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熹朝有个不干人事的国师。
    他曾在最动荡的时期现身阴山,指着流落在外的皇子司应煊,声称“此子可登大典”,随后宿氏借势力保司应煊,在内忧外患之际扶其登基,挽救了倾颓空虚的皇室;他也在阴山郡爆发饥荒疫病之时,鼓动新天子筑金乌塔镇压妖魔,因而害死数百稚子;他还炼制丹药,蛊惑天子日夜服用,致使天子无心朝政,庙堂风云诡谲争斗不断。
    闻阙每每见到这国师,对方总是掐着苍白的手指,用暗哑难听的嗓音说道:“闻相有短命之兆。”
    当夜,闻阙身边的护卫叶舟潜入宗庙,趁黑打断国师两条腿。
    闻阙当然不是寻衅报复。
    做这种事,一能假作鲁莽消解帝王的猜忌之心,成全司应煊不怎么正常的“制衡之道”;一能向国师证明,任何装神弄鬼的卜算,都是笑话。
    然而,时隔几年,清远侯府的姜五娘,竟然摆出煞有其事的姿态,说了更加荒唐冒犯的话语。
    “你两年后,会死。”
    闻阙坐在飘飘袅袅的苦香中,没有动怒,也没有不满。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对姜晏的失望,平静问道:“我当如何死?”
    姜晏察觉了他的情绪。
    但她不能退却。
    “秋八月,休沐日,阴雨连绵。你在朱雀门,着素衣无佩饰,跃下高墙,手足皆断。”ⒷlshùЪеи.co⒨(blshuben.com)
    姜晏见闻阙神色渐冷,语速加快了些,“我看到了。那天,我进宫陪陵阳公主说话,在宫门外撞见了你。当时你还……与我道歉。”
    不知是哪处言辞触动了闻阙,他眼睫微动,指背叩击案角:“继续。”
    姜晏便说了下去。
    她说闻阙死后,城中流传许多不实猜测。帝王不喜臣子自裁,因而闻阙的丧事没有大操大办。
    她说自己不久嫁作宿家妇,而魏安平协同燕平王谋反,失败后头颅挂在城门口。
    她说她育有一女,本以为夫妻情深,怎料宿成玉早已暗投叁皇子司晨,窃取侯府机密帮着司晨夺权。中秋团圆夜,宫中生变,司晨赢过太子,而功臣宿成玉带兵屠戮侯府,以示决绝。
    她说……
    她将自己的重生秘密倾吐一空。
    “我知这些言辞不足为信。”
    姜晏道,“两月后,宿成玉行冠礼,进十叁曹,彼时洛阳会有一桩窃印大案。廷尉正的官印无故失踪,宿成玉奉命协助廷尉府追查犯人,因而破获近十年来朝廷重臣内外勾结贿赂换囚、构陷罪责等真相。涉事官员很多……”
    她咬住唇肉,沉默了一会儿,“太多了,我记不清。只知道……最大的官,是御史大夫季慎之。”
    季慎之,是季桓的父亲。
    “破案之后,为震慑朝臣,安抚子民,天子决意杀季慎之,以儆效尤。”
    那之后,季桓便失去了至亲。
    他愈发流连花丛,行事张狂,却也凭着自己的手段,成为兰台最让人忌惮的笑面毒蛇。
    侍御史,到御史中丞。
    也许将来,够到了父亲曾经的位置罢。
    “闻相若是不信我,便等上两月。”姜晏咽了口唾沫,喉咙有点痛,“待窃印大案发生,就能验证这些话的真假。”
    闻阙久久沉默着。
    “叶舟。”
    他唤了个相貌很凶的护卫过来,“换茶汤。”
    呈上来的茶汤冒着热气,姜晏在闻阙的注视下尝了一口,被苦涩味激得小脸紧皱。
    “好苦……不要这个。”
    涉及茶点,她挑剔的小毛病便冒出来了。
    闻阙似是轻声笑了笑,问:“你要什么?”
    “酸梅汤。或者甜甜的杏子酿。”姜晏说完,停顿一瞬,拿乌亮的眸子观察闻阙,“……可以么?”
    闻丞相颔首。
    见状,护卫叶舟的表情格外奇怪,看了姜晏好几眼,才出去了。
    姜晏问:“你信我了?”
    闻阙不置可否。
    他望向惜抱厅外明晃晃的日光,一手自然下垂,抚弄花狸毛茸茸的脑袋。方才交谈的时候,这花狸始终在厅内嗅闻巡视,如今才靠近闻阙,呼噜呼噜地蹭他微凉的手心。
    “两个月罢了,闻某愿意等一等。”
    闻阙被猫鼻子拱得发痒,手掌抬起,无奈按住它的脑门。
    “若说是胡编乱造,姜五娘编得委实离奇了些。不过……”
    不过什么?
    姜晏盯着这画一样的美青年。
    叶舟送来了冰冰凉的杏子酿。她嗅到酸甜轻盈的味道,与此同时,坐在正位的闻阙不堪花狸骚扰,将它抱进怀中。
    “不过,若我真的选择跳墙自绝,一定是发生了很可怕的坏事。”他眉眼微扬,面容浮现浅淡笑意,恰似冬雪初融,寒月浸水,“若我死在无辜之人面前,也一定会心怀歉意。”
    闻阙待人疏离,虽有亲朋,却无挚交。
    无人比他更了解自己。
    所以,他愿意交付姜晏叁分信任。
    等待两个月后的窃印案。同时,利用这段时间,暗查廷尉府的阴私,以及魏安平和裴寂的关系。
    毕竟,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侯府千金,姜晏说的东西太多,太重了。
    他可以不信所谓的魂魄重生,但他不能完全轻视姜晏的言辞。
    姜晏其人……
    也不得不查。
    闻阙垂着眸子,抚摸怀中花狸蓬松的皮毛。
    手指捋过脊背,拍打尾巴根,动作很是熟练。花狸越发黏糊起来,翘着屁股呼噜蹭衣裳,蹭得闻阙衣襟松散,胸前沾了好几根毛。
    宿成玉端着文书进来时,闻阙正捏住花狸后颈,为难且郑重地对着姜晏说话。
    “姜五娘。”
    “你这猫……”
    “似乎发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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