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
    息揽舟仰躺在绝喜峰的雪地当中,雪白冰冷的积雪衬得他一席青衣尤其扎眼,一头青丝狂乱地散落在了雪地上,像是白瓷上皲裂的纹路,他俊美面庞上展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轻声道了这一句之后,息揽舟便伸出双手轻轻地顺了顺那个人的长发。
    撑在息揽舟身上的男人皱了皱眉,细细地盯着息揽舟看了半晌,鼻尖有些微微泛红,从喉咙里头哼了两个软糯的低音之后,才一骨碌从雪地上爬起来,顺手拽起息揽舟。
    息揽舟站起身来,推开了小洛想要替他掸雪的手,直接抢上前几步来到了坐在雪地当中的子泪面前,在子泪苍白着一张脸望向他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在空荡荡的雪原之中,显得尤其清脆。
    子泪捂着脸抬头有些惊讶地看向息揽舟,却瞧见了息揽舟满脸怒容,眯起眼睛来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你不要命了?!”
    此刻的子泪显得有些狼狈,头发上沾满了雪片,而雪白的狐裘也被雪水染得脏兮兮的,一块块黏在一起,看着就像是一只落入水中的小白狗。
    他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手指却痉挛一般紧紧握住了那根白玉笛子,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他手中握着的,就是他的全世界。
    被息揽舟这样一凶,子泪愣了愣,之后他低头摩挲着那根白玉笛子,放松下来,轻叹一声:“我的性命同师傅的琴比起来,又有什么要紧……?”
    “啪——!”
    回答他的,是息揽舟毫不犹豫反手给的另一个更为响亮的耳光,红红的掌印落在子泪苍白的面颊上,显得尤其可笑和突兀,然而子泪的眼中却露出了震惊,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开口:
    “你……”
    “你若是死了,就算是得到了这九天蚕妖的蚕丝又如何?你死了,谁还能修复你师傅的琴!谁?!”
    息揽舟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他指着子泪骂了这一句之后,才深吸一口气,丢下了一句“你自己想清楚!”便拽着站在一旁的小洛调头离去。
    “……”
    大雪簌簌下落,徒留子泪一人静静地站在雪地当中,一手握着那根白玉笛子,一手却轻轻摩挲着自己被息揽舟打肿的脸颊,恍惚的双眸却若有意若无意地盯着那一青一蓝、一高一矮并肩走远的身影。
    ◎◎◎
    拉着小洛到了山腰处一个避风的山洞当中,息揽舟才脱力一般靠着石壁滑坐在地上,他看着满脸担忧看着他的小洛,终于微笑地冲那孩子招了招手:“师弟——”
    小洛却一反常态,满脸不乐意地站在原地抱臂看着息揽舟。
    “来呀,”息揽舟眨了眨眼睛,故意缩了缩脖子,“我很冷,师弟你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一听这话小洛就站不住了,他慢吞吞地挪到了息揽舟的身边,蹲下身来看了息揽舟一眼,正在息揽舟因为他黑亮的眼镜失神的时候,这小元神竟然抓起息揽舟的手臂来咬了一口!
    “唔……痛?!”
    息揽舟蹙眉,却看见小洛低下头去看着那个被他咬出的齿痕笑得异常开心,像是有了肉骨头的小狼。感觉到息揽舟的目光,小洛抬头冲着他咧嘴一笑,然后拱了拱身子窝到了息揽舟的怀中。
    摸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息揽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念了个道法将山洞门口的风雪给隔绝出去,而后点了一盏灯在这黑黢黢的山洞里头。
    小洛的话很少,却最原始地表露出了洛北风的心迹。
    如果前世没有曹旭,没有那最后拨云见日看见的惨烈结局,没有那些令他绝望的事情发生,他和洛北风,或许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小元神只有洛北风一半不到的能力,所以眼下确实是累了,窝在息揽舟怀中半晌竟然真的沉沉睡了过去,以至于并没有看见站在洞口、落了满身大雪的那个医修。
    子泪望着洞中相拥而卧的两个人,眼眸暗了暗,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说的没错,我若是死了,自然没有人会去修复我师傅的琴了。所以——我要谢谢你,不,应该是你们,谢谢你们救了我。”
    望着他沉默了半晌,息揽舟终于点点头:“不客气。”
    弹了一个响指,子泪也不管息揽舟乐意不乐意,他破开了息揽舟设下的结界强行走进了山洞之中,又重新封上了洞口,他搓了搓手在洞中燃起一团篝火,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支酒壶,冲息揽舟摇了摇:“想不想喝酒?”
