重回当初境况,怕是要期年之力了。
    卫泠一边听他描述,一边暗暗在脑中描摹那些沙场鏖战的场景,惊心动魄之余,更加迫不及待想快些见到那人……那个战神一样的男人,沉默锋锐,无坚不摧。正思绪翻滚,忽然感觉车停了,启欣一撩帘子,笑道:“到了!”随即跳下车,挥开上前服侍的松烟桐烟两名小厮,自己朝车上伸出手:“阿泠,下来吧!”
    卫泠把手搭上来,顺从的下了车。启欣领着他一路介绍一路往里走,两个小厮和全程没派上用场的十二个禁卫军则和小世子的人混在一起跟在后面。
    这就是他的军营啊……卫泠在心中默默的说。
    12
    迎面而来是粗粝高阔的辕门,红色的裕字大旗竖在旗杆顶端,被狂风扯开,猎猎招展。军士们有的在操练,有的在帮着搬运物资,一切看上去都非常高效,管理的井井有条。
    启欣抓着他的手,径直往中军的营帐走去,一路上不停的与人打着招呼。卫泠把自己裹在狐狸毛的大披风里,尽量忽略那些好奇的目光,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王爷……不在么?”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应该在啊!”启欣停下脚步,随手抓来身边经过的一位武官:“张大哥,王爷不在营中?”
    对方见是他,神色有点肃穆的行个礼:“回小王爷,王爷带兵出去了。”
    “怎么回事?”
    卫泠也急了,眼巴巴看向对方。
    “早起王猛带了一小队人马出去巡视,午间探子满身是血回来报,说是遇到了鞑靼人的大股队伍……王爷一定要亲自领兵出去救人……”张武官的神色明显十分动容。
    “他……自己去啊?”卫泠揪紧了心口的衣服,只觉心跳又开始加速。
    启欣轻声道:“王参军跟了父亲快十年了。”
    卫泠不作声了,只觉心口一阵又一阵憋闷,冰天雪地里,头上竟开始冒冷汗。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呼喊,夹杂着马蹄声与“军医!军医!”的叫喊声,张武官双眼一亮:“王爷回来了!”
    卫泠与启欣同时转身,只见到血一般的夕阳晚霞里,一队血洗过一样的人正陆续下马,每个人的马后都吊了一串人头。他下意识的捂住嘴踉跄着倒退一步,那血腥气却依然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启欣赶忙扶他一把,他立定身体,笑一笑,轻轻推开他的手,然后有些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朝前挪去。
    他看见他,熟练的解下头盔扔给身旁侍卫,然后一把扯掉已经破烂的皮制手套与护腕,一边对身边属下们吩咐事情一边大步往里走。
    忽然,他停住脚步,看向对面来人,慢慢皱起眉头。
    卫泠一步一步,终于来到他面前。
    在呵气成冰的寒冷与漫天血色的覆压里,他看着面前思念了许久的心爱的男人,慢慢的笑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了个连宫里最苛刻的嬷嬷也无可指摘的礼仪,轻声道:“安乐侯卫泠,见过王爷。”
    裕王的眼眸忽然刹时变的浓黑,抬起了手伸向那张苍白细致的面庞,却在最后一刻止住了。看看自己手上未曾干涸的血迹,他慢慢垂下手,沉默片刻,说道:“走吧。”然后大步继续往前。
    卫泠看着眼前熟悉的山一样坚韧而巍然的背影,下意识的,驯顺的,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默默前行。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随着主人的回归,一条一条指令不断从这里出去,外形剽悍神色凛然的武官们进进出出,夹带着风声雪粒,各自领命而行。
    裕王一面匆匆在盆中洗掉脸上手上的血迹,一面口中不停的吩咐事情:医治、掩埋、粮草、护卫……随意拿白布擦擦手,来到几案前,指着摊开的地图对身旁的几个下属吩咐:这里、这里和这里,增加若干人马;这里和这里,每日巡戒增为三次……
    卫泠把自己埋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近,又很远。他看着火光摇曳下那熟悉的凌厉的线条,浓黑的眼眸,耳中不断涌入是他沉着有力的声音,忽然有些恍惚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好像,是多余的累赘。
    “阿泠,没事吧?”他的脸色白的有些异样,启欣挤过来,拖着他在角落坐下。
    “没事。”卫泠深吸一口气,转移话题道“方才听你们说到军医人手不足的事情,我们这一趟队伍中也配有大夫,要不请他一起过去帮忙?”福宁公主因不放心,特特的重金礼聘京城有名的大夫随队同行,又打包了许多常用药材,一路上颇便宜了整队人马。
    “太好了!”启欣十分高兴。卫泠忙叫松烟带口信过去。启欣唤住他:“我亲自去请吧,松烟只管带路。”
    好一番忙碌,终于堪堪尘埃落定,裕王这才有功夫举起茶盏喝口水。一直在旁边站了大半个时辰的陈公子理理袍子,上前行礼:“兵部主事陈桐,拜见王爷!”
