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白玉林间。
    原本温润透彻的枝干已经愈发黯淡无光。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此般景象,不免可惜。
    有一个人,在林间一日一日的跪着。
    面上没有一丝的笑容。
    当初见着她的时候并非这般。
    大约,偶尔会有懊恼。
    我指了指天,对她道:“日头太好,不若下场雨。”
    她这一次终于还是没有撑住,晕在了第六日的晌午,唇角却还抿着倔强。
    我早已料到,她不服善见城的水土。
    睡梦里的人,比起平日更为柔软。指下,是她盖了墨色瞳孔的月白眼睑。
    轻微颤动。
    她睁眼,第一句话,“放我回去。”
    我对着她笑,把玩着她的发,“这才第二年。”
    第二年第四个月,刚过中旬而已。
    四年之期,还剩下大半。
    房内的熏香有些太重,使得我再次升起了呕吐的*。
    她偏了偏头,想要避开我的手。
    “你来这是为族里赎罪的,”那下颌在掌间,尖细又紧绷,“不要想着回去。”
    我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要看清她眸子里的情绪。
    也许,太过厌恶的话,会让我倒胃口。
    她终于不再挣扎,望着我的眼,幽深得没有一点波澜,“我未曾想过,是用那种方式。”
    哪种方式,不都一样么?
    “苏摩一族,三万六千多条性命,”我低头咬上她的唇,轻轻道:“你觉得,自己还有选择方式的权利么?”
    她未曾反抗,也不曾迎合。
    这让我失了兴趣。
    大约,她对我来说,也便只是如此而已。
    八月的须弥山,热得有些混沌。
    该是苏利耶这段时间的火气比较大,这火候便没有掌握好。
    她越发冷清,不再带半分火气,我身上的温度却再也降不下去。故而,这天气里,越发爱往她那里去。
    这很好,我想,好歹,她有了进一步赎罪的方式。
    年末的庆典,她安静的坐在我身边,仿佛对于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位置,毫不在意。
    下面蠢蠢欲动。
    我托了下巴靠在她腿上,去望那些面色各异的脸,心里莫名欢喜。
    他们各种算计,却拿本王没有丝毫的办法,这让我无比自得。
    她说,你太骄傲了。
    她这般说着时,我的唇里正尝着她喂进来的苏摩酒。
    我不晓得她这般说,算不算是赞美,只她毫无表情的脸,没有波动的眼,让我想要当众给她难堪。
    我也确然这么干了。
    听着下面的哗然,望着她被咬破的唇,恶意的笑。
    她连眉也未曾皱褶丝毫,依然不带任何的感情。
    我的颓败感在望见她父王脸上的恼怒时,消失了大半。
    她的屈辱,至少还是有人在意的。
    庆典不欢而散。
    除了我,没有人欣喜。
    这一晚,我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叹息。
    心脏处,是日渐深重的疼痛。
    抱着她的时候,我在想,终有一日,我会与她相对而立,或而她死,或而我亡。
    却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阿修罗的叛乱比我预计的来得早,次年的三月,娑竭龙王陨落,五月,紧那罗王陨落,六月,罗刹王陨落,阎摩罗王陨落,终至十月,本王所要人的性命,一个不落。阿修罗完成了他所该完成的任务,比我计划的,要早不少。
    见着阿修罗的时候,他的模样很是狼狈。
    穷兵黩武。
    我对着他如是说,不晓得他听不听得见。
    十一月,是他的死期。
    我们都晓得,他未曾挣扎,只扯了我的衣角,面上是任何人都不能从他脸上看到的哀求,“救她,放了她。”
    我自然,是晓得自己应当点头的,却只能手起杵落,让自己手上再添一条性命。
    有很多事,不是你愿意,就可以达到的,也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阿修罗的死讯我未曾瞒她,自然,也不用瞒她。
    她死水一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情绪。
    恨得那么炽热。
    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的折磨她。
    这剩下的一年,是阿修罗王给我的礼物,是我偷来的时光。
    我心底,其实是很感激他的。
    他的要求,晚一年,应当也不算违背誓言吧。
    又一年雨季。
    善见城里的雨太过冷涩,没有丝毫的水汽。
    她终于再也不开口说话。
    与我来说,其实无伤大雅。
    反正,最后一个月,我已经无法去见她。
    再一次来到出生的地方,我想自己的预感不会错。
    屏退侍女。
    这个善见城太冰凉,我有许多的敌人,只有许多的敌人。
    现在,便是连这个曾经最眷恋的地方,也已经物非人非。
    我想,自己大约会是最短命,最胡作非为,最毫无建树的帝释了。
    佛祖,甚至不愿意见我。
    当然,我也未曾想过要去见他。
    我坐在树下,脑子里突然闪过许多的画面。
    我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里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去处。
    一世的帝释,我相信自己的孽障已然无法再循轮回,坐回这个位置。
    这很好。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个头衔,也不喜欢这里的人。
    我不喜欢,所以只能一个一个的去破坏。
    可惜了,一群狼里,终究还要剩下一只,幸而,他满足于狼王之位,并不想做狮子。
    乐神他,好歹不是太笨。
    这位置,实在太伤人。
    我只坐了六千年,便吐了六千年的血,真是,谁坐谁倒霉。
    胸口的闷痛渐渐消散,瞬间的轻松,差点使得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被夜叉诅咒之前的日子。
    想想当初的自己,真是傻。何苦去承那些亡灵的怨气,闹得自己不爽快,底下的人不安定呢?
    我只希望,下一任的帝释,不要若我这般凄惨。
    凄惨到,在死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眷恋的。
    闭着眼。
    我所能回忆的东西,并不多,最后,是一双没有情绪的眸子,冷得颤然。
    她不过是颗棋子,一颗掌握阿修罗的棋子。
    我帮她消苏摩一族下在她身上的孽障,阿修罗王,帮我拔掉所有的刺。
    这个买卖实在很划算。
    眼睛的干涩,让我觉得难受。一双手却握住了我的肩。
    我不曾想,她还会来这里。
    那熟悉的,依旧冰凉的体温。
    我觉着自己该软弱一次,顺势躺进了她的怀里。却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死的时候,还有个人陪,即便那个人恨着你,总也好过一个人的,是不是?
    “墨焰,”我仰着面,喃着叫她,“本王终于觉得厌倦你了,明日你便回阿修罗界吧。”
    一只手盖了我闭着的眼,她的声音仍旧没有波澜,“真希望,没有遇到过你。”
    我扯了嘴角,却笑不出来,“本王,却觉得,很有乐趣。”
    她不再出声。
    我便又道:“还好,我们不会再遇到。”
    还好,以后,我们再也不会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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