    本欲摇头的息揽舟,在看着那团燃起的篝火的时候,忽然改变了主意,点点头冲着子泪伸出了手。
    烈酒入喉,烧穿了喉咙牙根嗓子,却劲辣够味儿,叫人回味无穷。
    “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另一种酒。”
    “呵~什么酒?”子泪闻言笑了笑,又仰头猛灌了一口,“那种温润的梨花白?还是甜腻的米酒?小美人,以貌取人可是会被人骗的——”
    息揽舟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揶揄,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前世他恪守道法,严于自律,虽说不是滴酒不沾,却也真的很少喝酒。即使到了最痛苦的境地,也未曾买醉。
    如今,却不知为何想要喝点酒。
    “慢些喝,”子泪看着息揽舟那样闷声不吭气灌酒的样子,劝了一句,“独酌伤身,我给你喝酒,可不是为了叫你喝醉,然后等你师弟这小元神醒过来的时候,来揍我的——”
    愣了愣,息揽舟抱歉地看了子泪一眼,却醒悟一般,放下了手中的酒壶。
    “有的时候……”子泪也放下了酒壶,眼睛亮亮地看着洞外的风雪,喟叹了一句,“息揽舟,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子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息揽舟一眼,眼中充满了揶揄。而息揽舟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有些后悔——比起子泪,他确实拥有太多:高贵的“出身”、师傅的宠爱,师门众位同门的敬仰,甚至还有洛北风。
    眼前的医修,却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独来独往,笑得恣意飞扬,却显得那么孤独。
    “那些都还是次要的,”子泪淡淡一笑,似乎看穿了息揽舟心中所想,“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我羡慕你,是羡慕你身边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人陪着。知冷知热,不离不弃。”
    这时候,小洛在息揽舟怀中蹭了蹭,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好事,竟然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来,双手伸出来紧紧地拽住息揽舟的前襟,更深地将脸埋到了息揽舟的胸口。
    息揽舟还未开口说什么,子泪却笑了,那笑容充满了落魄,他淡淡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了那支白玉笛子。也是现在他们坐得近了,息揽舟才发现那笛子着实有些旧了,只是因为子泪保养得好又十分爱惜,这才看上去依旧白皙明亮。
    “这是我师傅在我结丹那一年,总给我的礼物,”子泪缓慢地开口,“他明明说过,要在日后我每突破一个境界,便送我一根新的。可惜……他后来出了忘忧谷,遇上了你们千鹤师伯。然后——认识了青霜。”
    许是注意到了息揽舟的不快,或者是因为刚才息揽舟的相救,子泪并没有再用“老贼”来称呼青霜祖师。
    “所以这笛子,也成了师傅这辈子唯一送给我的东西,”子泪苦笑一声,声音却渐渐颤抖,“那个人其实懒得很,又怕痛,喝的茶水稍微烫一点点都会闹上一整天的别扭。他怎么……怎么会有勇气跳铸剑炉?”
    不知如何去接话的息揽舟,只是想了想,重新抬起了地上的酒壶,冲子泪扬了扬手。
    “我一直以为,师傅此生最爱的只有他自己,”子泪压下一口酒,神情有些痛苦,“还有他的琴,他现在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无论如何要修复好他的琴。”
    “你对你师傅……”息揽舟斟酌了半天用词,“还真是……”
    “那又有何用?”子泪自嘲地喝下了壶中仅剩的酒,大约是喝得有些急了,酒液顺着他的脖子流到了胸膛里,而他也被呛得咳嗽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却带着几分醉态笑起来:
    “那又有何用?终归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师傅他一辈子风流潇洒,可惜最后竟然瞎了眼,爱上你们青霜祖师那个渣。”
    息揽舟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你们青霜祖师眼里只有道法,何曾有过什么情?我真为师傅不值,他、他怎么就……会爱上了那样一个无情人!”
    息揽舟叹了一口气,这世间的情情爱爱从来身不由己。
    子泪他师傅忘忧和青霜祖师的事情他不太清楚,可是他却知道他身边的许多人——摇光师叔,广宁子,凌月师叔,这些人,谁的感情是逞心如意的。
    就算是他和洛北风,如今能两情相悦的厮守,可是谁又知道他们这份感情若是没有这一遭的重生,到底也是天人永隔、不知情深缘浅。
    即使今生他们得了机会在一起,依旧有着数不清的麻烦和矛盾重重:广宁子若是知道了会如何看,天下人又会怎么想,若真有不容于天地的时候,他们又当如何自处?
    见息揽舟良久无言,子泪也默默不语起来,他们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只能听见外头呼啸的风雪,还有山洞当中“噼啪”作响的篝火。
    揉了揉小洛毛茸茸的脑袋,息揽舟叹了一口气。
    在篝火之下,子泪出神地盯着息揽舟的手指看,忽然问了息揽舟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小美人,你会弹琴么?”
    “琴?”
    “你的手不应该拿剑厮杀的,”子泪眯起眼睛来,“这是一双适合弹琴的手。”
    息揽舟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子泪的问题,他确实会弹琴,不过早在三百多年前,广宁子要他立毒誓守护隐庐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动过琴了。
    子泪也不恼,眼珠子一转闪过了无数种神情,最后却放松下来仰躺下去:“我来七绝峰想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不过我看小美人你好像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这东西送给你吧,或许你会有用。”
    “什么?”
    入手的是一个沉甸甸的罗盘,上头覆盖了不少神秘的符文,镀金的磁针缓慢地旋转着,甚至还带着一些子泪身上的温度。
    “罗盘?”
    “是,准确的说,是一个寻宝的罗盘,”子泪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极品的法宝来,果然那罗盘飞速旋转着,指向了他的方向,“而且,是一个只会对极品宝物产生指向的罗盘。”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
    “收下吧,若没有你和你这小师弟,我已经葬身在刚才那个古怪的大洞当中了,这东西留在我身边也没什么用,算是我对你救命之恩的谢礼。”
    息揽舟愣了愣,终归一笑,点点头收下了这罗盘,刚想说几句客套话的时候,却又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二位道友打扰了,大雪封山,不知……我能否进来借贵处,避个寒?”
    闻言,息揽舟抬头,却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目,站在山洞门口的,是一个黑衣黑发有着血红色瞳孔的青年,这个人哪怕是经历了前世今生,他都永远不会忘记!
    “……霍同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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