    裕王冲他摆摆手:“锦棠,一路辛苦了。”
    陈桐忙笑道:“都是侄儿分内之事,倒是王爷,连月辛苦,清减了,还请善自珍重为上。”
    裕王下一句话忽然让他呆住了:“阿泠一路上没给你添麻烦吧?”
    陈公子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物资数字、分配计划要汇报,更有来自家族的关怀之意要委婉传达,冷不丁被这么一梗,傻了两秒,然后才反应过来:“啊,没,小侯爷极乖巧的。”脱口就发现用词不对,赶忙修饰:“哦不,侄儿是说,小侯爷一直都很帮忙……”越描越乱,有点面红耳赤起来。
    只听角落里有人扑哧一笑,裕王捏捏眉心,忽然笑了,眉宇间冷冽霎时消融:“阿泠,过来。”
    卫泠乖乖的走上前去,看到这位一路沉着的陈大公子难得露出的窘相,侧头对裕王抿嘴一笑:“怎么,王爷不信阿泠真能帮上忙?”
    裕王只微笑看着他,不说话。
    卫泠转头看向陈桐:“陈大哥,我随便说说,有不对的地方,烦劳您帮忙指正。”
    陈桐忙拱手道:“不敢当,侯爷请讲。”
    “叶契原驻军若干,战后存兵若干;王爷领军若干,报阵亡若干,目前军队人数合计若干,万寿节体沐天恩,按每人一领棉衣、银二两计,共计若干。阵亡将领若干名、兵士若干名,分别拨给抚恤若干,合银若干。”
    “驻军每日米粮消耗若干,此次补充白米若干车,糙米若干车,精面若干车,瓜菜肉干若干车,计可支应若干月。”
    “叶契出事前,每季商贸税收若干;此次重建拨银若干,预计多久恢复元气,直接间接损失若干。”
    “叶契人口总数若干,农户、牧民、商户若干,鞑靼人肆虐过后十室九空,若从附近州县迁移人口填补,预计需投入多少多少政策鼓励与赋税减免,若干年后大约可恢复旧观……”
    卫小侯爷一气儿说下来,只觉口干舌燥。他舔舔下唇,看了看桌上的杯子,男神的,没敢要。正纠结的当口,带着某人体温的杯子已经被递了过来。他赶忙接过喝了一大口,抬头对他甜甜一笑。
    陈公子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他上前抓住他的手:“这些,小侯爷如何知道的?”
    “出发前做的功课啊。”卫泠笑眯眯的抽回手,“陈大哥,明儿起我就来给你打下手如何?”
