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熙瑶与何禾在马车中花去很长时间,才得以从离别时的伤感中缓解过来。
    倒不是说两人泪眼相对,是什么不得了的尴尬之事,只是在眼下即将“彻底”分别之时,多掉一滴眼泪,就会平添几分伤心。
    也不能轻易开口,要不然张嘴就是十五年的朝夕,又或是那些浸润在日常之中的点滴往事,这些又尽是让人掉泪的言语。
    两人就这么红着眼,时不时地对看一会儿,竟像初认识似地相互笑笑。
    这时但凡说出一声“禾儿”或“娘”,才止住的眼泪又要滑下来。马车与女轿走下主道,在交界的地方,狠狠地颠了一下,车架咯噔一下。
    金靓姗把稻饼年糕放回碗中,碗与碟子发出磕碰的声响。
    “娘娘,此物仍能再用?”瑛儿见娘娘放下手中的吃食,但脸上却无半点责备或是要发难的意思,反而云淡风轻地在微笑,因此试探地问到。
    这话虽然不能在大殿之中表明,但何贵借荷叶与稻禾暗示的“何禾”二字,简直如当时自己匆忙写下的“濂珠碧乳”一样蹩脚又实用。
    不然堂堂御厨,做出的年糕竟然连米粒都没舂尽,就敢端上来让她和皇长子用——显然这荷禾米糕就不是作为食物,特别制作出来的,而是在这背后之意。
    金靓姗再匆匆简单吃了两口,要瑛儿去找来梁秀殳。
    梁秀殳正在为第二场秀女初选,对内监和官员们嘱咐最后几句,见瑛儿亲自到后院来,就知是娘娘有事要找他。
    还不等瑛儿唤他,起身留了句话,让内监和官员们按自己方才布置的去做,就朝她迎了上去,“娘娘找我何事?”
    两人边说着话,边朝大殿走去,“谁知道呢,用着早膳呢,不知为何,忽然一下就要找你。”
    “这么急的茬儿?”梁秀殳不由地加快脚步。
    “你还说呢,那何贵一早备的膳,不知怎的,多添了一道用荷叶包着的年糕。殿下尝过,说不甚适口,娘娘再又用了一小口,就催着我找你来了。”梁秀殳的脚步,瑛儿得小跑着才能追上。
    可此时他听到方才瑛儿说的话,却停下来了,“方才你说何贵多添了一道?”
    “啊,荷叶包着的年糕,此时非年节,我等称年糕为稻饼,娘娘还嫌我们来着。”瑛儿被忽然停住的梁秀殳挡住,也忙停下,站定之后,想到娘娘提到的最后一句话。
    梁秀殳在娘娘跟前待过的这些年,加上何宁之前带上何贵到他府上托他办事的经历,使他瞬间弄明白娘娘所指的事。
    “你先返大殿,就说这一时正与内监和官员收尾,梁秀殳恳请娘娘稍候片刻。”梁秀殳扭头便走,在名册中翻出何禾,当着众人的面,画上一朵三角梅。
    昨日首场为京师之中各显贵家中之女或相联女眷,做记号之事已成习惯,此一时众人瞥见,梁公公优先做好记号的是前光禄寺卿家之女,也不言语,心里自知稍后该如何做。
    但他回到众人之中,还有许多临时的事待他确认,被绊住,心里虽为想去大殿之中着急,但依旧以眼下的事为重——毕竟在这逐利之人眼里,万岁的旨意仍比皇贵妃的召唤重要。
    瑛儿把梁秀殳拜托之事传话给郑皇贵妃,金靓姗此时知道何贵对何禾的暗示,反倒心中舒坦许多,一时也不计较梁秀殳竟然为了选秀女的事怠慢自己。
    “娘娘,已辰正一刻了。”瑛儿见梁秀殳还未至,旁敲侧击地提醒到。
    “无妨,他们此时不比我要着急许多?”金靓姗呷了口茶,在大殿之中来回走动,享受在要连续坐两个时辰之前最后的一刻自由。
    不出意料,在这口茶才过片刻,梁秀殳与内监、官员们再一次齐刷刷地站在大殿前,等候、迎接郑皇贵妃一同前往前殿门外广场。
    梁秀殳例行公事地将第二场的名册交于瑛儿,再由她转交到郑皇贵妃手中,皇三子此一回学得聪明,主动向母妃要求到前殿侧厅书房温书——一来确实距离广场更近的彼处有一巨大书柜,二来只有侧厅书房才有能登一丈半之高的巨型梯子——坐在那梯子之上,向前殿门外广场望去,可要比站在书桌上来得清楚得多。
    行宫宫门这头紧锣密鼓地做着第二场的准备工作,那头百九十名宫女正在大门两侧的偏门等候入场。
    辰正一刻,偏门徐徐打开,无论是用车、用轿来到行宫的秀女,早在一里之外走下乘具,步行前往行宫宫门。
    因此文熙瑶与何禾的告别也只能是在这一里之外。两人一路无话,期间,又各自合眼歇息了一会儿,都表现得像这一场分开,只是为时较短的暂别。
    而到五里外第一道闸口,何禾从车里下来,单人走入轿中之时,母女二人又不约而同异常不舍地拉开帘子,深深对望着,仿佛把过去十五年的相处都倾注在此时的眼神里。
    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到三里闸口。又到一里闸口,直到这最后一处,需查验秀女正身的卫兵得知,前来的两驾乘具之中,仅有何禾一位是去行宫之中参选秀女时,决然将文熙瑶乘坐的马车拦下,拒绝马车向前。
    文熙瑶与何禾积压在胸中的全部情感,此时完全随着卫兵交叠在一处的四杆长枪,与横在闸口中的栅栏、路障迸发而出。
    “娘!”何禾为了不将妆容哭花,头向前略倾着,让眼泪径直从眼眶落在地上。
    文熙瑶则是连一句完整的“禾儿”也不能说出,只是用手绢捂住嘴,任由眼泪将其淋得透湿。
    大口呼吸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由此去吧,吾女禾儿自有吉相,遇事定能……”说到一半却再也无法说下去。
    何禾也愈加痛哭失声,连叫了几声“娘”之后,收拾好裙摆,避免母亲精心准备的装束沾到灰尘,跪在轿中,向她深深磕了三个头。
    就连在一旁的何一,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双手合十,朝天拜着,口中喃喃到“禾二小姐万福,禾二小姐万福”。
    此时已经立于宫门之前的何禾,不忍再次想起不久前的情景,鼻头只发酸,偷眼瞧身边的其他秀女,也大多都是此状,心里多少为此平静了些。
    待一切落停,门内侧传来钟鼓锣声,和诸多乐器合奏的音律,两扇扇形朱红大门徐徐展开,露出一片宽敞、用多层浅紫色绸布拦出的广场和步道,秀女之中的抽泣声渐止,众人一步步向前缓缓走入。
    何禾有意走在最后,似这样就能距离方才告别的爹爹、夫人、汀大姐与母亲更近些。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立在广场中央,高高喊出一声“启——”
    从目光所及的广场前端,走下一位凤冠华服的美丽女子,听身边声音才知那是郑皇贵妃。
    十余人在广场前端的桌椅前落座,靠左侧的一位太监宣读着诏书,一通礼毕,那人宣布秀女初选第二场开始。
    众秀女按身着服侍颜色站定,何禾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默念“勿要回头”。
    坐在最前方的金靓姗此时百无聊赖展开名册,随意翻着,划过何禾一页,注意到一角的三角梅标志,瞥了一眼梁秀殳,笑着“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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