    “不敢当,”陈桐这次真心实意的对他拱拱手,“三人行,必有吾师,还要请侯爷多多指点。”
    送走陈桐,已过戌时。裕王有些疲倦的一抹脸,挥手让侍卫们都退下,然后转头看向卫泠:“阿泠,过来。”
    卫泠垂下头,往前蹭了一小步。
    头顶传来沉沉的笑声,仿佛从胸膛里震出来的一样。他有些有些羞恼的抬头,猝不及防一个温暖的吻印上额头。卫泠霎时如被电击,怔怔的傻在那里。裕王轻轻把他揽入怀中,在发心再度落下一个吻,轻声说:“你很好。”
    卫泠忽然红了眼眶,一路风霜再多隐忍仿佛都有了意义。努力克服心中怯意,他抬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在脑海中描摹了无数遍的脸,鼓起勇气,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然后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吻上了他的唇。
    肌肤相贴,唇齿相依,不知不觉间主动权已完全被转移。裕王一手握着他的腰身,一手扣在脑后,用一种攻城略地的姿态霸道而不容逃脱的掌控一切。对方略嫌生涩的反应让他眼中更加燃起火焰,猛的搂过他半转身往几案上一压,柔软的腰身被反折成诱人的弧度,零碎物件哗啦啦摔了一地,少年秀丽的容颜在古旧的楠木桌上花一样盛开,烛火摇曳下竟焕发出诡异的媚态。
    “阿泠……”他的声音里浸漫了情`欲与压抑,啮咬一般吻上了眼前纤细的脖颈。
    卫泠闷哼一声,条件反射的绷直脖子,扬起下巴,整个人完全迷乱在一种献祭似的被占有的安全感中。笼罩着的全都是他的味道,成熟男人的荷尔蒙,混合着尘土、汗渍,还有未彻底洗清的血腥气……颤抖着抚摸上埋在自己颈间的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像雄狮利爪下的兔子,心甘情愿被拆解入腹。
    忽然,身上的男人不动了,他沉沉的压下来,把头埋在他颈弯,压抑的反复深呼吸。
    卫泠从意乱情迷中慢慢苏醒,茫然的,颤抖的,小声说:“王爷……”
    裕王撑起身体,将他的头按向怀中,抱的很紧很紧,叹息道:“阿泠,快些长大……”
    有些笨拙的整理好凌乱的衣领与发丝,卫泠脸红的头都抬不起来,讪讪的,咬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黑玛瑙似的双眸漾着水波,刚被侵略过的双唇嫣红欲滴,被碎玉似的牙齿一咬,愈发散出邀人品尝的味道。裕王忍不住伸手轻轻爱`抚,有些着迷的感受着指尖细致的触感。卫泠顺势侧过脸,在他掌心轻蹭。
    忽然门口传来侍卫拔高的声音:“世子爷,王爷不让……”
    房内两人仿佛被当头一棒,刷的立刻各自后退三步。裕王咳嗽了一声,扬声道:“是欣儿吗?进来吧。”
    启欣兴冲冲的进来,没注意到两人的异样,向裕王行过礼后,径直上前抓住卫泠的手,高兴的说:“阿泠,那位贺大夫真是神医,几根针下去,王参军就醒了……咦,你脖子怎么啦?”
    卫泠下意识的忙伸手捂住,胡乱掩饰道:“没什么,被虫子咬了,抓了几下就红了……”
    “漫天飞雪的,还有虫子?”小世子糊涂了。
    卫泠狠狠瞪了旁边看戏的某人一眼,急中生智,找来新的话头岔开:“对了,我给你们带了棉衣过来,这就去取!”落荒而逃。
    启欣赶忙追上去:“你的屋子在这边,已经安顿好了,我领你去!”
    不多时,两人去而复返。启欣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裹,用白绫弹墨包袱皮裹的严严实实的。已经恢复从容的卫小侯爷小心的解开,现出里面繁花似锦的两件长袍来。用的都是最好的寸锦寸金的云锦,一式两件,玄青的是裕王的,另一件靛青的略小些,给世子爷的。
    启欣非常高兴,当下拎起来往身上比试:“看着就很暖和,阿泠有心了!”
    看到自己的心意被领受,卫泠十分高兴,当下又拿起另一件:“王爷也试试?”
    裕王微笑看着他,也不说话,一手却利索的解开外袍扣子。
    卫泠欢喜的捧着袍子上去比划,冷不防袖子里滚出一个小东西,砸到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骨碌碌就滚开了。卫泠低头一看,脸色霎时大变,扔掉袍子手脚并用的就去追,狼狈不堪。启欣已经抢先一步拣了起来,是个十分精巧的小瓷罐,好奇道:“什么东西,好精致的模样。”顺手就打开了。
    卫泠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呜咽,脸上慢慢爬上潮红。
    小罐子里是半透明的油膏,小世子用手挑起一点捻捻:“这是……面脂,还是冻疮膏?”
    卫泠的脸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斜扫一眼,只见某人两手环胸,表情颇古怪的看向自己,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嘴角上扯,露出罕见的邪气。
    “冻疮膏!”卫泠恨恨的一把抢过来塞回袖子里,“困了,回去睡了!”
    “阿泠,等等我!”小世子忙追出去。
    身后传来沉沉的笑声,慢慢的,笑声越来越大,卫泠听在耳中,又羞又气又急,只觉这日子没法过了。
    13
    第二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明显没睡好的卫小侯爷,在裕王的亲自带领下,准时出现在了军需后勤办公处,让陈公子和其他军需官们吃了一惊,原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还真来了,一时颇有些措手不及。
    小侯爷态度极谦逊,只说是来学习帮忙的,不给大家添麻烦就好了。当着顶头上司的面,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当下陈公子摆出陈恳的表情上前表示了欢迎,然后忙碌的王爷大人就回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一屋子人里,除了陈桐对他印象稍有改观,其他人都只当是小少爷一时兴起,内心暗暗叫苦。供起来吧,怕小侯爷不高兴;真派点活吧,多半要出纰漏。卫泠扫一眼众人脸色,心内了然,只笑道:“陈大哥,我来给你打下手啦。”
    陈桐一拱手:“不敢,还要请侯爷多指教。”
    真做起事情来,才发现这小侯爷思路敏捷,上手极快。往常要一两天才能理清的各路各项统筹分配,不知他用的什么方法,只用心算,最多在纸上涂涂抹抹些奇怪的符号,很快就能迅速计算出来,准确度还极高。众人叹服之余,纷纷追问请教方法,卫泠又尴尬又紧张,不由有些后悔,生怕露陷,只得胡乱搪塞一番。众人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讪讪的散了。
    忙忙碌碌,不知不觉便到了午饭时间。卫小侯爷不愿搞特殊,坚持和大家一起共食。端上来的是大盆糙米饭,大块炖肉,和整盘的菜干。众人一边呼哧呼哧大快朵颐,一边招呼两位公子哥儿:“快吃,别客气!多久没见到菜蔬了,还多亏了你们!”
    卫泠和陈公子对视一眼,端起饭碗毫不客气下了筷。
    忙了一天,效率极好。大家对这看起来嫩生生的小侯爷已是大为改观,陈桐高兴的说:“摊派清楚,明天就能开仓下发了,节省了好些时间,侯爷功不可没。”一旁有人笑着接口:“远在边陲,过年竟然还有新衣服穿,真是皇恩浩荡。”
    众人笑了一会儿,卫泠忽生感触,轻声道:“不知道,叶契的百姓们,这个年会过成什么样呢……”
    笑声渐渐息了,想起夺回城池时的满目疮痍,众人陷入了沉思。
    当晚,烛火通明的王帐里,好容易在逡巡回话的人中抓个空档,卫泠有些犹豫的开口:“王爷,阿泠有件事,不知想的对不对,能否请王爷代为参详。”
    裕王本来正与文书商议奏折的事情,当下转过头:“说来听听。”
    卫小侯爷的想法很简单:军队此次得了大批补给,粮食充裕之下,能否匀出几车分给叶契百姓。军中人手一领新棉袄后,淘汰出的旧衣拣那能用的,也散与穷苦百姓御寒。
    “民乃国之根本。苍苍蒸民,最是辛劳朴素,所求不过身上衣裳口中食。叶契遭逢劫难,幸亏朝廷发兵救回。如今,趁着年节里,让百姓一同体沐圣寿余荫,不但是功德一件,也能让他们更加感激、更加忠于朝廷。”卫泠说的很慢,也很委婉,“这只是阿泠一点小见识,也不知道对不对,还请王爷点拨。”
    启欣和几个旁的武官们先被感动了,从排兵布阵中抬起头来,纷纷道好。
    卫泠微微红了脸,只是看着裕王,等他发话。
    裕王扣起食指轻击桌面,思索了一会儿,看向他,微笑道:“阿泠心系百姓,很好。该怎么做,你们自去办吧,我会向圣上禀明的。”
    卫泠笑了,轻快的行个礼:“那就替叶契的百姓谢过王爷啦。”裕王一挑眉,他赶忙转身,对牢京城方向俏皮的作揖:“是啦是啦,该谢谢皇上才对!”
    憨态可掬的样子逗乐了众人,一时间王帐内笑声一片。
    没两天功夫,军中上下换了新装,兼之膳食改善,更有银两发放,一时群情振奋,都感念皇恩,纷纷遥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又过了些天,赈济的事宜也一一落实。卫小侯爷在启欣的陪伴下,悄悄来到城中,远远观摩分粮散衣的善事。
    断井残垣,十室九空,这是叶契城给他的第一印象。这座曾经富庶的、熙攘的、充斥着行商与匠人、牧民的小城,如今只能从宽阔的街道、劫后余生的刻石门楣等痕迹中,依稀分辨出昔日盛况。石墙边斑驳的血痕,与烧剩一半的窗棂,无时不在提醒着敌人曾经的残暴。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他喃喃,幼时背的功课忽然与眼前的情景重叠起来。看着那些衣衫褴褛扶老携而来的一张张面孔,麻木中透出一点点生的希望,忽然想哭。
    启欣握了握刀柄,面色肃穆:“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百姓以血汗供养,吾辈更当在其位、谋其事,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卫泠看着他稚气未脱却已然果敢坚毅的脸,深受感动,握住他的手道:“阿欣会是个好将军。”
    启欣忽然伸手将他抱入怀中,将脸埋入他颈间,深吸一口气,轻声却坚定道:“阿泠,等我,等我守土开疆,护你一世安乐。”
    话音入耳,太多的情感简直呼之欲出,卫泠忽然仿佛醍醐灌顶,霎时醒悟些什么。轻轻扶过他的脸,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眼底是不能掩饰的眷恋情深。卫泠浑身哆嗦了一下,颤抖着轻轻推开他的怀抱,深呼吸,不自然的笑道:“出来久了,有些累,我们回去吧。”
    启欣不疑有他,当下赶忙叫过侍从们整车,伸手欲扶他上去,却不防卫泠早已一手抓住车壁木板,一咬牙,脚下用力自己上了车。启欣在原地怔了片刻,随即转身上马。一路上思忖之前的对话与情形,忽然僵了一下,面上慢慢爬起痛苦之色。
    回营后,卫泠推说休息,径直回了下榻处所。启欣看着他的背影,几次张口却又无法出声,伸出的手颓然垂下。
    失魂落魄的回到房内,小世子把所有人赶出门,自己直挺挺躺在床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翻身而起,抄起长刀推门而出。
    校场上,扎堆的兵士们正自发打擂较量武艺,喧笑声震天响。他一抹脸,堆起笑容挤进去:“干嘛呢,这么热闹?”
    众人见是他,忙让出空档来,纷纷招呼:“小王爷来啦!”
    正好此时场上一人败下阵来,启欣随手把刀扔给身边的人,一手扯掉外袍:“我来!”
    众人爆出欢呼,气氛更加热火朝天。
    近身肉搏,拳脚相击,大汗淋漓,直至精疲力竭。
    天边,寒鸦过处,夕阳如血。
    接下来的几日里,卫泠总是不自觉的避着启欣,避不开的,也尽量当着众人一道。启欣黯然之余,主动要求调入巡戒队伍,每日在外策马奔走,吃尽寒风不着一辞。众人只道小世子动心忍性,自我磨炼,愈发交口称赞,感佩不已。唯卫泠心知不妥,日日忧虑却又不知如何才好。
    启欣是他来到此地第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年龄相仿,彼此又投缘,为了他做什么都是情愿的。可乍发现他对自己竟是抱有情愫,卫小侯爷呆了,傻了,彷徨了,退缩了,手足无措了。他不想伤害启欣,可是,自己之前的反应显然已经伤害到他。万一被他知道自己心仪的竟是他父亲……他闭上眼,不敢想下去了。
    原本总是浅笑晏然的卫小侯爷变沉默了,茶饭无心,本就清瘦的面庞仿佛又小了些。连日日忙碌常常整日都见不着面的裕王都发现了他的变化,还以为是自己事务太忙忽略了他,心中颇有些内疚。
    这日午后,卫泠正在房里裹着他给的大披风发呆,忽然帘子被掀起,带入一阵冷风,一个高大的身形来到眼前。松烟桐烟忙行礼不迭,又要去倒茶。裕王摆摆手道不必,只问他:“阿泠,可要出去骑马散心?”
    骑马?卫泠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他,英挺的男人神色间藏着罕见的温柔。他心底那根弦被轻轻的牵扯了一下,钝钝的疼。他仔细看着他的脸,目光抚摸过每一道锐利的线条,心酸又甜蜜。这个人,仿佛给他下了蛊啊,这么喜欢……喜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日光浅淡,衰草连天。裕王骑马带着他,没让人跟着,一路小跑到了平原深处。
    北风呼啸着在周身旋转肆虐,扑到脸上仿若刀割。卫泠把自己埋进他怀里,前方是四野茫茫,背后是宽厚温暖的胸膛。马背颠簸,他的下巴轻轻点着他的头顶发心,偶尔说一两句话,告诉他这是哪里,那是什么。他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搂着他的腰,无意间一低头,嘴唇恰扫过他的耳朵尖。小侯爷像忽然被过了电一样,浑身酥麻,从里到外软了下来。他半扭过身体,手抵着他胸前,抬头看着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想起曾对他说过的:阿泠心悦王爷,虽百死亦不悔。
    就这样吧,若有什么罪孽报应,落我一个人身上好了。
    嘴角牵扯起一个悄怆的弧度,他抿抿嘴,努力对他绽开了自己最好的笑容。
    彼美人兮,色若春花。
    两人都没发觉,遥遥的,一小队骑兵正自经过。队首白马银甲的少年,一侧脸恰恰入目了这一幕,呆滞了一下,脚下却未停,只是频频回首,面上开始蔓延起阴云与惊疑。
    金乌西坠,烛影流红。
    忽然门被砰的推开,一个声音大声叫着:“父亲,急报!”冷风猛的灌进来,夹杂着卫兵惊惶的声音“小王爷你不能进去……”
    惊破一室旖旎。
    小世子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呆在门口,怔怔看着眼前的场景:山精树妖般的少年,长发披散,衣衫半褪,跨坐在精壮男人的腿上,吻的难解难分。
    被巨大的破门声惊醒,裕王眼中瞬间爆出杀意,一把拔出枕下匕首,见是自己亲生儿子,这才生生止住去势,硬偏了方向,一刀扎入床沿。
    “嗯……?”尤未清醒的卫泠滑出诱人鼻音,失神的漾着水光的杏眼半眯半睁,面上红云若烧,慢慢转向来人……只一眼,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面前,启欣目眦尽裂,眼中迸出血丝,牙咬的咯咯作响,身体仿佛站立不住一般轻轻晃动。许久,他胸口起伏,终于举起拳头扔过一个纸卷,一字一顿道:“皇上……驾崩!”
    然后,转身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侍卫们,豆着风声大步而去。
    14
    皇帝走的并不算体面。
    正月十五元宵节,民间张灯结彩,宫里自然也是争奇斗艳,各出百宝。新得宠的王美人亲手包了汤团,撒娇撒痴的将老皇帝哄了来。按规矩初一十五该是歇在皇后的坤宁宫的,皇帝拗不过小美人,午后驾临了她的春禧殿。谁想,一口糯米团子梗住喉咙,等不及太医狂奔而来,曾经叱诧风云的一代国君竟就这样去了,享年五十七岁。
    闯下弥天大祸的王美人没等人来拿就利索的一根白绫自我了断,只可怜了春禧殿上上下下几十人,悉数陪葬。
    关键时刻还是皇后镇的住场,流着眼泪快刀斩乱麻处理好一切大大小小枝枝节节,该杀的杀该堵的堵该瞒的瞒,老皇帝变成了“暴疾而亡”。大致妥当之后,皇后“哀毁过度”,终于病倒,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太子。
    随着皇帝年迈,正当壮年的太子早就开始陆续插手朝政,近两年更是以储君之名,行监国之实,因此皇帝暴毙虽然给朝廷上下带来巨大震动,大周行政机器的运作却几乎未受影响,依旧在原有轨道上高速运行。
    大行皇帝的丧仪办的空前隆重。小殓、大殓、迎梓宫、停灵、举哀、祭奠……一切依足规矩,极尽哀荣。皇后领着后宫妃嫔和外命妇们披发去簪,衣麻素面,哭到几度晕厥,亏得福宁长公主等几个贵妇时时在旁小心照顾着才没出大事。太子一身孝服,悲伤欲绝,十分憔悴,几日下来便瘦了一圈。与臣子们例行处理政事时,每每提及先帝仁德,便伤心哽咽几不能语。臣子们震撼感怀之下,纷纷恳请储君顾念身系一国命脉,千万保重身体。接着,便有人开始上疏奏请新帝登基事宜。太子怒而驳回,道是先帝尚未入土为安,为人子者,自当以孝为先,岂可本末倒置。只是这样的奏折越来越多,如雪片般涌来。太子一驳、再驳、三驳无果之后,终于在二皇子率众跪请恳求下,勉为其难点了头。
    新帝登基大典,就这样如火如荼的筹备起来。
    国家振荡,新帝登基,从来都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对内对外恩威并施之余,必须要有铁腕人物随侍一旁武力震慑。等不及遣信使快马传令,新鲜出炉的昭宁帝,一面照规矩派遣钦差持黄绫圣旨上路,一面动用特训的信鸽,直接手书要求最信任的裕王即刻领兵回京镇守。
    灯火通明的漠北王帐里,裕王沉着脸,手里握着刚刚拿到的鸽讯,他认得那字迹连同私印,的确是储君亲笔无疑。
    被急召而来的满屋子将领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主官脸色又不敢发问。有机灵的,转头想往小世子那里打听情况,却不想这位平日里与上下打成一片的小王爷,竟破天荒的黑着个脸,周身散发煞气,乍一看简直比上面那个更凶。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小心翼翼起来,立满了人的大帐里静的只听见火焰燃烧时细碎的噼啪声。
    终于,王爷开了口,言简意赅,语音痛切:“皇上暴病宾天,太子登基,急召我等回京。”
    一石击破千重浪。
    裕王伸出手臂凌空一挥,压住满室喧哗骚乱:“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整顿队伍,预备即刻出发――越快越好!京城距此千里之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去,本王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下面登时七嘴八舌起来。有的说急征周边战马,将步军亦尽量装备上以急行军;有的则建议弃辎重,轻装上路。裕王听来听去,总没有像样的,渐渐皱起了眉头。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不高却清晰的声音:“王爷,何不借道北戎?”
    北戎两字入耳,角落里,将自己隐在阴影中的卫小侯爷条件反射的打了个冷颤,忽然有些发晕,一把抓住旁边的文书柜子才定住身体,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会吃人的狼似的眼睛。
    裕王砰的将茶杯重重顿到桌上,茶水四溅。
    陈公子却未被吓到,依然大着胆子坚持道:“若借道北戎,可免去儋州一大段绕路,约可省下三至五天脚程,请王爷裁夺!”
    裕王面色阴郁,食指一下一下慢慢敲击桌面……终于,他眼皮一抬,在众人面上又扫视一遍,沉声道:“就照锦棠说的,直走北戎。”
    确定了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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